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立冬(三)

金吾衛將軍沈德海是兩朝老臣, 除了喜歡養小妾這個嗜好之外,風評還是不錯的,他為官多年, 一手創建了飛羽營, 兩個兒子如今也都在朝為官,大兒子沈飛穩重練達,交際甚廣,二兒子沈羽雖帶了些江湖氣,卻是豁達開朗, 待人真誠, 回京不久就贏得滿朝上下一致好評。

是以今日壽宴, 上門賀壽的人加起來竟是占了半個朝堂, 沈府門口車水馬龍,道賀聲歡笑聲不絕。

李靨跟著哥哥一起來,攥著自己的請帖, 搖頭晃腦得意得很:“哥你看, 是我的名字呢!不是李梔之妹, 也不是李學士之妹, 是李靨!是我!”

她舉著請帖,不知道第多少次顯擺。

李梔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笑著搖頭:“你這話三天說了八百遍,若被旁人聽到,還以為你有多討厭當我妹妹呢!”

“我才不討厭當哥哥的妹妹, 隻是第一次收到這麽鄭重的請帖,稀罕嘛!”她今日穿了件梅紅色的小襖, 下著墨藍色百褶裙,蹦跳間裙擺飛旋, 小鳥一樣圍著哥哥嘰嘰喳喳。

李府沒有馬車,所幸離得不遠,兄妹倆幹脆用走的,一路說說笑笑走到沈府門口,有相熟的官員上前來跟李梔打招呼,幾個人就這麽站著寒暄起來,李靨笑意盈盈站在一旁,被相熟的女眷拉了去。

拉走她的是之前的手帕交,翰林院典籍金河海之女金玉葉,兩人一向私交甚好,隻是重活一世,李靨選了不同的路,來往自然少了。

“你最近在忙什麽呢?也不跟我聯係。”金玉葉抓著她的手搖來搖去,嬌嗔道,“該不會是李學士明年要高升,李娘子看不上我這小小典籍之女了吧?”

李靨低眉淺笑:“最近忙了些。”

“那咱們可說好了,便是李學士將來做了掌院,咱們也是好友,到時可莫要裝作不認得我呀!”金玉葉說著抬手翹起小指,“拉鉤!”

“淨講些不著邊際的胡話,無聊不無聊。”李靨笑罵一句,拍掉了她的手。

哥哥才冠古今,深得聖上賞識,早已內定為下一任掌院,她作為哥哥唯一的親人,自然是各府女眷拉攏的對象,金玉葉做出此舉也在情理之中。

可諷刺的是上一世哥哥去世,李家坍塌,她在趙府又失寵,金玉葉卻是當真做到了自己說的那般,裝作不認得她。

此一時彼一時,人情冷暖,瞬息萬變。

李靨兀自感歎,隻聽得幾聲馬嘶,循聲望去,是尚府的馬車停在門口,車簾一掀,一道熟悉挺拔的身影跨下來。

她高興地想上前打個招呼,卻見尚辰下來之後原地沒動,好像在等待著什麽,片刻後先是一隻纖纖玉手伸出,接著便打車裏出來一位嬌嬌柔柔的藍衣女子。

“那是楊尚書的孫女楊夢芝,聽說是皇後娘娘點了名要撮合給尚少卿呢。”金玉葉見李靨看得入神,奇道,“尚少卿不是你義兄嗎?你居然不知道?”

“我不知道。”李靨捂著胸口,隻覺得那裏像堵了棉花一樣難受,“義兄罷了,哪能告訴我那麽多。”

尚辰受了皇後旨意,將楊夢芝接來沈府,這會兒見人安然下了車,便再也不理,隻大步流星朝站在門口發呆的小姑娘走去。

兩日未見,很想她。

李靨見他向自己走過來,慌得後退兩步,行禮:“尚少卿萬福金安!”

“靨兒也安。”尚辰在她麵前站定,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天寒,為何不進去?”

他邊說邊解鬥篷,小姑娘今日這小襖真好看,哪裏哪裏都是最好看,隻是看起來單薄了些,千萬可別著涼了。

“對啊,李娘子快進去暖和暖和。”後麵楊夢芝追過來,乖乖巧巧立在尚辰身邊,溫柔體貼,“尚家哥哥也快進去吧,一早就在我家門外等著,一定凍壞了。”

“義兄進去吧,我等哥哥。”李靨聽楊夢芝喊得如此親密,又聽他一早就在楊府門外等候佳人,隻覺得心越來越難受,低了頭又退一步,喃喃重複,“我、我等哥哥。”

又一輛馬車停下,這次是趙府的,趙南敘下了車,一眼就看到被一群人圍著的李靨,興高采烈走過來,解了自己鬥篷給她披上:“小靨,天寒地凍的等在外麵做什麽?”

他眼神掃過尚辰手裏還未遞出的鬥篷,看向楊夢芝:“楊家娘子跟尚少卿一起來的?”

“是啊,是尚家哥哥去接的我呢。”楊夢芝行禮,甜甜地笑,“趙少監對李娘子可真體貼。”

金玉葉慣會察言觀色,見此情景笑道:“尚少卿,人家楊娘子挑理呢,您手裏拿著的鬥篷還不快些交出來?”

楊夢芝被她說的紅了臉,滿懷期待地抬頭望向身邊高大英俊的男子:“尚家哥哥……”

李靨隻覺得一刻也看不下去,垂了眸轉身:“我先進去了。”

“我陪你。”趙南敘跟她並行,順勢攬住了她肩膀。

“哎呀,真真是好的蜜裏調油呢!”金玉葉見兩人轉身走了,做出一副很熟的樣子調侃道,“葉子啊就是臉皮薄,說什麽等哥哥,其實就是在等趙少監。”

“女兒家總是害羞嘛。”楊夢芝掩嘴輕笑幾聲,去扯尚辰手裏的鬥篷,“尚家哥哥,我說的對不對?”

尚辰回過神來,抿抿薄唇沒說話,冷著臉跟了進去。

***

李靨渾渾噩噩進了沈府,隻覺心亂如麻,趙南敘連喚了她幾聲才反應過來:“抱歉,你剛剛說什麽?”

“我說清夢茶莊有山有水,是個閑暇好去處,最近還有白狐出沒,據說誰能尋到它,便有一年的好福氣。”趙南敘緊緊她肩膀,“咱們也去尋尋看?”

“趙少監不是已經與哥哥說好三日後去那裏小住嗎?”李靨掙脫幾下,輕聲道,“我聽安排便是。”

“那咱們一起去尋白狐,你煮茶給我喝,好不好?”趙南敘倒也沒有勉強,笑著放開她,“很久沒喝小靨煮的茶了。”

“嗯。”

“母親也去,最近外麵風言風語很多,我好不容易才安撫好,你可要謹慎些,莫要惹她老人家生氣。”

“啊?”李靨懵了,前幾日還聽說趙母因為算命之事大吵大鬧,怎的這麽快就被安撫好了?

“你也很驚訝對不對?我可是十八般招數都使上才換來這個結果,得來不易,且得珍惜。”

他看起來特別高興,伸手捏捏未婚妻臉蛋,“所以小靨也暫時收斂下脾氣,順著母親些,等順順利利成了親,什麽小性子為夫都依著你。”

“……”

“怎的不說話?是不舒服嗎?”趙南敘見她眉頭皺著很難過的樣子,不由得擔心,伸手摸摸她額頭,“沒有發熱,是肚子疼?”

“不不,沒有,許是早上起太早,有點犯困。”

“小懶蟲,嚇死我了。”他點點她的鼻頭,又把鬥篷給她裹緊些,“犯困就去花廳眯一會兒,那邊有幾個同僚,我得打個招呼。”

“趙少監慢走。”李靨木木地低頭行禮,再抬頭時冷不丁被他在臉上親了一口,整個人愣在當場。

“小靨真甜。”趙南敘滿意的直起身,表情愉悅,“待會兒宴席上見!”

他轉身離開,李靨呆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抬手在他親過的位置用力地擦,又把他的鬥篷脫下來揉成一團。

她邊擦邊走,行至無人處忍不住掉了眼淚:“今日真是倒了大黴,我就不該來!”

“李娘子說這話就有點讓人傷心了。”突然一道聲音響起,沈羽從廊柱後閃出來,“今日可是家父壽辰。”

“沈大哥?”李靨嚇了一跳,連忙道歉,“是我失言,您莫怪!”

她說著就更想哭,真是倒黴,背地裏說句話還能被主人家聽見。

“不不不,我沒怪你,哎呀,真的沒怪你!”沈羽被她哭得心慌,急得團團轉,“你別哭啊,別哭。”

他將小娘子拉到一旁坐下,手忙腳亂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條手帕,幹脆從自己袍子上撕了塊布條下來,“你,你別哭!”

李靨本來哭得傷心,這會兒眼睜睜見上好的錦袍就這麽白白撕掉一條,竟一時止住了哭聲,她目瞪口呆將布條接過來,有點懵:“不、不會被罵嗎?”

“唔,我就說不小心刮的。”沈羽見她不哭了,一高興又撕下一塊,“呐,這條也給你。”

“我不哭了,您別撕了。”李靨手裏攥著兩個布條,又想哭又想笑,幹脆捂住臉,“別撕了,太浪費。”

“你不哭,我就不撕了。”

李靨點點頭,象征性用布條擦擦眼淚,有點不好意思:“沈大哥如何、如何在此?”

“剛剛廚房送來上好的荔枝,居然是新鮮的,我恐被旁人吃光了,便特意裝了些,來尋我邀請的客人。”沈羽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瓷罐打開,裏麵是一顆顆飽滿鮮紅的荔枝,紋理細膩,散發著甜香。

“真的是新鮮荔枝啊!”李靨抹抹眼淚湊過去瞧著,“這個時節很少見呢。”

她哭過之後帶了點鼻音,囔囔的像個小娃娃,沈羽笑著將瓷罐放進她手裏:“都是你的。”

“可你說是給客人的。”

“是給我邀請的客人。”他看看小姑娘快要被擦破的臉頰,不動聲色,“我初來東京城沒幾個朋友,隻邀請了李娘子一位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