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盛夏的東京城,熏風南來,幾縷浮雲流動在暗藍天空中,遙掛在天邊的月兒靜靜閃動著憐憫柔和的光。

夜風微涼,趙府夫人李靨一身單衣靜靜跪在院子裏,分不出自己的膝蓋跟堅硬的青石板,到底誰更涼些,許久,身後有匆匆腳步聲紛遝而至。

“夫人。”

是趙府主人,他的夫君趙南敘。

成親三載,他總是冷淡著聲音喚她夫人,而她,也總是小心翼翼尊一聲趙少監,相敬如賓,偏少了夫妻之間該有的情。

天空淅淅瀝瀝下起了雨,雨中人背影伶仃單薄,趙南敘想要上前扶她起來,卻被自己母親攔住了腳步。

“吾兒快去簷下避避,莫要淋濕衣裳,染了風寒。”趙母吩咐身邊丫鬟,“還不快扶你們主人去廊下避雨,再拿條幹帕子來!”

人聲一時嘈雜,又有門口的小廝跑來稟報:“主人,有客來訪。”

“有客?”趙南敘眉頭微皺,有些不解,“這麽晚了誰會來?”

趙母見他猶豫,勸道:“咱家最近亂七八糟的事不斷,有同僚來探望也屬正常,你快去前廳好生招待,這裏有娘呢。”

“可是夫人她……”

“放心,都交給娘。”趙母掃了一眼地上跪著不語的人,神色閃過幾分不耐,轉而又對自己兒子和藹道,“快去吧,莫要讓客人等急了。”

腳步聲遠去,趙母見趙南敘走了,轉過頭厭惡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你們還愣著幹什麽,快些動手,莫要誤了時辰!”

幾個丫鬟家丁趕緊應了聲是,要去把李靨拉起來,沒想到看起來羸弱不堪的女子此刻卻似有千斤重,弓著腰死死護住自己肚子,不讓任何人觸碰。

“廢物,晚上沒吃飽還是怎的,連個弱女子都奈何不了!”趙母見狀,提起裙裾兩步上前,惡狠狠一腳踹在她背上,“賤婦!”

趙母本就身高體壯,這一腳更是用了十足十的力氣,瘦弱的李靨當下就被踹倒在地,雨水混著泥水沾了滿身,額前更是被地上粗糲的花磚磕出了血,血跡順著額角流下來,淩亂發絲粘住臉頰,隻露出一雙過大的眼睛和毫無血色的雙唇,顯得有些滲人。

她小心翼翼護住自己小腹,一手撐地想要爬起來,卻不想被一旁的家丁抓住空隙,架住胳膊將她拉起,以一個雙臂展開的姿勢跪在地上。

“放開我!”她終於開口,嘶啞難聽,聲聲泣血,“你們放開我!”

她掙脫不開家丁,隻好把眼神望向趙母,哀聲乞求:“婆母憐憫,放過兒媳肚裏的孩子吧!”

趙母垂下眼,語氣冰冷:“那是災星。”

“災星……?”李靨被牢牢抓著,聽到這句話之後麵色更加慘白,拚命搖著頭,“不! 他是我和夫君的孩兒,不是災星!”

“天師算的怎會有錯!自從你懷了身孕,家中便禍事不斷,此等孽障還是早除掉的好!”趙母說著招了招手,“若蕊,把藥端過來。”

回廊下陰影裏閃出一人,身段婀娜如扶柳,雙目泛著淚光,手裏端一碗藥,淒淒慘慘向趙母行禮:“婆母。”

她是趙母的外甥女溫若蕊,亦是趙南敘的平妻,趙府裏與李靨平起平坐的二夫人。

“不是的婆母,兒媳肚裏的孩兒真的不是孽障!”李靨見了藥之後瘋狂掙紮起來,她掙開家丁,跪爬幾步爬到趙母跟前,在她腳邊重重地磕頭,又抬起臉來哀求道,“我把自己關進小院不出來,孩子生下來也不會亂跑,更不會靠近元宗的!”

啪!一個耳光重重打在她臉上,打得她頭歪到一邊,身子晃了幾晃,她咽下嘴裏腥甜的血,依然死死攥住趙母裙角:“婆母,兒媳求您!”

“住口,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媳!”趙母指著她怒罵:“你這髒心爛肺的賤婦,還有臉提元宗!”

“你就是想害死元宗,算計我們趙家!你一個沒有爹娘的孤女,這些年吃的穿的哪樣不是我趙家的?忘本的畜生,懷了不知哪裏的孽債野種!若不是發現的早,隻怕那野種早晚要害我趙家家破人亡!”

趙母想起自己還躺在**沒醒過來的寶貝孫子,滿臉是淚:“當初勸我兒不要娶你,他偏不聽!如今你若還想給你李家留點體麵,就自己去找個地方吊死了幹淨!”

她忍不住又踢了兩腳,衝一旁站著的下人嗬斥道:“抓住她,把藥灌下去!”

“不!不!”李靨被四五個家丁捉住,按在地上動彈不得,溫若蕊染了鳳仙花汁的長指甲鉗住了她的下巴,劃破了她的臉,她咬緊牙關嗚咽著掙紮,苦澀辛辣的藥汁依然灌了進來,順著喉嚨流進她的身體,就像凶殘且癲狂的殺手,不做任何停留地直奔她肚裏的孩子而去。

小腹疼得像撕裂一樣,她徒勞掙紮著,眼神瞥見月亮門外,她的夫君趙南敘抄手而立,神情漠然,眼神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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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深,房間裏的黑暗濃得化不開,李靨哭了半夜,這會兒抱著膝蓋縮在窗下,目光呆滯。

她也曾是高門大戶的李家大娘子,秀麗聰慧,飽讀詩書,雖父母早亡,但得兄長庇護寵愛,依然美好向陽。

幾年前兄長高中狀元,做了翰林院侍讀學士,後來同科二甲進士趙南敘前來家裏求親,兄長允了親事,卻在她出嫁前重病離世。

長兄如父,她為哥哥守孝滿一年,脫下孝服,嫁進趙家大門。

人人都道秘書少監趙南敘是重情重義之人,君子守諾,不嫌棄李家女兒無父無兄的孤女身份,以正妻之禮迎娶進門,卻不知當日趙宅有花轎兩頂,他在同一日娶了表妹溫若蕊做平妻。

拜堂當晚趙南敘宿在表妹處,此後亦沒有來,即便如此,她仍然兢兢業業守著妻子本分,將全部愛慕與一顆真心皆奉與他,心甘情願把曾經的自己鎖進賢良淑德的殼子裏,安分,恭順,無欲無求。

直到前些時日,他醉酒闖進房裏與她圓房,自此她便有了身孕,因孩子尚不足三月,便沒有與旁人說。

誰料自她懷孕之後,趙家大災小難不斷,先是失火,後又是趙南敘在上朝路上轎底脫落,險些受傷,直到三天前溫若蕊的兒子元宗出了疹子高燒不退,趙母叫了道士來家中做法,那個自稱天師的道士直接用劍指著她,說災星在她肚子裏,若不除掉,趙家全家必有大難。

“我的孩子……”李靨撫摸著小腹,小聲啜泣著,“是阿娘錯了,阿娘沒有護住你。”

雨還在下,敲在屋簷上發出劈啪響動,支摘窗下隱隱約約傳來交談聲。

“蓮姐姐安好。”壓低聲音請安的是李靨的侍女紫玉。

“紫玉妹妹。”另一個聲音響起,帶了絲不自覺的高傲,是溫若蕊的貼身丫鬟綠蓮:“夫人知你今晚值夜辛苦,特意著我送些芙蓉糕來。”

“多謝夫人!多謝姐姐!”紫玉聽起來很興奮,聲音也高起來,“紫玉明日是不是就能去夫人房裏伺候了?”

“需得多等幾日。”

“為何?剛剛老夫人已經說了,主人明日就寫休書。”如今這形勢,紫玉倒也不再忌諱,絲毫不怕柴房裏的人聽到。

綠蓮聲音冷下來:“你倒是打的好算盤,休了她你便立即去夫人房裏,生怕別人不說夫人閑話是不是?”

“蓮姐姐教訓的是,是妹妹心急了,可這小院我也不敢再呆啊,總覺得陰惻惻的,你說會不會有嬰靈索命啊?”

“你就是心思太多,一個沒成型的死胎罷了,哪來的什麽嬰靈?”

“可我們鄉下都講未成形的胎兒也是有靈的,蓮姐姐你不怕嗎?”紫玉聲音小了下去,帶著些許顫抖,“畢竟耳房那把火是你放的,主人的轎子也是你買通轎夫做的手腳,最後卻都歸罪於她肚裏的孩子。”

“胡、胡說,我與她無冤無仇,隻是替夫人辦事罷了,為何要怕?”綠蓮有些惱羞成怒,反擊道,“別忘了是你先消掉了那日**的處子血,讓主人厭棄她,又給夫人通風報信說她懷孕的!”

“我、我也是替夫人辦事啊!”

“你話太多了,快些吃糕點吧!”

雨停了,月光隔了窗欞照進來,映出院中樹木參差斑駁的黑影,張牙舞爪如鬼魅一般。

地上鮮血蜿蜒流淌,李靨痛得蜷起身體,咬碎銀牙,十根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倔強地不肯發出一點聲音。

明日定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豔陽高照,卉木萋萋,若一切可以重來,她絕不會在這幽深庭院蹉跎年華,淒苦一生。

***

李氏長女李靨,昔翰林院學士李梔之妹,知書達禮,溫柔聰慧,奈何遇人不淑,於明佑三年夏夜香消玉碎,一命嗚呼。

自此明珠佩冷,紫玉煙沉,一縷香魂隨風逝,碧落黃泉再難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