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蛇蠍毒婦沈三嫂◎
已經入了深冬,梁京這幾日連天大雪,蓋得四下白茫茫的一片,北風也是徘徊呼嘯,白日黑夜沒個停的時候。位處京門城郊的老舊莊子久未修繕,立在暗壓壓的晦暝濃雲下,仿若一座隨時會坍塌倒下的雪山。
現正是午時,這片地界的天上卻見不到半點太陽的影子,隻有成群的渾黑老鴉飛繞盤旋,間或一聲連著一聲地啞啞低鳴,叫冷清的地方更顯出幾分蕭條來。
“我那位三嫂就住在這裏?”衛信駕在馬上,少年不過十三四歲,一張稚氣未脫的臉半掩在鬥笠下,神色不明地抬了抬下巴。
身後的仆從忙應了一聲,“是,聽說三夫人被送到此處靜養已經有三個來月了。京裏頭傳信來,讓咱們進城的時候順路接了人回去,府裏也就不必再另派人來走一趟了。”
衛信也不下馬,抖了抖自己身上的蓑衣,又揭了頭上的鬥笠,冷笑一聲,“我雖不在京裏,卻也是知道的,我這三嫂是個厲害人物,不但鬧得家宅不寧,前回還害得母親九死一生險些喪命。這樣不孝不悌的人,就該早趕出家門才是,還接回去做什麽?我三哥就如此好性兒,這種女人也容得下?”
衛信對那所謂的三嫂沒有一絲的好感。
他是安國公府的庶出,一直住在青州祖地。生母早逝,衛家子嗣眾多,父兄皆不怎麽在意他這個人,這兩年唯獨年輕的繼母秦夫人心中記掛,時常通信,問他冷暖。在衛信看來,那位素未謀麵的秦夫人不是親母,卻勝似親母。
是以,知曉過三嫂沈氏對秦夫人做過的那些行徑,衛信心頭是止不住地厭惡。
仆從下了馬來,幹笑了回說:“這是聖上下旨做的媒,三爺如何做得了主,且京裏的來信裏有提過,接三夫人回去是夫人的意思。夫人說,一家子沒有解不得的仇怨,往日的事也就不多追究了。再加上臨近年關,夫人也想好好過個團圓年,若缺了三夫人反而不美了。”
衛信聽罷,更覺秦夫人心善仁和了,和沈氏比起來,當真一個天一個地。無怪能叫他那一貫風流涼薄的父親珍重愛護的。
他這樣想,眯起眼來,麵上自然而然地更多了幾分對沈氏三嫂的不快。
主仆兩人正說話,莊子的大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從門裏頭探出個頭發花白的老頭來。
那老頭往衛信身上看了一眼,立時堆起了笑,一邊說話一邊忙上前去打躬,“這位便是打青州回來的六爺吧,六爺,快往裏請,老奴這就去告知三夫人……”
衛信動也不動,隻皺眉不說話,還是仆從拉住那老頭兒,笑著好聲好言地說道:“老丈,咱們就不往莊子裏去了,你隻管快請了三夫人出來,雪天路不好走,若再耽誤,今兒怕是進不得內城去了。”
那老頭兒忙應了好,扭頭急匆匆地傳話去了。
想是裏頭早有準備,也沒叫他們久等,不多時,便有輛馬車從後頭使了出來,那馬車三馬拖駕,華蓋大廂,刻有明王府的標誌,馬車兩側還有八人輕騎,隨行護衛,一副大家士族出行的做派。
衛信不禁冷聲說道:“她在這裏的日子過得倒是快活。”
仆從:“三夫人畢竟是明王府的表小姐,老王妃與裕和郡主最是愛疼的,怕城外頭不安全,叫人來守衛也是人之常情。”
衛信越發不屑:“咱們家這是娶了個祖宗回來。”
這話仆從不敢應答。
三駕馬車在距離衛信一行人一丈來遠的地方停下,從裏麵跳鑽出個唇紅齒白臉溜圓的小丫頭,她笑吟吟地向騎在馬上的衛信做了個禮,聲音清脆,“問六爺好,你們一路辛苦,想是還沒用午飯呢,這是我們叫莊子裏廚房一早煮的熱湯餅子,請六爺和幾位哥哥湊合用了,暖暖身子吧。”說完話,便從馬車的橫板內裏拖下來一個鬥大的漆紅食盒,往前頭遞了過去。
衛信居高臨下,沒叫人去接,他冷冷地看了那丫頭一眼,又目光犀利地遊移到馬車上,似乎想透過車壁上的厚木頭看看那位沈三嫂的廬山真麵目,隻可惜馬車圍得密不透風,窗門合得嚴嚴實實,叫他半分也窺探不到。
陰溝裏的人,果然就是見不得光的。
衛信嗤笑一聲,揚聲吩咐其他人:“出發。”
馬蹄揚起碎雪,荷珠被忽視了個徹底,她舉著食盒站在原地,動作頗有幾分尷尬滑稽,眼見衛信等人已經駕馬走遠了,她也掛不住笑了,拉下臉來跺跺腳,趕忙叫車夫追上去。
“小姐你沒看見他那張臭臉,不過就是個養在外頭的,甫一回京就還揚擺起來了,好心給他們送吃食,竟使臉色給咱們看,什麽人呐!”
荷珠搓了搓手,伸長胳膊在爐子邊烤火,口裏氣衝衝的。
坐在另一側做繡活兒的竹珍皺起眉頭,麵上是和她截然相反的憂心忡忡,“他這樣的身份才回來都敢給咱們擺臉,這要回了府裏,那些扒高踩低的人精怕是更不得了了。小姐,我擔心……”
竹珍欲言又止,看向馬車裏的另一人。
那女子至多也就十七八的年紀,對方身上罩了一件藍白的素色披風,長發鬆鬆半綰斜插了兩隻海棠流蘇釵,做的是未出閣女兒家的裝扮,她正倚坐在軟枕上看書,聽見竹珍的聲音下意識抬起頭,顯出略帶嬰兒肥的臉頰來。
“怎麽了?”沈雲西剛才沉浸在話本子裏,並沒聽見她們在說什麽,兩個女婢便又重複了一遍。
竹珍忍不住說:“小姐當真是變了不少。”
她們這位主家小姐表麵柔弱和婉,叫人親近,實則心氣極高,成親之後性格又變得偏激,若換了從前,這衛六公子敢如此無禮,隻怕心裏早就惱得不行,如何還能麵色如常,安穩地坐得住。
芯子都換了,人自然變了。沈雲西在心裏小聲嘀咕。她本就不是原主,做不了原主以前的舉止言行,也做不來,若刻意去裝樣,反而更顯得古怪,要知道這具身體的原主人可不是一般人。
原主和她一個名姓,叫沈雲西,更巧的是,連小名兒也和她一樣叫朝朝。
但和沈雲西身在末世野蠻生長不同,這個時代生機勃勃,原主也是錦繡珠玉裏養出來的真正的天之嬌女。其母元瑚歸是明王府的郡主,為國殉職的忠臣之後,地位超然,深受皇恩,其父沈萬川官拜禮部侍郎,仕途一片坦**,一家子全是權貴氏族。
原主不但家世出身好,也以高標準要求自己,無論學識還是為人處世,她樣樣都要做到最佳,年紀輕輕學問已是一等,有梁京第一才女的美稱。
再加上她自小便與宮裏的太子表哥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情投意合,是眾所周知的未來太子妃甚至於未來皇後,前些年可謂是風頭無倆。
如果按照正常的發展,原主該在十七歲的時候入宮,而後經曆一係列的蛻變成長,從太子妃做到皇後再到太後,長壽至百歲。
但女主重生了,一切便徹底不同。
是的,女主,這是個由小說衍生而成的世界。
這個世界真正的女主角是原主的表姐秦蘭月,也是前頭衛信和仆從談論的母親秦夫人。
小說的主要內容是這樣的:上一世女主角秦蘭月對安國公府的三公子衛邵癡情錯付,她懷著一腔孤勇,頂著諸多罵名,不折手段追逐在這個根本不愛她的男人身邊,生生蹉跎了最好的年華 ,卻到死也沒換來那個人哪怕一星半點的憐惜。
一朝得天庇佑,女主重生歸來,大徹大悟,她一改往日的戀愛腦做派,對衛邵變得疏淡起來,不想在這無意間竟引起了衛邵的父親安國公衛智春的注意。
和衛邵不同,安國公衛智春是個風流恣肆的,百花叢中,處處留情,乃是京中有名的花心多情種子。
秦蘭月對這種人原是很看不上眼,但當這個濫情人獨獨對她偏愛的時候,這種特殊的對待讓她成了特殊的存在,秦蘭月還是淪陷了。
一方麵她確實對安國公衛智春動了心,一方麵也是出於對衛邵的某種報複心理。
她不顧親人的反對,決然嫁進了安國公府,成了衛邵的繼母。
還一不做二不休,心血**,在一場宴會上故意下藥,把自己的死對頭和衛邵生生湊成了一對。以期讓這對渣男賤女互相消化,雙向折磨,造福世人。
原主就是這個死對頭。
被設計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與心上人太子表哥心生怨懟,到手的太子妃之位飛了,成為笑柄不說,還要和死對頭做婆媳,原主這十幾年順風順水,一栽就是這樣一個大跟頭,她心裏的崩潰可想而知。
原主大受刺激,她知道一切都是秦蘭月的手筆,憋了一口氣處處針對女主,但因為沒有實證,被女主秦蘭月反咬一口,說她汙蔑人。
每每與女主交鋒,原主無不是慘敗而歸,非但沒落得一星半點的好處,反而惹上一身的麻煩,陷入諸多流言風波裏。
一而再再而三的,梁京裏的人提起原主,隻說她如何當麵是人背後做鬼,內裏如何兩麵三刀不仁不孝,再也沒人記得當初那個驚豔梁京的才女了。
三個月前衛老夫人慶六十大壽,當天,原主看著秦蘭月坐在高堂上那張春風得意的臉,聽著對方明裏暗裏的“打趣”,心態徹底崩了,心中湧起一股惡氣,當著眾多親族長輩和來往賓客的麵,衝上前去揚手就給秦蘭月一巴掌,末了,指手便罵。
從前克己複禮的人,而今口不擇言,狀若瘋癲,直把滿堂賓客看得目瞪口呆。
罵完之後,拔了簪子就要和秦蘭月同歸於盡,鬧了好大一場。
因此被送到這處莊子裏靜養。
原主鬱結於心,在莊子裏惹了風寒也沒想著好好治,幾天前又發了一場大熱,到底還是沒熬過去,這才有了後麵沈雲西穿過來的事。
..
沈雲西側臥在軟枕上,支起頭,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原主的記憶,又仔細回憶了一下原書的劇情。
她穿的這本小說寫到原主病逝的時候正趕上末世降臨,理所當然地太監了,並沒有結局,後麵的發展如何她也不得而知。
她到現在還能記得大半劇情,還是得虧了原主和她同名同姓,這才讓她印象深刻。
沈雲西半晌沒有吭聲。
竹珍見她一臉沉思,隻當她是想起安國公府裏的秦夫人又犯強性子了,拉住她的手苦口婆心地勸說:
“我知道小姐心裏苦,受多了委屈,可又有什麽辦法,那秦表小姐如今是你婆母,身份上天然壓你這個做兒媳的一頭,國公爺又稀罕她,人兩口子一條心,在這國公府當家作主,您能討得了什麽好處?你聽奴婢一句勸,這次回去以後咱們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別再去理會她了行不行?”
沈雲西把話本子合上,點頭:“行。”
竹珍不想她答應得如此幹脆,先是一愣,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笑說:“這就對了。”
沈雲西也笑,當日原主和衛邵被女主秦蘭月設計睡在一張榻上,大庭廣眾之下被正捉在場,兩人清白盡毀,外頭傳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後來原主又急又氣地找到她心心念念的太子表哥,想要解釋自己與衛邵並無肌膚相親,但叫她沒想到的是,東宮裏的太子聽聞之後非但沒有諒解,反而認定了她和衛邵早就暗通款曲,私相往來,氣急敗壞地對原主說盡了難聽的話。
不僅如此,他還親自向皇帝請賜婚聖旨,把原主和衛邵死死地綁在了一起,美名其曰祝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這便是為什麽,事情鬧到如今這個地步,原主也好竹珍荷珠也好,都從來沒提過和離。
蓋是因為皇帝下的婚旨,想要和離也得要皇帝的旨意。但慶明帝顯然不可能自打臉皮。
原主會走到今天這一步,除了秦蘭月推波,太子也“功不可沒”。
若非太子在後頭張揚其事,又是請賜婚又是極盡挖苦,原主的心態不會崩成這樣,也不至於不計後果地在婚宴上鬧起來,弄得聲名盡毀,一敗塗地。
沈雲西心裏明白得很,除非她自己詐死跑掉,不然是離不開衛家的。
而且……她也沒想離開。這個時代一個人在外,也不是那麽好過的。
..
定了定心思,沈雲西把諸多念頭拋之腦後。她見荷珠還垮著臉,便將沒送出去的食盒遞給她說道:“別生氣了。他不樂意要就算了,咱們留著自己用,一會兒路上歇腳,你下馬車去當著他的麵吃喝個痛快,氣死他。”
她語氣輕平得如同一條平直的線,實在沒含什麽感情起伏,荷珠這幾月其實已經習慣了她這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但此刻看她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說著小詭計,還是忍不住前俯後仰地笑出聲來。
“小姐,你越發促狹了。”
笑過之後,她記在心裏,半路上車隊停下休息,果然和竹珍拎了食盒去外頭。
青州自梁京有大半個月的路程,又因冬日大雪,路上拖拖拉拉的,衛信差不多走了一個月。他這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很受了些苦,見到荷珠她們吃香的喝辣的,臉果然更臭得不行。荷珠這才舒服了不少。
吃了東西接著趕路,雪又下得大了些,馬車行進的速度越來越慢,趕馬的車夫在外頭吆呼半天,也不見有什麽進程。好在他們本就在梁京地界,在雪地裏拉拉扯扯半天,終於還是趕在亥時前入了內城。
本朝沒有宵禁,夜裏的皇都燈燭熒煌,長街大巷被照得恍若白晝,和荒涼的末世、少有人至的城郊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越往西城內走,房瓴也越見氣派,入目一片清堂瓦舍,全是深宅大院。
沈雲西撩起簾子,半伏在車窗沿上,目不暇接,一路上火騰騰的人氣和熱鬧,讓她心裏莫名地升起一股說不清的情緒來,將兩頰暈染得緋紅。
她在末世裏活了六年,還沒今天這一天見到的人多。
在沈雲西入神的時候,車隊到了安國公府門前。
安國公府可不是什麽小門小戶,作為京裏一等一的皇親貴族,宅門自然也與別處不同,門前高階,頂上飛簷,處處彰顯百年世家的底氣,就連正門不遠處的角門也是紅漆銅鎖氣派得很。
這會兒角門邊掛吊的兩隻碩大的燈籠,在風中打著旋兒,光影流動裏站了七八個小廝婆子正支著眼眺望,他們這邊的車馬方一停下,有眼見的趕忙上前來問好和搬運行李。
“六爺可算是到了,可叫家裏頭的人好等,夫人和老爺念了一天,還以為今兒回不來了呢。”當頭的仆婦穿的青絨褂子,笑聲連連地迎上來,話裏話外表述的都是秦夫人的關懷。
衛信聽罷,躍然下馬,被凍得發木的臉上不由地露出笑,他問:“這個時辰,母親和父親該是歇了吧?”
“是,老爺下午和武安侯吃了回酒,乏困得很,夫人月份大了,捱不得夜,天擦黑就歇了,但也再三叮囑奴婢們要仔細守著門等六爺回來,萬萬不得怠慢的。”
仆婦一麵回話,一麵殷勤地請他往裏走,“住的地方早拾掇好了,廚房熱水湯飯都溫在灶上呢,六爺鞍馬勞倦,今夜就好好休整,明日府裏再為您接風洗塵。”
仆婦說完話扭過身卻見衛信立在階下不動,少年人那雙黑黢黢又有神的眼正往最後麵的馬車瞧。仆婦先是疑惑,待看到那上頭下來的人,這才裝作恍然的一拍手,哎喲起來,“看我這記性,怎麽把三夫人給忘了!”
她喬模喬樣地扇了扇自己的臉,目光在沈雲西身上打了急轉兒,詫異非常。
昏暗燭光下,女人麵容安恬,眉間有神,雖隻是安靜地站在那裏不言不語,也有一股勃勃向上的朝氣,與當初宴上的瘋狂和被送去莊子時的失魂喪魄相比,而今可謂是容光煥發了,完全不是他們預想中的憔悴頹然。
短短三個月,人怎麽更水靈活氣了?
仆婦心下一個咯噔,這怕是不合夫人的意。
那城郊要什麽沒什麽的破落莊子,難不成還是個養人的好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