第10章

◎這個女人邪門兒得很◎

“她到底是從哪裏知道順哥兒的?”衛信五分惱怒五分銳利的視線釘在貼身仆從身上,憶起初回府時在角門邊,這仆從說過沈三嫂的好話,當下不由懷疑是不是這小子被惡婦人蠱惑了心腸,在背後作怪。

那仆從大呼冤枉,“六爺,小人和您是什麽情分,我怎麽會做出對不住您的事來!這對小人又有什麽好處。”

衛信眉角一鬆,也是,這仆從是與他一道從青州來的,一身性命都係在他身上,沒道理背叛他。

“真是見鬼了……”

衛信心頭鬱鬱不得解,沒注意到後頭拐角處跟著的婆子。

那婆子風似地鑽進了正院裏,將所見向秦夫人做了回稟。

“夫人這是扶持出來個白眼狼!”綠芯聽聞衛信對沈雲西的恭敬,不由得憤然。

秦蘭月懨懨地臥在床榻上,神色幾經變換,終還是沉寂下來。她問道:“他們說了什麽?”

那婆子搖頭:“小人離得遠,沒能聽清。隻隱約見得三夫人說了幾句話後,六爺就開始行禮作揖了。”

婆子告退出去,秦蘭月咬住嘴皮,軟被下的手緊緊攥在了一起,心也擰巴成了一團。

她不明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沈雲西明明早就是折在泥地裏的蝴蝶,翻不起浪,緣何去了城郊莊子一趟,蝴蝶又修好了自己的翅膀,再過段時間,她是不是又要乘風而起,變成眾人矚目的鳳凰了?

老天既然讓她重生歸來,為什麽又叫沈太後也得此奇緣?為什麽事事都順了她的心意?

這不公平!憑什麽老天爺總是讓她占盡風光?!

綠芯正氣惱著,見秦蘭月表情不對,忙跪坐在腳踏上勸說道:“夫人,您放寬心吧,隻要老爺疼你,任外頭如何說道,這府裏也是您作主的。您始終是她的娘。”

秦蘭月沉臉不語,隻盯著窗框出神。

..

轉眼到了元正,官員休沐,書院散學,衛府裏一大家子都閑了下來。合玉居裏將早準備好的春聯、窗花和年畫貼掛上,連燈籠也選了大紅的,各處都喜氣洋洋。

宮裏的除夕照例宴請群臣,衛邵無官無職,進宮沒他們三房的份,老夫人、安國公秦蘭月夫婦以及大房二房倒是都去了,府裏其他小姐公子姨娘們就按往年的習俗,聚在榮照堂裏,將燈點得通亮,一起閑話用飯,等他們回來熬夜守歲,過了子時才能散去。

沈雲西想著要等許久,她和其他人不熟又說不上話,便特意叫李姑做了不少小吃食備上,又帶了本書打發時間。

巧的是衛邵也帶了書來,對方還是如往常一樣清和有禮。

空有名頭的兩夫妻坐在臨近的位置上,不言不語沒有交流,各自低頭翻書。

角落裏的三個姨娘看著他們這般情景,自然就聯想到了近日裏流傳得很厲害的話本子,湊在一處悄悄擺起話來。

趙姨娘是七姑娘的生母:“我當初還奇怪,老爺怎麽就突然看上秦家姑娘了,還非要娶回家來。我的老天爺,合著是早就生米煮成熟飯了。”

“我也是想不通,多的是年輕上進的好郎君給她挑,她為什麽偏嫁給咱們老爺做填房?說句不好聽的,”趙姨娘把聲音壓得低低的,

“咱們老爺年紀大得都夠做她爹了,素日也眠花宿柳的,不是多端正的人,她花兒一般的年紀,怎麽就瞧上老爺了呢,還先給身子,後成親。”

錢姨娘是最小的八公子的生母,笑道:“咱們老爺那張嘴會哄人啊,長得又還人模人樣的,甜言蜜語一說,小姑娘能遭得住才怪嘞。”

餘下的孫姨娘膝下無子無女,比她們年長又素來膽小,聽她們說得厲害,忙道:“三夫人的話本子不一定是真的,夫人也不一定做過那樣的事。這樣隱晦的過往,三夫人又不是趴在人家床底下的,哪能叫她曉得,指定是編造的。你們快別說了,若傳到了夫人耳朵裏,就不得了了。”

錢姨娘哧笑:“若是假的,老夫人能一聲不吭,連句話都不說,老夫人是最講理的。若是假的,咱們秦夫人能這麽忍氣吞聲?你又不是沒見過,她往日得理的時候是個什麽樣子,能把三夫人踩死到泥地裏去。裕和郡主怕是怎麽也沒想到,好心養著的外甥女這麽對她親女兒吧。”

趙姨娘應道:“可不是嗎,咱們秦夫人年紀雖小,手段心計可比我們年紀大的還厲害幾分呢。她嫁進府裏這兩年,外人誰不說她好,隻有我們內裏的人才知道這裏頭的苦咯。”

孫姨娘唉了聲,“還年輕嘛,性子要強傲氣也足,等過幾年也許就好了。”

衛信坐在對側,將她們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他如坐針氈,心煩意亂。

幾個姨娘提及秦夫人時,語氣言語實在算不得好,她們口中的那個人聽起來和他所接觸的秦夫人簡直判若兩人。

他是庶出,他生母也是姨娘,少年雖莽撞,但卻實在算不得壞心腸,他是很能體諒姨娘們的苦楚的。

衛信想在姨娘們麵前為秦夫人辯解,張了張口,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到此刻,他才驚覺自己對安國公府的人和事並不了解,他對這府裏的所有印象大都來自於秦夫人的書信,從青州回來後也沒有多加探悉。

可……秦夫人對他又確實不錯。

衛信有心為秦夫人開脫,他暗道,就算秦夫人真和衛智春婚前就……,那也多半是衛智春那個老東西哄騙人家年輕姑娘,這事該怪衛智春為老不尊才是。

還有沈三嫂,家醜不外揚,她怎麽能把這些東西明目張膽地宣揚出去!

衛信越想越是這個理,張口便喊了聲:“三嫂……”

沈雲西聽見衛信的聲音,眼皮子一跳,她抬起頭,警告地先堵住了他:“六弟,我也有個弟弟,不知道你見過沒有。”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其他人都摸不著頭腦,衛信卻是瞬間蔫了,神情萎頓不敢吱聲,把想說的話又咽回了肚子裏。他不能不顧及弟弟。

那幾個姨娘還在竊竊私語,錢姨娘正說道:“其實不隻是我,好些人也都挺好奇的,三夫人到底是怎麽知道秦夫人和老爺婚前就私通的?這等隱秘,她是如何洞曉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錢姨娘的話叫衛信腦門兒一涼,同樣的疑問也一直盤旋在他的心裏,沈三嫂是從哪裏知道他弟弟順哥兒的?

一而再的,旁人不能言之於口,公之於眾的事,為什麽就單單能傳到她耳朵裏?

衛信不自禁地又往沈雲西看,沈雲西似有所覺,也看了過來,她皺起眉頭,眯著兩隻眼,表情似笑非笑格外古怪,仿佛一眼就將他所思所想都看透了。

衛信僵住身子,反射性地低下頭,他抓緊了拳頭,心中打鼓,騰地升起一股忌憚和前所未有的懼畏來。

他就說這個女人詭異邪門得很!她就像有妖邪手段一樣,什麽都知道!

對麵的沈雲西根本沒注意到衛信,她皺了皺臉,又用指尖按揉了揉眼角,剛才吃炒花生,她搓花生皮兒的時候有很小的飛屑鑽進眼睛裏了,怪不舒服的。

荷珠看她擠眉眨眼的,眼淚都下來了,小聲嘀咕說:“小姐,看個書而已,至於感動得都哭了嗎?”

沈雲西:“……不是。”

旁邊傳來了一聲輕笑,衛邵不動聲色地望了望衛信,垂下眼來替她說道:“是有東西飛進眼裏了。”

沈雲西點頭。

荷珠看看衛邵,又看看她,恍然大悟,“嗐,那我給您吹吹,可不能**眼睛的。”

..

去宮裏參加夜宴的一行人是戌時三刻許才回來的,秦蘭月到屋裏來時被人攙扶著,臉色很不好,五色絲織的誥命服都遮不住滿麵的疲色和憔悴。

二夫人原齊芳跟在後麵,她邊大步往裏,邊一甩帕子掐著聲道:“我真是倒了大黴了我,什麽樣的妯娌婆婆都能叫我遇上!”

錢姨娘笑了問:“去宮裏吃宴是天大的好事,又是年關頭的吉祥日子,二夫人怎麽還吃出一肚子氣來。”

聽到有人搭茬,二夫人原齊芳冷哼了聲,她父親是當朝禦史,她也學了幾分家風本事,向來是個很敢說的,從不藏著掖著,

“還不是托母親父親、三弟妹和五妹的福,有的人做得精彩,有的人寫得精彩,哦還有的人腦子蠢得精彩,什麽話都敢往外說。拜他們所賜,咱們一家子全成京裏的笑話了,你今天是沒在那兒,我左臉被人家打,右臉被人家抽,從頭到尾受氣,可不就是吃了一肚子的氣嗎!”

二夫人拍拍自己的臉,白眼兒翻上了天。

做得精彩的安國公秦蘭月神色不明。

寫得精彩的沈雲西不緊不慢地合上了書。

隻有腦子蠢得精彩的五姑娘衛芩瞬間炸毛,氣惱地站起來,大聲道:“關我什麽事,我不聰明我有什麽辦法,誰叫爹娘不把我生得聰明點兒!二嫂你個攪家精,就會嗶哩吧啦的,你少挑事來惹我!”

二夫人捂住嘴,哈了一聲,“你還蠢得理直氣壯,豈有此理!”

衛二爺扯了扯二夫人,“你就少說兩句吧。”

“夠了!”衛老夫人沉著臉,厲然喝聲,“鬧夠了沒有?”

老太太發怒,吵話的兩人忙都住了嘴。

沈雲西適時站起來,衝老夫人伏身說道:“是我的過錯,我不過一時興起胡亂寫了個話本子,沒想到外頭的人會攀扯到國公府上頭,更沒想到胡扯的情節還確有其事。這是始料未及的。”

秦蘭月目光沉沉,死死地看著她,沈雲西恍若未覺,繼續道:“前幾日見勢不對,我已經叫書鋪停止印賣了,希望這件事能到此為止。”

她主動站出來說話,雖聽得出來都是托詞,但似有就此打住的意思,衛老夫人表情略略好看了些。

老太太實在不想多提此事,銳利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好是如此,舊歲將過,新的一年裏我不想在府裏再聽有半分。救寒莫如重裘,止謗莫如自修,修身齊家,你們哪一個做到了?”

眾人唯唯諾諾,靜聽訓斥,獨秦蘭月唰地站了起來,“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去了。”

不待衛老夫人出聲,就由綠芯扶著出了榮照堂去。

安國公也忙起身來,他笑著向老太太作揖說道:“母親,您體諒她年紀小,我去看看她。”說罷快步追了出去。

且不說秦蘭月和安國公這對老夫少妻又如何鬧了一場,這邊衛老夫人並沒有在意秦蘭月的失禮,她見還有些時辰才到子時,便叫下人取了葉子牌來,湊幾桌玩一玩打發時間。

沈雲西沒有參與,衛邵在府裏算半個隱形人,也沒去,兩人依舊坐在那裏看書,直到舊年在爆竹聲裏過去,迎來新歲,開始了慶明二十年。

..

年初二就是沈雲西回侍郎府的時候。

秦蘭月和安國公本來也該去的,但秦蘭月除夕夜宴受了不少擠兌,拉不下臉出門去,便以身體不適為由不回去了。

初二一早,沈雲西就被竹珍荷珠從**拔了起來,眼睛半睜半閉地任人打扮、用飯,然後哈欠連天地被推上馬車。

上了馬車卻發現衛邵早坐在裏麵了,他今日穿的淺青色常服,玉冠別頂,正身危坐,氣色也不錯,端的是風神俊朗。

見了沈雲西,他喚了一聲“夫人”。

沈雲西在右側落座,馬車緩緩動了起來,衛邵提起瓷壺倒了兩杯熱茶,一杯推到沈雲西手邊,一杯自用了,又看他的書文去了。

沈雲西雖不渴,但見他特意倒了水,便也意思意思地抿了幾口。

半晌無話,沈雲西無事可幹,也不知是不是昨夜沒睡安穩的緣故,頭昏沉沉的,她幹脆就在馬車上補起覺。

今日天氣好,長街大道上行人如織,小販的吆喝聲格外響亮,老巷子門口鏟開了積雪,擺著長條條的木板凳,上頭坐了不少曬太陽說話的老嫗老漢,幾個年幼的孩童裹著粽子一樣的冬裝在一團笑鬧,和各色聲調混合在一起,聽起來十分嘈雜。

衛邵將季五年呈遞上來的、有關於城郊莊子裏的調查書文放下,拿起小幾上的茶杯,將沈雲西喝剩下的半盞茶水潑到了車窗外頭去,又另倒了幹淨的茶水放回原位。

做完這些,他才抬起頭看向旁邊的沈雲西。

她已經昏睡了過去,兩隻手從紅色喜慶的鬥篷下探出來,屈肘交疊趴在小幾上,閉著雙目,臉頰發紅。

他在看到現在的沈雲西時,感覺很不同。

梁京才女的名頭實在響亮,沈雲西但凡有點兒動靜都傳得沸沸揚揚,聽得多了,他多少也知道對方的一些行為習慣。

對比如今,她變化太大了。

他原以為沈氏自城郊莊子回來後的性子轉變,和宮裏的太子有關。但他似乎猜錯了。

衛邵回憶近日府裏的風波和話本子裏的東西。

又想起上次以救命之恩叫人送去的莊玉言書畫,聽下人回稟說,她收到之後隨手就叫身邊婢女收起來了。

眾所周知沈才女對莊大家推崇備至,得到莊大家的真跡沒道理會如此冷淡的。

除非……

衛邵垂了垂眼簾,忖度思量了片刻,他手搭著帕子輕輕抬起她的下頜,又拂過耳後的頭發,片刻後才收回手來。

不是易容。

衛邵眼眸微深。那果然是內中另有乾坤了。

他再次打量起麵前這個是沈氏卻又不是沈氏的古怪女子。

似乎是因為裏頭的芯子換了,隱約連帶這具身體的外相也有了改變,不似以往大才女的知性雅秀,眼角眉梢反而帶了些年少的稚氣,像一朵安靜盛放的太陽花。

雖然沒有明確的證據,但到此刻衛邵已經確信她和原來的沈才女不是同一個人了,那與宮裏的太子也就並無關聯,當日韓大夫之事應也是好心的巧合。

他低聲沉思:“是借屍還魂嗎?”那此等異怪又是否會危及大梁?

這個想法一出,他很快又否定了。

三分迷藥就能撂倒,尋常也並無激進害人之心,不像是個能呼風喚雨的惡鬼,看起來還不如尋常山匪有威脅性。但話雖如此,以保萬一,還是要小心監察。

衛邵思緒方歇,馬車慢悠悠地穿過一條接一條的長街,最終在侍郎府門前停了下來。

沈雲西也醒了過來,她下意識仰起了臉,睡意迷蒙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睜大了些,聲音有著剛起的纏綿,“你剛才是不是有說過什麽?我好像有聽見你在說話。”

衛邵一頓,笑說道:“我是說,多謝夫人上次救我性命。”

沈雲西捂住額頭,奇怪地眨了眨眼,“你上次不是謝過了嗎,為什麽又說這個?”

衛邵語意輕緩,“那不一樣。”上次是假意,這回是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