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狐惑(一)
冬日, 越是響晴,天氣越冷,李靨趴在金蘭居畫室的琉璃窗上哈出白霧, 用手指迅速畫了隻小麻雀。
入冬以來一直不下雪, 今日天空依舊是耀眼的藍,院子裏樹枝光禿禿的,隻有幾隻灰雀跳上跳下,跟她畫的一樣。
兩天前在清夢茶莊,哥哥順利退了親, 拒絕了趙家十倍彩禮的賠償。
兩家當天就去了戶部解除婚約, 戶部的人說解婚書要十日之後才能發放, 也就是說再等十天, 她就跟趙家再無關係,不用嫁過去,也不會受上一世的苦。
她托著腮望著窗外傻笑, 掰著手指細細數著, 今天是第二天, 還有八天, 不到一百個時辰。
真好,重生後一直磕磕絆絆到現在,總算是擺脫噩夢,得償所願。
她將走上自己選擇的另一條路,開啟與上一世不同的人生, 再也無法預知未來,而無法預知的未來, 是最有趣的等待。
“葉子想什麽呢?看起來好呆啊。”唐君莫跟吳思悠帶了一身寒氣進來,“好冷好冷, 手爐借我一個!”
李靨回過神來,拿了自己手爐給他:“思悠要不要?我這裏還有一個。”
“我不冷,不像有些人看著挺壯一個,還自詡武藝高強的大俠,結果天兒一冷就凍得跟打擺子似的。”
“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小爺自小江南長大,最冷也不過一件棉袍子,哪像你們這裏,剛入冬就結冰,三層大棉襖都頂不住。”
“人家尚少卿也是江南長大啊,也沒見跟你似的。”
“他那是裝的,其實背地裏也哆嗦。”唐君莫撇撇嘴,“葉子,給我倒杯熱茶。”
“你倒是裝一個來看看?”吳思悠明晃晃諷刺幾句捧著手爐又嚷著喝熱茶的唐君莫,背著手溜達到畫桌前去看,“呀,九九消寒圖,葉子畫的真好看!”
“畫了好幾張,你找找有個寫著悠字的,那副是你的。”
吳思悠依言在桌上翻了幾下,抽出一張來,畫上是個穿了白色罩衣戴麵巾的女子站在梅樹下,身背金絲楠木箱,一手持刀,另一手抬起,仰著頭仿佛在與虛空對話,畫的是大雪天氣,有梅花夾雜在雪中一起飄落,飄落的梅花與樹上的梅花加起來,正好是九九八十一朵,畫的左下方,寫了一個小小的悠字。
她眼睛都亮了:“這是我吧?我的剖屍刀,我的小木箱,都一模一樣!”
“是啊,昭雪正法,能與亡者對話,就是我心中美麗又颯爽的思悠。”李靨笑眯眯解釋道。
“謝謝葉子!”吳思悠撲過去抱住她又蹦又跳,“我可太喜歡啦!”
唐君莫看的眼饞,也去桌上翻找:“葉子偏心眼,怎的沒有我的?”
“唐小郎君的是錢袋,還差一點沒有繡完。”李靨被好友抱著蹦來蹦去,顛著腦袋解釋,“你們今日不是在大理寺議事嗎,怎的又回來了?”
“議完了,尚少卿說中午請客吃暖鍋,讓我們叫上你一起去。”唐君莫聽見自己有錢袋,滿意的繼續捧起手爐,“這畫的是尚少卿吧,怎麽隻一個背影啊?”
“背影……也好看啊,我義兄什麽都好看的!”李靨厚著臉皮狡辯,總不能說自己畫背影是因為很喜歡那天從後麵抱住他的感覺吧。
“也是,這樣也挺好看。”兩個沒啥心眼的人聽不出什麽,隻拿了畫催她,“正好你把這副九九消寒圖給尚少卿送去,友善提醒一下他不要跟上次一樣忙起公務來爽了我們的約,我倆先去占位子啦!”
兩人說完就像要去搶什麽東西一樣爭先恐後跑出去,轉眼就不見人,熱鬧的畫室瞬間安靜下來,李靨無奈叉腰歎口氣,雖說清風樓的暖鍋很好吃,近日也經常爆滿,但也不至於提前一個時辰去占座啊。
時間還很早,現在就要去大理寺嗎……她低頭看看被塞到手裏的消寒圖,梅樹下挺拔而立的那個男子已經兩天沒見了,想他,但又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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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辰一點也不喜歡北方的冬天,幹冷幹冷的,寒風吹到臉上跟小刀割肉似的那麽疼,春和買回來的羊脂膏他也總是忘了抹,這幾天吹得臉上都起皮了。
小姑娘可是一直生活在北方啊,他摸摸自己已經開始變得粗糙的臉,盯著案卷發呆,她的臉蛋怎麽就能那麽白嫩又水靈,就像小時候愛吃的杏仁豆腐,而且還軟軟的,軟軟的……
“主人,李娘子求見。”
門口春和突然發聲,把正胡思亂想的尚少卿嚇一跳,半晌才回過神來:“哦,讓她進來。”
“嘿嘿,那我進來咯。”李靨從門口探出頭,紅著臉望望書桌前端肅的少卿大人,提起裙角邁步進來。
值房裏擺設一如往常,門口大畫桌上她的畫具還是上次擺放的樣子,絲毫未動,又纖塵不染,她眨眨眼突然很高興,蹦跳幾步到了書桌前,“義兄萬安!”
“靨兒也安。”尚辰低著頭,忙公務的樣子,隨口道,“兩日不見,在忙些什麽?”
“繡了幾個錢袋,還畫了幾幅消寒圖。”她把畫從身後拿出來,“這是您的。”
畫上是一樹梅花,一名穿黑色官服的男子背向而立,看似寥寥幾筆,卻將男子背影勾勒的豐神俊朗,修長挺拔。
尚辰不自覺翹起嘴角:“這是我?”
“對呀!”
“不錯。”他看了又看,“靨兒畫技愈發精進了。”
“嘿嘿,謝義兄誇獎!”李靨甜甜道了聲謝,挪挪步子讓開門口光亮,站到一旁偷偷看他好看的側臉。
天氣雖冷,好在陽光是極明亮的,灼灼打在少卿大人臉上,明的暗的,棱角分明。
他的側臉線條很幹淨,從飽滿的額頭,到高挺的鼻梁,再到明晰的下頜線,清清朗朗沒有絲毫冗餘,皮膚也好,白白淨淨的……李靨瞄一眼,又瞄一眼,突然就發現了問題。
“義兄,你臉上怎麽起皮了?”
“唔,可能最近風大,沒關係的。”他用手背碰碰自己臉頰,有點不好意思。
“最近的天氣的確又冷又幹,稍微不注意就要起皮,您洗完臉可千萬記得擦幹,然後塗上羊脂膏。”她絮絮叨叨的,低頭從包裏摸出個小罐子,又摸出個小鏡子,“呐,我的玉容霜,借您。”
“不用那麽麻煩,也不是很嚴重。”尚辰拒絕,當著小姑娘的麵塗塗抹抹,還要不要男子氣概了。
“現在不嚴重,可一直不注意是要皴了的。”她打開罐子又把小鏡子舉起來,“您知道什麽叫皴嗎?就是皮膚又冷又幹之後裂開,變得跟烏龜殼一樣!”
尚辰:……
聽起來有點誇張,但是很可怕。
“真的!而且您打南邊過來,第一年肯定不適應,唐小郎君就一直喊冷呢。”
“是比江南幹冷些。”他被說的心中惴惴,還是乖乖對著小鏡子抹起來,還不忘傲嬌地補充,“我身體好,不冷。”
“我下午回家煮些清潤滋補的粥,您散值後去我家吃吧。”
“下午要去開封府,可能會很晚。”
“好吧……”李靨鼓鼓臉,有點失望。
真是奇怪,明明兩天沒見也沒怎樣,可一旦見到了就再也不想離開,這會子見到他,晚上還想見到他。
“司空已經驗出三名死者皆是中毒而死,咱們前幾日還抓了狐仙廟主謀。”尚辰將玉容霜的蓋子蓋上,有點抱歉地解釋,“中午請大家吃完暖鍋,我要去朱府尹那裏研究案情,正是關鍵時刻,當真沒時間。”
“真的是中毒?”李靨被他一句話勾起了好奇心,“什麽毒?”
“是鐵屑蟲,一種毒蟲,外敷可淡痕祛疤,內服則致命,此蟲生於極寒之地,中原罕見,銀針又對它無反應,所以之前驗不出也屬正常。”
“怪不得思悠說查不出來。”她把小罐跟小鏡子都收起來,顛顛去給義兄大人拿鬥篷,一抬頭看見他的臉,不由得笑出聲,“你這塗的什麽呀,都沒抹勻!”
“不會啊,我對著鏡子抹的。”
“大約我的小銅鏡很久沒磨,有點模糊了。”她踮起腳,白嫩食指在他臉上指指點點,“這裏哦,還有這裏,這裏,要揉開才行。”
“唔,這樣呢?”尚少卿按她指的又抹了幾把。
“還是不行,我幫您吧。”小姑娘說著手指就點了上來,先用食指指尖輕柔地將他臉上一點白色膏體勻開,再換成拇指摩挲幾下,義兄這方麵好像有點笨,臉上一點兩點,好多沒抹勻的地方,“腰彎低一點,我夠不到。”
她神情專注,並沒有注意到這是件很曖昧的事,倒是尚辰有些不太自然,眼睛不知道該看向哪裏,幹脆閉了眼,彎下腰任她在自己臉上抹來抹去。
“靨兒。”
“嗯?”
“那日,很抱歉。”
“啊?您、您說什麽?”
“就是茶莊那日,辰正三刻,後院小山坡上,我不小心碰到你——”
嘴突然被捂住,他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小姑娘通紅的臉跟水波瀲灩的大眼睛:“不許說!”
“哦。”
“就、就當什麽也沒發生過!”
“哦。”他下意識去看自己觸碰過她的那隻手。
“你看什麽呐?!不許看!”李靨急了,整個人撲上去捂住他的眼睛,“也不許想!”
英明神武的少卿大人倒退兩步,被軟綿綿的小姑娘按在牆上,每一寸身體都貼合,北方的冬天何止不冷,勃勃春意勝過煙花三月。
“好,不說、不看、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