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狐惑(尾聲)
這是入冬的第一場雪, 臨近正午才停,白雪細致溫柔地覆蓋了整個東京城,太陽出來, 到處都閃閃爍爍的, 鑲滿碎琉璃般的金色細芒。
尚府門前早就掃出一條幹淨的小路,筆直通往遠方,尚辰在門口靜靜站著,鼻頭跟臉頰凍得有些泛紅,他毫不在意, 黑曜石一般淨澈的眸子裏隻有遠處那個梅紅色的窈窕身影, 那身影蹦跳著向他跑來, 結結實實撞進他心裏。
“義兄——!”李靨揮著解婚書跑到近前, 扶著膝蓋喘了幾口,哈出一團團雲朵一樣的白氣,“我拿到解婚書了!”
她說著, 舉起來給他看, 大眼睛笑意盈盈, 驀的炸開喜悅的煙花, “您看!”
的確是白紙黑字簽字蓋章的解婚書,尚辰仔細看了會兒,低首間嘴角噙笑,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酒已備好,李靨娘子, 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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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府後院的涼亭,幾個炭爐燒的劈啪作響, 天上又下起了雪,漫天卷地的雪花還沒靠近就被這暖意融化, 倏地一下蒸騰消失不見。
“這麽冷的天,最適合燃起紅泥小爐煮一壺酒,酒得是即墨的黃酒,加進青梅、荔枝、楊梅、橘皮還有山楂,咕嘟咕嘟煮上小半個時辰,等到酒裏透出果香來,酒香滲進果子裏去,一碗下肚暖乎乎的,另外再烤些柿子、年糕、大棗、栗子什麽的,一邊喝酒一邊吃,一邊談天說地……”
少卿大人拿腔拿調學著小姑娘之前說過的話,順手往紅泥小爐裏又添一勺炭。
“義!兄!”李靨幾杯果酒下肚,顯出三分嬌憨醉態,跺著腳撒嬌,“不許學我說話!”
“我這是在提醒某娘子答應過什麽。”尚辰笑著去拿她手裏的酒杯,“酒量不佳就乖乖煮酒,不許再喝了。”
“再一杯,最後一杯,好不好嘛義兄。”她耍賴不肯給,見他要來奪,幹脆一仰脖咕咚咕咚全喝下去,長長舒一口氣,“喝光啦!”
“你——!”尚辰被她氣得沒話說,酒也不煮了,拉著人坐到小凳上,緊張地仔細瞧著,“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小姑娘胡亂搖著頭,傻乎乎地笑:“我很開心!”
“傻瓜,開心也不能縱酒。”
“幾杯果酒,怎麽能叫縱酒呢?”她試圖狡辯,“您也喝了好幾杯呢!”
“我又沒醉。”
“騙人,沒醉為什麽臉這麽紅?”
李靨白嫩手指在他臉上點來點去,“這裏、還有這裏,都紅了!”
“你看錯了。”
指尖觸及的溫度升高了些,李靨疑惑地眨眨眼,幹脆捧住他臉湊近,關心道:“義兄病了嗎?”
“別鬧。”尚辰看著快要抵上自己鼻尖的小姑娘,連脖子都紅起來,“你醉了。”
“沒有,義兄才是醉了,臉紅的跟猴屁股似的。”她眼底浮上醉意,小梨渦漾開,明媚又可愛。
“我想起來了,我小時候第一次見到您,您的臉就是這麽紅的,可那時候也沒喝酒啊……”
小姑娘眉頭皺起來,努力回憶著往事:“那個時候的義兄,還不是義兄,臉蛋圓圓的,說話很溫柔,摘海棠果給我吃,還笑眯眯的。”
她突然向前一撲趴進他懷裏,雙手勾住他脖子,仰著小臉甜甜笑起來,“是好脾氣的辰哥哥!”
她說完這句話就靠上他肩膀,在熟悉的鬆竹香氣中安心地閉上眼睛,而尚辰始終沉默著一動不動,直到懷裏的小姑娘呼吸均勻綿長。
“小傻子,還是沒想起我為什麽要臉紅?”他側頭望向在自己肩頭熟睡的心上人,忍不住在她額間落下一個羽毛般輕柔的吻,“因為當時隻有六歲的你跟我拉勾說要嫁給我,而十三歲的我,當真了。”
李靨喝醉了,睡睡醒醒,唱唱跳跳,鬧騰了一個多時辰,尚辰給她喂了醒酒湯,哄著勸著上了馬車送她回家,馬車停到李府門口,小姑娘又開始鬧,趴到他背上要他背進去。
“孫嫲嫲、小雨、張管家、王大廚、九官,我回來啦!”她在他背上中氣十足地跟每一個人打招呼,傻得要命,小手指指畫畫,在他耳邊喊著,“辰哥哥,我的房間在那邊!”
尚辰:“……好。”
兩人進了淺雲築,停在繡樓前,這次李靨倒是沒鬧,乖乖從他背上滑下來,安安靜靜站在繡樓門口看著他笑。
俊美無雙的少卿大人,氣度不凡,眉目如畫,雪白的衣領高高束過喉結,更襯得他清冷矜貴如天上明月。
她歪著頭,調皮地勾勾手指,朗朗明月便低眉淺笑,俯身靠過來:“何事?”
“謝謝辰哥哥送我回家。”她踮起腳,在那張覬覦了很久的俊臉上吧唧親了一口,轉身進了屋,一頭栽到**呼呼大睡。
真好,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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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過雪的夜晚很冷,連月亮都不樂意出來挨凍,隻意興闌珊灑下點清輝,映出個高高瘦瘦的人影。
“你說,卿卿今日讓我背她,是什麽意思?”
“卿卿拿到解婚書馬上就來找我了,沒去找任何人,是不是說明我很重要?”
“還有,她叫我辰哥哥,會不會是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卿卿還說我不無趣,說喜歡聽我背律條,嗯——還吃我喂的荔枝,吃我喂的糖,還有啊,卿卿她……”
“你讓我睡覺行不行?”司空雲天再也受不了,抓起枕頭朝窗戶砸去,“煩死了!閉嘴!”
窗外安靜下來,過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清冷的聲音又響起來:“對了,之前卿卿還給我買過點心吃,是瑞南齋的海棠酥跟馬蹄糕,挺好吃的,我們還一起吃過餛飩,是豬肉蓮藕餡,那個餛飩攤就在燕喜樓對麵。”
“打住!少卿大人我錯了,我不睡了!”司空坐起來,煩躁地抓抓頭發,打開窗戶,衝抱臂倚窗的好友作個揖,“您嘮叨了半夜,到底想說什麽?”
尚辰見他開了窗,竟是有些羞赧:“你說我明日去李府提親如何,卿卿會拒絕我嗎?”
“提親?”司空一下不困了,跳到窗台上坐著,“這事兒宜早不宜遲,你明日一早就去,就說……”
冬夜寒風呼嘯,帶走屋內所有溫暖,又將窗邊兩人不小的談話聲送進來,床底的白狐嗚嗚叫了兩聲,煩躁地用爪子捂住了耳朵。
十月三十,是個晴朗的好天氣,明媚朝陽下的積雪分外素淨,地上,房上,樹上,舉目皆是疏疏朗朗的白。
今日是才貌雙全夫星當旺的李家娘子退婚第二日,李府門口比待漏院都熱鬧,京城眾多世家子弟帶著聘禮裏三層外三層圍著,沈羽排在最前麵,穿著簇新板正的上好錦袍,跟大家一起疑惑地看著門神一樣杵在門口的尚辰。
尚少卿同樣從頭到腳一身新,一夫當關,正經嚴肅:“諸位都是來求親的?”
眾人點頭。
“想求親,要先過尚某這關。”
眾人深以為然,畢竟尚少卿是李娘子義兄,今日來求親的人又多,由他來把這第一關也屬正常,於是後退幾步空出位置,且等這位義兄要如何出題。
誰料義兄大人見眾人退去,轉過身麵衝大門一揖到底:“江南尚家長孫尚辰,對李家娘子傾慕已久,願以全部身家為聘,求娶為妻,自此相伴,共赴白首,還望李學士成全。”
眾人:……
沈羽第一個反應過來,兩步跨上台階,瞪了不按規則來的尚辰一眼,同樣的一揖到底:“東京沈家次子沈羽,對李家娘子傾心久矣,今特備三書六禮,前來求親,赤誠真心,日月可鑒,望李學士成全!”
有他帶頭,其餘世家子弟也不甘示弱,一時求親聲此起彼伏,正熱鬧間,大門吱呀一聲開了,老管家張忠自門內邁步出來,看看下麵烏泱泱一群人,拱拱手高聲道:“我家主人有話!舍妹初還閨中,此時提及婚嫁之事未免太過草率,還請諸位郎君散去!”
“這——”眾人瞬間安靜下來,張管家陪著笑,一一行禮,“尚少卿,沈虞候,各位官人郎君,請回吧。”
一陣冷冷的風卷起地上殘雪,打幾個旋掠過門口呆立的兩位男子,越過院牆,吹進了後院,後院祠堂牌位前,李靨抽抽搭搭跪著,清脆的戒尺聲不時響起。
“去凝香閣喝酒一事還未追究,昨日竟又喝的大醉,你當哥哥脾氣好,便可沒有規矩了是不是?”李梔狠狠心,又在妹妹手心敲了一記,“跪好!我今日若不正一正家法,你早晚要惹出事端來!”
“嗚嗚,靨兒知錯,哥哥不要打了。”李靨眼淚汪汪,“我再也不喝酒了!”
“今日二十戒尺,一下都不可少!你要以此為戒,不可再犯!”
眾人傾慕的李家娘子,眼見求饒無望,白嫩嫩的掌心幾下便腫的跟饅頭一樣高,終是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