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重
(三殿下說笑了)
這場雪持續了整整兩日。
臥內炭火燒得通紅,窸窸窣窣的摩擦聲伴隨嗚咽聲傳來,伺候於身側的畫屏緊忙掀開帷幔湊上前,熟練地隔著錦被輕拍宋絮清的後背,安撫著她緊繃的神經。
不多時,臥於榻上的宋絮清悠悠睜開眸,含著水光的澄澈鹿眸在燭火映襯下閃爍著光芒,約莫巴掌大的小臉不知何時染上了緋紅,她微微喘息著,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畫屏端著茶杯小心翼翼地遞至她嘴邊,“小姐,喝點茶水緩緩神。”
宋絮清不徐不疾地抿了一口,雙眸逐漸清明,若有所思地盯著錦被上的花紋,精致小巧的團雀栩栩如生,宛若上一世死前養在身側的小團雀。
她不出聲,畫屏也安安靜靜地立於一側等她吩咐。
畫屏和采桃二人自幼侍奉於宋絮清身側,對她家小姐的性子是最為清楚的,可自打小姐不慎落水醒來後宛如變了個人,眼眸中偶爾還會透露著一股悲涼。
今是宋絮清落水醒來的第六日,她又夢到了上一世,夢到了她出嫁的那日,在夢境的最後,鮮紅色的窗花霎時間變成白色,漫天飛舞的白紙宛若雪花那般。
宋絮清側眸望向幔外,眼睫微顫:“畫屏,雪停了嗎?”
“停了,昨夜便停了。”花屏邊說邊掀開帷幔,“夫人遣人來說,等您醒來後便一同去南澗寺祈福。”
宋絮清頷了頷首,上一世落水醒來後也是同母親祈福去了,她掀開錦被的動作忽而一頓,“你說去哪兒?”
畫屏愣了愣,不解她為何反應如此異常,“南澗寺。”
宋絮清神色中閃過幾分微妙,“為何去南澗寺?”
南澗寺作為皇家寺廟,相較北澈寺而言人煙稀少,眾臣子及其家眷也僅會在陪同皇家出行祭祀祈福之時才會去南澗寺,而上一世她落水醒來後,侯府前去祈福的寺廟就不是南澗寺,而是和南澗寺相反方向的北澈寺。
畫屏搖了搖頭,對此也是疑惑的,“張嬤嬤那日送藥材過來有和奴婢提過一嘴,當時說的是北澈寺,但晨間夫人遣人來說的確確實實是南澗寺。”
宋絮清聞言垂下眼眸,對比著上一世落水醒來後和這一世的區別,樁樁件件事情的走向都是相同的,唯一出現變故的便是這次祈福之行,時間未變,可不知為何,地點卻發生了變化。
待小廝前來通傳馬車已備好時,宋絮清也已梳洗結束,她眼眸凝著鏡中的人兒,藕粉色的裙身襯得她嬌嫩如春日綻放的山椿,臉龐似乎都被染上了粉嫩的餘暉。
埋頭整理著衣裳的畫屏稍稍抬頭,便墜入一雙含著霧的眼眸,欲語還休的雙眸中閃過些許無措,平增些許楚楚可憐的韻味,惹人心生憐愛。
她心中不禁咂舌,自家小姐尚未及笄便已然動人,及笄後怕是上門的媒人都會踏破侯府的門檻。
暖玉閣內伺候的丫鬟並不少,僅僅是打掃丫鬟便有三人,畫屏隨著宋絮清走出暖閣,看到掃地丫鬟這才想起一件事來,輕聲道:“小姐— —”
“小姐!”
聽到熟悉的嗓音畫屏舒了口氣,循聲望向院門口神色匆匆的采桃。
“小姐,您讓我打聽的我都打聽清楚了。”采桃調整了下呼吸,眼睛掃過院中的丫鬟,壓低嗓音:“奴婢在將軍府閑逛了幾日,和府上的清掃丫鬟閑話,得知謝家小姐尤為刻苦,日日卯時前往學堂讀書,將軍府上請了幾位書生,謝家小姐歸家後便同兄長與書生們談學,直至亥時才梳洗入睡。”
對於采桃打探到的消息,宋絮清上一世便聽人提起過,她之所以會知曉,不過是眾人在感慨謝子衿刻苦之餘不由得接一句,“再看看宣武侯府嫡女,不思進取,整日聽曲兒逗鳥兒,世家女子當會的琴棋書畫是樣樣不精。”
“小姐!”兩個丫鬟驚呼出聲,不知自家小姐為何會知道街巷間的流言蜚語,畫屏錯愕地瞪大眼眸,“小姐怎可這麽說自己,琴棋書畫您又不落後於人,不過是少與眾位姑娘比拚罷了。”
“你們擔心什麽,我並不在乎他們說什麽。”宋絮清笑道,可笑著笑著眉梢悄然皺起。
是了,上一世太子便是看準了她不與人爭鋒的性子,便是嫁入東宮後也不會傷及他的心上人,這才在一眾世家女子中選中她為太子妃。
事後也證明太子的選擇並沒有錯,她與側妃前後腳入的東宮,這些年她並未對側妃動過一分一毫的小心思。
“誰惹你不高興了,眉梢皺成這樣。”
聽到聲音的宋絮清回過神來,她抬眸循聲望去,瞧見她娘親笑意盈盈的模樣,嫣然一笑,小跑上前挽住她的手臂,“娘。”
“怎落了次水,倒變得黏人起來了。”宣武侯夫人徐氏嘴上這麽說著,掌心卻將女兒的手握住,“下次可不準這麽頑皮了,娘都嚇壞了。”
“女兒知道啦。”宋絮清嬌嗔道,同徐氏往馬車走去,“娘,好好的咱們怎要去南澗寺?”
提到南澗寺徐氏臉上的笑容愈發明亮,坐穩後捏了捏宋絮清的鼻尖,道:“你落水醒來後日日夢魘難醒,你爹日日愁眉苦臉上朝,聖上詢問起,得知此事後便準許我帶你前往南澗寺祈福,南澗寺乃皇家之地,這次能夠前往南澗寺祈福還是聖上開恩。”
上一世宋絮清不過半日便醒來,翌日已偷跑出門玩樂,未曾有過一分不對勁,侯府上下自然不會擔憂,可這一世隨著她的改變周遭的事情也在變化。
宋絮清抿了抿唇,眸光流轉。
或許,一切都是可以改變的……
徐氏看不清宋絮清的神色,隻當她不喜聽到這些話語,但還是要叮囑:“到南澗寺後切記不可亂跑,你尚未痊愈,三殿下自幼於寺中養病,可別衝撞了三殿下將病氣過給他。”
思緒萬千的宋絮清聽聞話語後猛地抬起頭,腦海中閃過這人的身影,想起離宮前他同她說的話,喃喃道:“裴牧曜?”
“清兒!”徐氏厲聲喚她小名,正色道:“你跟娘說說可以,切記在外不可直呼三殿下名諱。”
這點宋絮清自然是知曉的,頷了頷首表示知道了,不由得嘟囔道:“哪能有病氣能衝撞得到他。”
徐氏並沒有聽清宋絮清說的是什麽,隻是這孩子野慣了,怕她到寺內四處亂跑衝撞貴人,一路上都在和她講著規矩,恨不得將這些年未同她講過的規矩全都灌進她的腦海中。
可皇家規矩這種東西,宋絮清自是知曉的,看著娘親一張一合的唇瓣不禁想起上一世給她教習的嬤嬤,指腹掠過密密麻麻的顫意。
她呼了口氣,當作沒有聽到。
三殿下,裴牧曜。
上一世有一點謝子衿倒是沒有冤枉她,她離宮的那日確實同裴牧曜相見了,不過是他找上門來的。
彼時的她於宮門口等待廢太子,也不知裴牧曜是什麽時候來的,在二人視線撞上的一瞬間便聽到他說:“宋絮清,我可以保你不受流放之苦。”
宋絮清作為他的兄嫂自然知曉避嫌,且於立場而言二人可以說是敵對方,成王敗寇,太子逼宮不成反被裴牧曜上演一出甕中捉鱉,而作為太子妃的她自是太子一黨。
她不懂裴牧曜話裏是什麽意思,往後退了幾步:“三殿下說笑了。”
冬日暖陽自上而下落於裴牧曜的身上,令宋絮清看不清他眸底的深意,隻是看到他嘴角微微揚起,朝她緩緩走來,“四處都有我的人看著,不會有人靠近,我並沒有與你說笑的意思。”
待他走近,宋絮清這才看清他眸底蘊含的深意,如同看見獵物的豺狼那般閃爍著光亮,而她猶如果腹的獵物待其捕捉,這一閃而過的眼神驚得她連連後退。
宋絮清掌心朝後抵著樹幹,退無可退,粗糙的樹幹硌得她生疼,情急之下直呼道:“裴牧曜,請你自重!”
被直呼名諱的裴牧曜並未如她想象中那般生氣,他雙眸緊盯著她,一雙生得極其精致的眼眸波光粼粼,眸間回**著他的身影,“侯爺和夫人你可是不顧了。”
宋絮清含霧的眼眸倏地一怔,心緒更亂了。如果不是她,侯府不會經此磨難。
若她當時有一點點不情願之意,侯府上下自然會想方設法替她避開這門婚事,隻是她明白,抗旨不遵乃誅九族大罪,她不願也不能!
可一步步走到今日,侯府還是因她而牽連,是她害了整個侯府!
清淚自眼角滑落,宋絮清長籲口氣,擦去眼角的淚漬,“別為難他們,他們是無辜的。”
裴牧曜不動聲色地盯著她的眸,不語。
宋絮清如釋重負般道:“要殺要剮全聽三殿下安排,這是我的選擇,選擇的結果好壞都應當由我獨自承擔。”
話音落下的刹那有絲絲腳步聲自內牆傳來,緊隨其後的是類似於布穀鳥的哨聲,宋絮清神色一凜。
裴牧曜眸色未變,他俯身壓低嗓音用隻有二人能夠聽到的聲音道:“侯府我會護著,開春出城後會有人帶你往南邊走。”
忽如其來的轉變令宋絮清呼吸頓時微窒,隻覺得不可思議。
裴牧曜笑了笑,似她往日裏所見的那副模樣,仿佛適才發生的一切不過是錯覺,他掌心抵著她的發梢微微摩挲,“就當是還了兒時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