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結發(二)

今日端午, 宜畫虎。

按照習俗,端午這天長輩要在孩子額頭畫一隻老虎或者寫一個王字,保佑孩子百毒不侵, 平平安安。

“唐小郎君, 你不要亂動!這樣就畫不好了!”大清早的李府院子裏,李靨正拿毛筆沾了雄黃酒,在年紀最小的唐君莫額頭畫一隻老虎。

唐君莫坐在小凳子上,嘴不閑著:“葉子你畫太久了,屁股都要坐麻了。”

“我這隻虎厲害了, 威風凜凜, 纖毫畢現!”

李靨抿著嘴, 全神貫注勾勒老虎的毛發, “別動!不然就畫歪了。”

“我的腦門不是畫布!隨便畫畫討個彩頭就行,還纖毫畢現,好像誰能看見似的。”

吳思悠樂不可支:“雖說這雄黃酒畫的虎旁人看不到, 卻自在虔誠之人心中, 唐小郎君你且忍忍, 一會兒葉子要進宮畫扇麵的。”

白澤琰點頭:“李娘子的畫市麵上可值千金, 你莫要不知足。”

任海遙搖著折扇:“哎呀呀,可惜小生比李娘子大些,不然高低要讓她給我畫一隻。”

“你們少說風涼話,大家都是來找狀元郎寫字的,為什麽偏我就要被葉子當個畫稿子練手。”唐君莫晃來晃去地躲, 正熱鬧著,下朝回來的李梔溜溜達達走進來, 後麵跟著尚辰。

“在寫字嗎?”李梔樂嗬嗬的,“還未進院子便聽見你們的聲音了。”

“哥哥回來啦!”李靨匆匆幾筆畫完那隻威風凜凜纖毫畢現的大老虎, 把筆往哥哥手裏一塞,擠走唐君莫自己坐在小凳子上,“哥哥給我寫個王字!”

李梔手拿毛筆沾了沾雄黃酒,在妹妹額頭比量幾下:“王字過於陽剛,還是給靨兒寫個安字。”

風華絕代狀元郎,提筆間盡是瀟灑,筆走龍蛇酣暢淋漓,雖看不見字跡,卻也知道一定是了不起的好字,一時間餘下幾人全衝上去,指著自己額頭嚷道:“李學士也給我寫一個,給我寫一個!”

李靨被擠出來,兩步退到看熱鬧的少卿大人身邊,將另一隻沾好了雄黃酒的筆給他,仰起臉眼睛微閉:“義兄給我畫隻大老虎!”

“好,給靨兒畫隻猛虎。”尚辰接過筆,三兩下就在她光潔的額頭上畫好一隻虎,“今日端午休沐,我在清風樓訂了包廂,等宮宴結束叫上大家一起吃飯?”

“好呀好呀,咱們晚上解粽賭酒!”要論玩,誰也強不過李娘子,她拉拉尚少卿的衣袖示意他彎腰,從腰間口袋裏拿出個小艾虎給他插到發髻上,又拿了合歡索係在手腕,最後把一個紅白相間,裏麵裝了稻子和李子的小荷包掛在他腰間。

“頭戴小艾虎,臂纏合歡索,額頭畫雄黃,腰掛道理袋!佑義兄百毒不侵、百病不生、百邪不入!”

“多謝靨兒。”尚辰低頭笑著拉拉她的手,“願我的靨兒端午安康,諸事順遂。”

***

吃過早飯就要進宮,文武百官皆去大殿,由皇上親自簪花,女眷們則被領著去了禦花園,參加今年新增的畫團扇比賽。

李靨元宵燈會已經告過病假了,這次再不來便說不過去,再者皇後娘娘不知哪裏聽來的說她丹青了得,指了名要她來,所以縱使有一百個不情願,李娘子還是盛裝打扮進了宮。

“靨兒如何看起來有些憂愁?不舒服嗎?”太後與皇後還沒來,眾女眷都在互相寒暄著,蘇汀蘭跟周圍人笑吟吟打過招呼,便過來關切她。

李靨搖搖頭:“沒,隻是天氣太熱,提不起精神。”

“這倒是,你自小就怕熱,夏日鮮少出門。”蘇汀蘭說著拿團扇給她輕輕扇著,又從端著托盤在一旁侍候的宮娥那裏拿了杯喝的來,“這是冰豆湯,且喝些,莫要中暑了。”

“謝謝蘇姐姐。”

李靨接過杯子小口啜著,站在一邊看蘇汀蘭跟其他夫人娘子說話,蘇姐姐出身名門,舉手投足皆是大家風範,舉止進退分外得體,尤其是端莊溫柔的淺淺笑容,叫人如沐春風,令觀者無不舒心。

這樣美好的一個女子,是自己將來的嫂嫂,她不由得也跟著挺直了身板,優雅起來。

“李娘子。”

身後一道聲音響起,李靨光是聽到就皺起了眉頭,慢騰騰轉過身,果然是楊夢芝。

“楊娘子。”

楊夢芝看起來並不開心,盯著她的眼神也滿是憤恨,麵上卻是笑著的,甚至過來牽了她的手,熱絡道:“許久不見,李娘子近來可好?”

“確實許久不見,楊娘子也還好吧。”李靨被她惡心的一身雞皮疙瘩,虛情假意地笑,演戲誰不會?畫團扇的桌子已經擺好,宮人也搬了冰來,照這樣看不出一刻鍾皇後娘娘就會來,自己若這時候甩臉子,才是最大的傻瓜。

可演戲歸演戲,該說的話一句也不能少,李娘子一張小臉笑得人畜無害:“從正月初十到現在都未見過了,還真是怪想你的。”

正月初十是雲香郡主的牡丹宴,也是楊夢芝在眾目睽睽之下**義兄不成,丟人現眼的日子。

果然楊夢芝笑容一僵,再抬眸麵色更沉了幾分:“最近忙著婚儀之事,一直未出門,對了,李娘子聽說我要成親的事了嗎?”

“聽說了,還未來得及道一聲恭喜。”

“我也聽趙少監講了你們之前的事,當真是有些遺憾,不過緣分這事講究水到渠成,強求不來,前日趙老夫人還托人捎話,問我溫家表妹該如何安置,說一切都憑我做主。”

楊夢芝笑著,湊近些低聲道,“要說這女子哪,還得娘家強勢才行,若是沒爹沒娘沒個倚仗,嫁給誰也保不齊不被欺負,你說是不是?”

李靨聞言愣了,接著便垂了頭,倒退兩步捂著臉,嚶嚶哭起來,她哭的聲音不小,周圍的夫人娘子全都停止了聊天,或疑惑或詢問的目光投向這邊。

楊夢芝也愣了,張嘴結舌:“你、你幹嘛?”

“我不知自己究竟哪裏得罪過你,結了什麽深仇大恨,讓你說出這般剜心的話。”李靨抬起頭哭得梨花帶雨,眼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順著臉頰滾落,但吐字清晰,每一句都清清楚楚傳進在場所有人的耳朵裏,“我自幼失了雙親,全靠哥哥養大,這對女兒家已是不易,你看我不順眼罵我便是了,為何要說我沒爹沒娘……”

“楊夢芝你太過分了!”蘇汀蘭過來摟住李靨肩膀,對楊夢芝怒斥道,“你與靨兒有何恩怨直說便是,為何要說人痛處揭人傷疤?虧楊家還是書香門第,家風楷模,真是丟臉!”

她說著又拿出帕子給李靨擦眼淚:“靨兒不哭,你還有我們呢,往後蘇家也是你的娘家,我阿娘就是你阿娘,不哭了啊。”

“蘇姐姐!”李靨聽了她的話,哭得愈發傷心起來。

見蘇家娘子出麵,本還打算作壁上觀的女眷們一瞬間分了三派,一派自然是蘇家這邊的,以禮部跟翰林院的官員家眷為主,紛紛指責楊夢芝說話太過刻薄,有失大家風範。

另一派是吏部官員還有楊老尚書門生們的家眷,雖然不占理,卻也一味護著,隻說楊娘子無心之言,讓李靨切莫太過計較。

剩下的便是中間派,兩邊都不得罪,隻在中間勸和,一時間禦花園裏吵吵嚷嚷熱鬧無比,正吵著,就聽見一聲尖銳高亢的:“皇後娘娘駕到——!”

大家立刻噤了聲,紛紛肅正站好行禮:“皇後娘娘萬福金安。”

“免禮。”皇後在一群太監宮女的簇擁下款款落座,含笑道,“在遠處便聽到你們說話聲了,聊什麽呢這麽熱鬧,也說給本宮聽聽。”

她說著,點了個平日裏親近的夫人,“陳娘子,你來講講。”

“是。”陳娘子略一思索,上前幾步到了皇後跟前,低聲將剛才發生的事講了一遍。

方才風波餘韻未散,趁著陳家娘子與皇後私語的功夫,不少人又轉頭朝李靨跟楊夢芝看過來,李靨手裏攥著蘇汀蘭的帕子,時不時輕輕抽搭幾下,楊夢芝則是頭也不抬,隻垂下的手微微顫抖,似是緊張害怕。

陳娘子一番話講完,皇後再抬眸時目光便帶了威儀,她在人群中掃視一圈,目光停在不敢與她對視的楊夢芝身上,沉聲:“夢芝,陳娘子剛才所講可是真的?你罵了李娘子?”

“臣女……臣女一時口快,無心之言。”楊夢芝嚇得冷汗直流,“臣女已經知錯了!”

見她承認了,皇後臉一板,斥責道:“楊家乃書香門第,素來家風嚴謹,你如此做未免太過失禮,不成體統!”

“皇後娘娘教訓的是,臣女知錯,請娘娘責罰!”

“既已知錯,還不向李娘子道歉?”皇後又看向抽抽搭搭的李靨,換了副慈愛模樣,“李娘子莫要傷心,本宮替你討回這個公道,你看如何?”

李靨紅著雙眼,勉強笑了笑,行禮道:“臣女不怪楊娘子,隻是想到父母若是在天有靈,見我因為他們而被人責難,必然傷心難過,而我又與他們幽明永隔,無法安慰,一想到這些就……“

她說著又輕聲哽咽:“臣女在皇後娘娘麵前失儀,還請娘娘責罰。”

“你是個孝順孩子,你父母泉下有知,也當欣慰。”皇後聽了這一番話也忍不住濕了眼角,招招手讓她過去,拉到跟前仔細瞧著,小姑娘本是個喜慶的長相,這會兒哭得眼皮都腫了,看著就格外招人疼,楊夢芝是她遠房親戚不錯,但眼前這女娃娃可是子書郡主相中的兒媳,也就是婉寧公主的外甥媳婦,不久前還在牡丹園的案子裏立了功,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何況這件事本也是楊夢芝有錯在先,皇後想到這裏,緩緩開口:“夢芝,給李娘子道歉。”

楊夢芝不敢反駁,隻低著頭走到李靨麵前,規規矩矩行了禮:“夢芝口無遮攔,李娘子切莫見怪。”

李靨回了禮,小梨渦微漾,溫婉道:“楊娘子知錯即改,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