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勞燕(三)

凝香閣的百花仙子是邱誠濟的發妻, 也就是上個月才從楊元魁別院裏救回來的惠華,李靨盯到眼眶發疼,確定那個雪兒就是惠華之後, 不由得有點懵, 邱誠濟去哪裏了?惠華是被他賣到青樓的嗎?

她隻覺得腦子不怎麽夠用,眼見著花車走了,撓撓頭坐下繼續喝茶,心中好奇怎麽也按捺不住,隻想快些找個明白人搞清楚才好。

任海遙說不定能知道點什麽, 又或者義兄是不是也有內幕消息?不若自己去打聽打聽, 好歹凝香閣也是有熟人的, 之前春意樓的媚兒現在不就在凝香閣嗎, 找她問問說不定就能知道了。

正托腮望著窗外胡思亂想,突然聽到金玉葉低聲問候:“楊娘子安好。”

李靨眉頭一皺,轉過臉來, 果然楊夢芝正站在桌前, 雙手抱臂瞪著她, 眼睛紅紅的, 像是剛哭過。

她身後還帶了兩名女子,李靨認得其中一個是吏部郎中的女兒霍楚雲,另一個不認得,但也瞧著麵熟,應是在哪次聚會上見過。

如今差不多半個東京城的女眷都知道她跟楊夢芝不合, 李靨也就不再講那些虛頭巴腦的客氣話,同樣地雙手抱臂, 向後靠在椅背上,瞪回去:“有事?”

“你——”楊夢芝看起來有些氣急敗壞, 開門見山道:“你為什麽悔婚!”

李靨眨眨眼,覺得這人莫名其妙:“關你什麽事?”

“訂婚就是許下終身,應該從一而終,你半途悔婚,這不合禮數!”

“哦,那又如何呢?”

“你、你出爾反爾!”楊夢芝被她的態度氣得半死,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破口大罵,“不知羞恥的再醮貨!

“楊夢芝,我勸你嘴巴放幹淨,且不說我退不退親都與你無關,單你剛才罵的這句若是傳出去了。”李靨說著,故意往皇宮方向望望,又冷冷盯著她,“當心禍從口出。”

她往皇城方向望的那一眼,讓在場幾個人都變了臉色,朝中人人皆知,當今皇後早年另有婚約,因察覺未婚夫德行有虧,退婚作罷,後又被太後看中,詔聘入宮,冊為皇後。

如今楊夢芝怒氣上頭,全然忘了皇後才是全天下最大的再醮之婦,她拍著桌子罵李靨那些話,若真被有心之人添油加醋傳去皇後那裏,縱使皇後娘娘再寬厚仁慈,怕是也不會給楊家好果子吃。

霍楚雲害怕了,拉著楊夢芝小聲勸道:“楊娘子別吵了,當心隔牆有耳。”

另一位女子也勸:“是啊,大婚前發現夫家不好,退親也是情有可原,楊娘子莫要再罵了。”

楊夢芝氣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狠狠瞪著李靨。

婉寧公主去年秋天的時候來信,拜托皇後娘娘給自己駙馬的外甥尚辰尋一門合適的親事,此話一出,朝中大臣家有適齡女子的無不躍躍欲試,畢竟尚辰是江南尚家長孫,母家又是五大異姓王之首的瑞王府,身份尊貴,而且他二十歲就高中探花郎,現已官至大理寺少卿,可謂學識淵博,前途無量,是最佳的夫婿人選。

祖父為此事費盡了心思,動用了多少人脈才將她推到皇後娘娘麵前,眼看指婚已是板上釘釘,誰知半路竟殺出個李靨來,今早皇後特意宣她進宮,隻說指婚一事要擱置,待日後給她尋個更好的。

可放眼望去世家子弟裏哪有比他更好的?何況祖父已經給父親下了最後通牒,如果自己不能嫁入尚家,未來就要把楊家交給二房,到時他們大房一家就要收拾包袱灰溜溜滾出去。

她絕不要搬出楊府,也絕對不會認輸,她楊夢芝看中的夫君,誰也不能搶走!

李靨茶喝的差不多了,起身與楊夢芝麵對麵站著,她身高略高些,氣勢上也就強了一點:“我不知道你從哪裏受了氣,要跑來找我發瘋,楊家尚書三朝元老,已經折了一個長孫了,怎麽長孫女也不知收斂?還有,剛才你辱罵再醮女子的那些話我先記下,咱們最好從此井水不犯河水,不然今天在場的——”

她眼神淡淡掃過楊夢芝身後兩個人,見兩人都惴惴低了頭,便也沒再說話,昂著頭揚長而去。

***

出了茶樓,她拒絕了金玉葉乘馬車送她回家的邀請,隻說想一個人沿著河邊走走。

楊夢芝居然那樣罵她,再醮貨什麽的實在難聽,難道說女兒家許了不好的人家,明知對方不是良人,也要為了所謂女德從一而終嗎?再說了,她是再醮貨,那趙南敘是什麽?憑什麽他跟自己表妹私通,卻沒有人說他錯?

李靨氣得一腳將岸邊的小石子踢進河裏,發出撲通一聲,緊接著是巨大的水花聲,前麵高喊著:“救命啊,有人落水啦!”

她循聲望去,隻見河裏有個人浮浮沉沉,這幾日天氣回暖,河裏的冰已經融化了,但還是有不少將融未融的冰淩順水漂流,若不小心撞上怕是會有生命危險。

她想著心也跟著揪起來,趕緊往前跑了幾步想看看有什麽能幫上忙的,已經有熱心人跳下河去將人救了,就在河堤石階上,看衣服是個女子,披頭散發看不清臉,但那個抱著她哭得滿臉是淚的侍女她卻認得。

是溫若蕊的貼身丫鬟綠蓮。

綠蓮抱著懷中女子,一邊徒勞地給她擦著濕透的衣服,一邊哭道:“不過尋常夫妻拌幾句嘴,娘子哪裏來的那麽大氣性要跳河,您還懷著孩子呢!”

李靨心中一凜,是溫若蕊,她不是落水,是要自殺?

正值年節,許多無事之人揣了手,或遠或近站著,對全身濕透的溫若蕊指指點點,綠蓮聽到了,窘迫而又徒勞地給自家娘子遮擋著,低了頭不說話。

李靨咬著唇猶豫了一陣,還是看不下去,上前解了自己鬥篷遞給她:“披上吧。”

綠蓮連聲道謝,把鬥篷接住了才抬頭,發現是李靨,一時愣住了。

“快些,別等我反悔。”李靨皺著眉,小聲嚷了一句,作勢要把鬥篷拿回來,綠蓮不敢再猶豫,果斷把鬥篷展開裹在溫若蕊身上。

一直呆怔不出聲的溫若蕊開口:“看見我這副狼狽樣子,你一定很得意吧?”

李靨見她還能開口說話,應是沒什麽大礙,歎口氣轉身欲走,溫若蕊像被刺激到似的,突然激動道:“你想笑便笑,但你沒贏,我也沒輸!”

探究的目光頓時從四麵八方投來,李靨隻覺得一股怒氣直衝天靈蓋,她低頭深呼吸了幾下,又走回去,走到溫若蕊麵前,盯著她朗聲道:“你與你表哥二人,男盜女娼,卑鄙齷齪,天造地設的一對,我能擺脫你們,簡直謝天謝地謝佛祖菩薩過往神明,巴不得這輩子都跟你們再也不見,又哪裏來的什麽輸贏?”

她目光下移,盯著溫若蕊已經隆起的小腹,又道,“我今日幫你是因為你有身孕,是因為我有善念,是因為肚裏孩子無辜,不該因你們那些醃臢事受牽連,你既然要做母親,就該負起一個母親的責任!”

她一口氣說完扭頭就走,卻在轉身後看到一個人。

那人挺拔如青鬆,朗朗如明月,漆黑的眸子溫柔望著她。

“義兄?”她瞬間恢複了小女兒神態,捂住嘴小小地驚訝,“你怎麽在這裏?”

“我專程來尋你。”尚辰說著解了鬥篷披在她肩上,“回家?”

李靨點點頭,被他拉著袖子出了人群:“義兄都、都看見了?”

“沒有,隻看到後半段,從你二人男盜女娼那裏開始看的。”

“啊……我不是故意要說髒話的。”她紅著臉解釋,嘴角卻是翹了起來,就算拚命咬住嘴唇,還是沒能阻止笑意越擴越大,最終還是把兩個可愛的小梨渦笑了出來,“其實我想這樣罵他們想了很久了!”

尚辰看她笑,自己也笑,牽過拴在路邊的小黑,扶小姑娘上馬:“靨兒罵得對。”

“嗯,我就罵這一次,以後不會了。”

“若有人惹你生氣,該罵還是要罵的。”

“可是哥哥會不高興。”

“我們不告訴他。”

兩人一個端坐馬上,嘰嘰喳喳講個不停,一個牽著韁繩慢慢走著,時不時附和兩句,就這樣邊走邊聊,遇到了立在路邊的楊夢芝。

李靨見又是她,極輕極小聲的“哼”了一聲。

旁人都沒聽到,可是尚辰聽到了,少卿大人勾起嘴角,目不斜視向前走。

但楊夢芝還是走了過來,盈盈一拜:“尚家哥哥。”

尚辰淡淡點頭,準備側身走過。

“尚家哥哥才智過人,不會看不出我是特意等在這裏的吧?”

尚辰抬眼看她。

楊夢芝抬眸掃過馬背上的李靨,笑問:“送李娘子回家?”

“有事請說。”

楊夢芝幽幽歎了口氣。

“我還真挺羨慕李娘子,有個義妹的身份便能與您多接觸,不像我,就是個沒用的,怕是要辜負皇後娘娘和祖父對我的期望了。尚家哥哥——”

她上前一步,貼近了些,尚辰後退半步,皺了皺眉。

“夢芝能不能求您件事?若您真的不喜歡我,就去皇後娘娘還有祖父麵前說清楚吧……”

楊夢芝吸了吸鼻子,聲音聽來楚楚可憐,“祖父為朝廷半生效力,皇後娘娘垂憐於我,讓我跟你……我是閨閣女子,既不敢違背旨意,也不能像李娘子這樣毫無顧忌貼上來,但您這樣對我不理不睬的,我、我——旁人要怎麽看我?”

尚辰默然聽她講完這一段話,開口:“旁人如何看你,與我何幹?”

楊夢芝噎住了,結結巴巴解釋道:“可是皇後娘娘說——”

“皇後娘娘什麽也沒說。”尚辰聲音冷然,“楊娘子不必有顧慮,你我隻是陌生人,還有,我義妹如何,輪不到你來說。”

說完,抬腳就走。

楊夢芝原地站了半天,一張帕子揉的皺皺巴巴,轉身上了自家馬車,嚶嚶而泣。

李靨坐在馬背上看了一出戲,嘴都合不攏:“義兄。”

“嗯?”

“你、你就這樣拒絕了人家,多可惜啊,那可是楊老尚書的孫女,寒門清貴,不得了呢!”

尚辰抬頭看看笑得傻子一樣的小姑娘,挑眉:“靨兒說應當如何?”

“嘿,我怎麽知道。”

“我的心意你不知道?”

“什、什麽心意?”李靨冷不丁被反將一軍,鬧個大紅臉,瞪大眼睛裝傻,“我我我,我不知道呀!”

“唔,不知道算了。”

“義兄說說看?”

“不可。”他搖頭,“答應你哥不提,就不能提,君子守諾。”

“你——!”李靨見他這節骨眼上提什麽君子守諾,氣得差點仰麵從馬上翻下去,捋著胸口順了半天氣,認命地抱住了小黑的脖子。

哼,狗屁的君子守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