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立冬(五)

去時曲折幽長的回廊, 來時卻變得很短,尚辰看著終於裹上了自己鬥篷的小姑娘,戀戀不舍:“回去吧, 多吃些。”

鬥篷是尚夫人專程差人送來的, 昂貴且保暖,嚴格按照尚辰的身形裁剪製作,穿在比他矮了一頭的李靨身上,顯得又大又長。

她像個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童,小心翼翼捧著半邊鬥篷在懷裏, 不時回頭看看, 生怕拖到地上弄髒。

“義兄也要多吃些, 少喝酒。”

“好。”他彎了眼睛, “還有什麽要囑咐的?”

“嗯……也要哥哥少喝酒。”

“好。”

“還有這個。”她裹在鬥篷裏,小手窸窸窣窣半天,變出幾顆荔枝來, “剛才隻顧著給哥哥了, 這是義兄的。”

尚辰笑著拿起一顆, 剝了殼, 如剛才一般送到她麵前,還未來得及說話,小姑娘就低了頭,將臉埋在他手心,啊嗚一口吃掉了那顆晶瑩剔透的荔枝。

少卿大人僵住了。

身後轉彎便是喧囂熱鬧的酒席, 不絕於耳的觥籌交錯聲瞬間變得遙遠,天地間安靜到隻有柔軟唇瓣擦過掌心的輕微摩擦聲, 帶著涼涼的濕意,像春日清晨沾了露水的花。

“謝謝義兄, 我吃掉了喲。”李靨自他掌心抬起臉,甜甜地笑,見他呆愣不語,紅著臉將手裏剩下幾顆荔枝塞給他,轉身跑回偏廳去。

酒席已經過半,金玉葉見她回來了,高興地招招手:“葉子回來了,頭還暈嗎?”

“吹了陣子冷風,這會兒清醒多了。”李靨將鬥篷脫下來妥帖疊好放在身後,“多謝關心。”

“這麽客氣作甚,剛你沒來,上了道果子怪好吃的,我給你留了兩個。”金玉葉殷勤地端過兩個精致的果子,又給她添了杯茶,“吃點喝點,凍壞了吧?”

李靨抻著小襖袖子給她看:“沒關係,我穿的厚。”

“李娘子這襖麵是宮裏禦賜的料子吧?”有同桌的娘子問道,見她點頭,便多了幾分羨慕,“都說李學士出了名的疼妹妹,今日一見果然不假。”

另一個也湊過來摸:“就是說呢,我們家賞賜的料子都給了男丁跟幾位夫人姨娘,再貴重些的便存進庫房,哪裏輪得到我們。”

“這鬥篷也是上品呢,也是禦賜的吧?”

“這是今年剛時興的花樣,外麵是蜀錦,裏子是羊毛織的,貴著呢,我哥有一件,寶貝得緊,旁人都不許碰。”

楊夢芝打剛才就一直盯著那件鬥篷瞧,她認得那是尚少卿的,剛才在沈府門口當著眾人的麵求而未得,如今就這麽堂而皇之披在李靨身上,心中難免不忿。

這會又見大家都圍著她吹捧,忍不住擱了筷子,假意笑道:“小襖花花綠綠的真好看,不像我們家,祖父規矩多,從不讓穿太招搖的顏色。”

李靨被她的招搖一詞說的微微皺了眉,卻還是禮貌回應:“楊府家風嚴謹,是楷模。”

“祖父的確教導我們嚴謹低調。”楊夢芝不由得挺直腰板,微微昂著頭,傲然接受了這份讚譽,“衣貴潔不貴華,簡單大方便好。”

她說著話鋒一轉,看向李靨身上小襖,“不過話說回來,這梅紅小襖色彩豔麗,也隻有如李娘子這般熱情奔放不拘小節的女子可駕馭。”

這番話出口,火藥味頓起,桌上霎時沒了動靜,剛才還互相笑著打趣交談的一幹女眷全都不再說話,隻等被說成熱情奔放不拘小節的李家娘子要如何回應。

李靨正拿起一個果子往嘴裏送,還沒來得及咬,一頂這麽大的帽子就扣下來,她若是就此認下了,今日回去後各家後宅還不知道要怎麽編排。

想到這兒,她放下果子,溫婉道:“楊娘子言重了,哥哥隻我一個妹妹,自然把瞧著鮮豔好看的都給我,且這是宮中賞賜,豔麗與否,也都是官家與皇後娘娘選的。”

楊夢芝沒想到她會搬出聖上,一時不敢再妄言,隻悶悶地哼了一聲:“李學士年近三十未娶妻,一顆心果然全係在妹妹身上,也不怕人笑話。”

“楊娘子的哥哥不也是同樣年近三十未娶妻?隻是那顆心係在哪裏我們便不知了,你可回府試著去找令兄討了料子來,也做件小襖穿穿。”李靨重又拿起果子,咬了一口,突然笑出聲,“哦對,令兄富貴閑人,沒有賞賜,令、尊、也、是。”

她一笑,桌上有知道楊家底細的也跟著笑,眾所周知,楊尚書年逾六旬還未致仕,除了聖上的一再挽留之外,就是一大家子人都要靠他掙的蔭恩過活。

楊老爺子官居一品,又是閣老,年輕時也是名噪一時的才子,寒門清流的典範,這麽一位才情橫溢的人物,卻有個平平無奇的兒子,楊夢芝的父親楊光赫考了半輩子科舉,屢試不中,全靠著老爹的臉麵在六部當個閑散差,而楊夢芝的哥哥則幹脆連書都不讀了,整日裏跟些紈絝子弟混在一起,喝酒打架,調戲民女,除了不務正業,什麽都做。

同樣年近三十未曾婚娶,李梔與楊家這位長孫,可謂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楊夢芝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頓時一張臉漲的通紅,雙目泛起淚來,李靨可不管這一套,吃完果子又去舀雞湯,哼著小曲悠哉悠哉。

今日這是在別人家壽宴,總要收斂些,若是平日裏有人敢說哥哥一句不好,她可是要擼袖子上去幹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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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結束,賓客盡歡,除了楊家娘子。

楊夢芝眼眶紅紅地跟在少卿大人身後,像個甩也甩不掉的尾巴,委委屈屈帶著哭腔:“尚家哥哥,您會送我回家吧?”

尚辰無奈點點頭,看向神清氣爽的李靨:“靨兒,我送你回家。”

“那倒不必了。”李靨把他那件據說很金貴的鬥篷團成個團,“我跟哥哥坐沈大哥的車回去,您去送楊家妹妹吧!”

她笑著,聲音清脆,把楊家妹妹四個字咬的極重,跟鬥篷一起沒輕沒重丟給他,轉身上了沈羽的車。

沈羽在車前笑得見眉不見眼:“尚少卿還是送楊家娘子要緊,旁的事就甭操心了哈。”

李梔喝了酒,打開半個車窗透氣,問剛上車的妹妹:“楊家娘子得罪你了?”

“沒啊,她得罪我幹嘛?”李靨矢口否認,湊到車窗前去看,就見楊夢芝跟個受氣小媳婦似的垂著頭跟著尚辰後麵,滿頭珠翠叮叮當當,時不時就要蹭上他的衣服。

“你看,倆人還挺般配的。”李梔杵著頭饒有興致看了一會兒,樂嗬嗬地評價道。

“可真是天造地設一對璧人呢!”李靨氣得刷一聲關上窗,“沈大哥,我們走吧!”

沈羽樂壞了,馬鞭一揚絕塵而去,隻剩個尚少卿在原地吃了一嘴灰:小姑娘怎麽陰晴不定的?自己這又是哪裏得罪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