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勞燕(七)

下午回家的時候, 李靨特意繞到街市,想買幾個花燈。

明日便是上元節,燈會繁華, 遊街各人基本都會持一盞花燈, 她的花燈曆來是哥哥親手做的,想必今年也已早早準備好,隻是小雨前幾日提起說約了思悠的丫鬟香雪一起去走百病,那可要提一盞漂亮的花燈才行。

街市上已經搭起了花花綠綠的彩棚,五顏六色的小旗子從街頭連到街尾, 沿街商鋪門上桃符還簇新著, 門口又架起掛花燈的竹架, 熱熱鬧鬧忙忙碌碌, 一派節日喜慶氣氛。

在這般場景裏,心情都變得愉悅起來,李靨一路小聲哼著歌, 笑眯眯地在每一家花燈攤子前駐足, 想選個最好看的。

花燈琳琅滿目, 各式各樣都有, 她磨磨蹭蹭來回看了好幾遍,最終決定買那盞梅花燈,小雨喜梅花,連帕子上都繡了臘梅迎春,這盞買回去一定合她心意。

攤主見她選好了, 將梅花燈摘下來給她,又從貨箱裏拿了把小花傘掛到空出來的位置上, 李靨看著好玩,隨口道:“這小花傘倒是有趣, 看起來與普通的傘不太一樣。”

“小娘子好眼光。”攤主掛到一半,聽她問了,又將傘取下來撐開,講解道,“是與咱這裏的傘不一樣,這也是燈,是雲嶺國的傘燈。”

“傘燈?”

“我也是進貨時瞧著稀罕就隨手要了兩件,想著如果賣不出去,拿回家給孩子玩也挺好的。”攤主撐開傘,隻見裏麵別有乾坤,竹製的傘柄上半段是鏤空的,裏麵嵌了蠟盒,花傘若左右搖晃,蠟盒便也跟著搖搖晃晃,始終是都是燭芯朝上。

“雲嶺國善出能工巧匠,這傘燈做的也精細,裏麵這蠟盒尤其有趣,怎麽晃都不會倒,是個小機關,叫做——”他想了半天,急得拍大腿,“嗐,我昨天還記得呢!”

李靨出神地看著那個小蠟盒,脫口而出:“是同心圓機環,設雙軸相連,輕微晃動時不會傾斜翻倒。”

“對對對,就是這個,同心圓機環。”攤主連連點頭,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小娘子真是見多識廣!”

“爹爹曾講過的,如今見到便想起來了。”她輕聲回答。

雲嶺國多雨,晴天的日子很少,就連上元節也都是細雨蒙蒙的,那裏的百姓為了在這天能高高興興出門看花燈,便發明了這既能當傘又能燃燈的傘燈。

她那時太小,隻模模糊糊記得自己被阿娘抱在懷裏,爹爹持一把大大的傘,罩住她,罩住阿娘,罩住哥哥,街上大約也是很熱鬧,到處都是亮晶晶的小花傘,雨滴啪嗒啪嗒落在傘上,濺起的水花也亮晶晶的。

她摟著阿娘的脖子,看爹爹給哥哥講傘柄裏的蠟燭為什麽不會傾倒,哥哥邊聽邊點頭,時不時還要衝她做個鬼臉,她被逗得咯咯笑起來,然後阿娘也笑,爹爹不明白怎麽回事,但見他們都笑了便也跟著笑,一家人就在這傘燈下嘻嘻哈哈笑作一團……

記得遠處還有個人也跟著一起笑來著,是孫嫲嫲還是張管家?終歸是時間太久年齡又太小,已經完全不記得了。

李靨望望湛藍的天,搖搖頭笑著掏出錢袋,“多少錢,我買了。”

***

付了錢繼續走,前麵有不少幹活的匠人在建一個竹架,看形狀應該是明天要用的大型花燈,她放慢腳步多看了幾眼,突然發現其中有個匠人很麵熟。

是邱誠濟?李靨皺起眉,有些不解,初六那日在聽竹茶樓喝茶的時候,正巧看到凝香閣的花車遊街,而他的發妻惠華也在其中,隻是搖身一變成了半個東京城都為之傾倒的百花仙子。

她還以為是藏嬌之事後夫妻離心,邱誠濟將惠華賣了,本想著去打聽打聽,結果發生了義兄這檔子事,搞的她心裏亂糟糟的,也就沒顧得上。

可邱誠濟為什麽會在這裏紮花燈呢?書不讀了?不回家了?她邊琢磨著邊往前走,腳步不由自主拐個彎,溜溜達達就到了尚府門口。

牛小牛就坐在門口曬太陽,這次見了她倒是沒跳起來關門,李靨覺得這是個好兆頭,於是又厚著臉皮湊過去:“小牛啊,尚少卿今日能見客了嗎?”

“能見能見。”牛小牛見她過來,連忙起身行禮,咂咂嘴道,”可您來的不巧,主人剛出去了。”

“出去了?去哪兒了?”

“這我可不知道,要不您進去等會兒,我們郡主老夫人在家呢。”

“啊,算了算了!”李靨嚇得連連後退擺手,“我還是改日再來拜訪!改日哈!改日!”

她後退兩步,後背就撞上了什麽,回頭一看是個黑乎乎的馬臉:“義兄?”

“……”尚辰跳下馬來,“靨兒找我?”

“其實也沒、沒什麽事,就是買花燈路過,想看看你風寒好了沒有,結果小牛說你出去了,挺不巧的。”她抱著兩個花燈,語無倫次地解釋。

“我去你家找你了。”

“哦,原來是去我家……”李靨眨眨眼,才反應過來,“你去找我?”

“他們說你不在,一大早就出門了。”他笑著看她,問道,“去了哪裏?”

“先跟思悠去小春鶴喝水,然後又去了街市買花燈,小雨約了小姐妹明日一起走百病嘛,我就想給她買個好看的燈提著。”她嘮嘮叨叨,紅著臉,“義兄找我有事?”

“無事。”

“無事?”她疑惑抬頭,義兄應當是病好了,看起來神采奕然,好看清亮的眸子裏除了笑意,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她不懂那是什麽,卻被看得低下頭。

“無、無事找我幹嘛?”

“因為想見你。”

心跳好像停了幾個拍,接著便瘋狂起來,咚咚咚咚震耳欲聾,李靨徒勞地將懷裏花燈抱緊些,妄圖掩住這聲音,生怕對麵的人聽見。

“你、你再說一遍?”

“唔,母親從江南帶了點心來,我每樣都拿了幾個。”少卿大人顧左右而言他,慌慌張張從小黑的褡褳裏拿出個盒子給她看,兩隻耳朵通紅,“要吃嗎?”

李靨等了半天,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懵懵點頭:“吃。”

“那咱們找個地方。”他接過小姑娘手裏的燈籠,扶她上馬,“去大理寺?”

“好。”

“你剛剛說跟吳娘子去小春鶴喝水,喝什麽水?”

“嗯,本來是去喝酒的,結果思悠怕我喝醉,一壺清酒兌了五壺白水,我喝到第三壺就喝不下了……”

“喝白水對身體好。”

“是啊,現在一肚子水呢。”

“為何突然想去喝酒?”

“心中苦悶唄。”

“苦悶?”

“嘿嘿,剛剛是苦悶來著,現在已經好啦!”

牛小牛一句話也沒插上,連句主人您回來了都沒找到機會說,眼睜睜看倆人眉來眼去眉來眼去然後上馬走了。

他撓撓頭,心裏打鼓,這要是以後李娘子成了家裏的夫人,不會因為他連著三天見了她就關大門的事記仇吧?

天地良心,那可都是主人讓他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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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還未開印,隻中堂兩個值守的差人,整個後院空****的。

沒有開印,廚房自然也沒人,尚辰親自動手燒了壺熱水,給小姑娘泡好茶,又將盒子裏的糕點一一擺出來讓她嚐。

李靨被義兄大人前所未有的熱情殷勤弄得有些無措,隻覺得他好像很高興,但又不知道他為什麽很高興,隻得乖乖拿起一塊糕點咬了口,然後就眉開眼笑:“好吃!”

“芙蓉酥、合意餅、吉祥果、雲片糕……”小姑娘吃不動了,盯著大方桌上各色美味糕點,摸摸肚子意猶未盡:“義兄,我休息一下,再來個蜜餞菱角嚐嚐。”

“你已經休息過好幾回了,再吃肚子要痛的。”尚辰無視她可憐巴巴的目光,低頭收了點心,將晾好的茶端給她,“飽了便是飽了,不可貪食。”

“嗚——”她試了幾試,感覺實在吃不下了,遺憾地端起茶,“那個蜜餞菱角我沒吃過嘛,是隻有你們那裏的糕點鋪才有的賣嗎?”

“這些都是尚家廚房的廚丁自己做的,母親來時帶了幾盒,你若喜歡吃,我可直接把人要到京城來。”

“不不不,這太麻煩了。”李靨搖頭拒絕,想了想又坐直身體道,“郡主遠道而來,不知幾時有空?我想去請安問候,當麵道、道歉。”

“道歉?”

“就是初十那件事。”她低頭,手指輕輕摩挲著茶杯,聲音諾諾,“是我不對,害義兄著涼生病,讓郡主擔心。”

“當時情形,靨兒隻能那樣做不是嗎?”

“可是……”

“靨兒不必自責,你沒有做錯,我絲毫不怪你。”

“可總覺得還是要道歉的。”

“既然如此——”尚辰笑著看一門心思非要道歉的小姑娘,知道她的倔勁又上來了,於是清清嗓子理理衣服,板正坐好,“咳,這裏也沒有旁人,靨兒給我道個歉,此事就算過去了。”

“真的?”

“說到做到。”

“那行。”李靨是個好女子,做了錯事總要道歉才能心安,雖然義兄一直說著不怪她,但總歸是自己潑的水讓他病了一場。

她站起來,走到正襟危坐的尚辰麵前,鞠躬:“義兄對不起,我那日不該潑你八桶涼水,是我魯莽了,便是你中了那種毒,我也應該動動腦子想旁的辦法,就像上次在南風館,我中了春香,你就沒有潑我,不但沒有潑我,還讓我抱你,還……”

她還了好幾遍,越說聲音越小,小臉紅的像著了火,義兄就這麽靜靜望著她,好像在等她說下去。

“還——”她張不開嘴,幹脆向前一步,“不然我也給你抱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