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牡丹(四)

街市繁華地, 新開了一家首飾鋪子,叫做春風閣,店鋪的主人是媚兒, 東京城第一位被女客贖身的姑娘。

李靨來到春風閣的時候, 媚兒正趴在桌子上聚精會神地給一對耳環繞花絲,見她來了,笑著招呼道:“喲,金主來啦!”

“嗯,來看看我的媚兒今日漂不漂亮。”李靨搖著自己小團扇做輕佻狀, “嘖嘖嘖, 怎的黑眼圈還出來了?又熬夜了?”

“有套頭麵催得急, 就趕了幾天工。”

“那可不行, 夜裏燈燭昏暗,傷眼睛的。”

“倒也不打緊。”媚兒揉揉眼,將桌上東西收起來, “行, 左右你是金主, 我聽你的。”

邱誠濟的案子塵埃落定後, 李靨豪氣地拿出三千兩去凝香閣給媚兒贖了身,之後又幫她開了這間首飾鋪子,收入就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

兩人閑聊幾句,門口又有人來, 是裝裱店的夥計來送做好的牌匾,字是李梔寫的, 春風閣三個大字蒼勁有力,放在這嫣紅翠柳的首飾鋪子裏, 倒也相得益彰。

媚兒高興地看了又看,誇道:“改天找人算個日子,我得敲鑼打鼓把這字掛上去。”

“值得值得,這可是我哥頭一回給人寫招牌,必須大張旗鼓!”李靨背著手欣賞了會兒,自己搬了個凳子坐下,環顧四周,“這幾日生意怎麽樣?”

“還不錯,天氣暖和了,出遊的人多,進店來的客人自然也多,再加上你給介紹的幾位娘子都成了回頭客,還介紹了些新客人,這裏裏外外加起來啊,可是不少。”

媚兒慢慢打著算盤,看起來還不太熟練:“這錢我算了三遍,應是沒錯的,上次你教的口訣也都背過了,一去九進一、二去八進一……還有這個,一歸如一進,見一進成十,二一添作五,逢二進成十……”

李靨笑眯眯地聽了一陣,點頭:“看來都記住了,那今天再教你最後兩個,《退商口訣》跟《商九口訣》。”

她說著走到媚兒身邊,嫩白手指撥弄著算盤,一字一句教著,“無除退一下還一,無除退一下還二……”

連教了幾遍,又找來紙筆寫下,壓在櫃台下麵,以備媚兒記不住的時候翻看。

媚兒學的認真,嘴裏不住念著,直到背的差不多了,轉身從櫃子裏拿出賬本和銀票來:“上個月的帳已經算好了,還是一人一半,這是你那一半。”

“那我就不客氣啦!”李靨接過銀票看了眼,眉開眼笑,“嘿呀呀,可真是不少!要好好存起來。”

去年給清夢茶莊除狐妖,她跟淩塵道長一起要了顏氏夫婦五千兩,倆人一人分了兩千五,再加上平時攢的錢跟過年時候的壓勝錢,全都拿出來給媚兒贖身和開鋪子了。

見她財迷的勁兒,媚兒不由笑出聲:“我現在高門貴女也算見了不少,還真是沒見過如你這般愛存錢的,照說親哥是三品大員,未來夫婿更是名門望族,我若是你便每日吃喝玩樂就好,存錢做什麽?”

李靨擺擺手:“我哥雖官至三品,卻是窮人一個,我這錢存起來啊,是給他娶妻用的。”

“就是那位尚書的女兒嗎?”

“你怎知道?”

“鋪子剛開時她來過,當時太忙忘了跟你說了。”媚兒還是笑著說話,眼裏的笑意卻慢慢褪了下去,“那會兒風言風語挺多的,畢竟女子給妓子贖身的事情太過離奇,便是說出去了也無人信,而你又是李學士的妹妹,所以她擔心也正常。”

她笑得雲淡風輕,心裏卻是難過,那位玉蘭花一樣美麗高貴的女子,慌慌張張趕了來,盤問了她許久,確定她與李梔毫無關係後才放下心,溫溫柔柔說了句打擾,又留下不少銀錢。

對方越知書達理,她就越難過,若真是那種囂張跋扈的女子也就罷了,她還能安慰自己說隻是出身不同,那人也沒什麽好,可對方從骨子裏透出來的教養,生生把她比到了泥裏,讓她自慚形穢。

“怪不得後來我跟蘇姐姐提起的時候,她說她來過店裏——蘇姐姐沒難為你吧?”

“沒有,蘇娘子人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李靨撓撓頭,傻笑兩聲,“其實這次來,是有事情要找你打聽。”

“就知道你不會無緣無故跑來。”媚兒收起情緒,起身倒了杯涼茶給她:“什麽事?”

“上次你說郡主府鬧妖怪,是從哪裏聽來的?”

“是小麻子告訴我的。”

“小麻子?”

“是南風館的仆役,前陣子買東西打這兒路過,隨便聊了幾句,郡主府鬧妖怪這事兒就是他說的。”

***

從春風閣出來,李靨在自己一個人去南風館還是夥同小王爺他們一起去之間糾結了很久,最後決定去大理寺。

開玩笑,如果被義兄知道她去逛窯子,逛的還是男窯子,後果絕對比哥哥知道還可怕。

況且她有能耐瞞住哥哥,可沒能耐瞞住明察秋毫的少卿大人。

李靨歎口氣,有點委屈,明明是自己選的如意郎君,怎麽越來越像選了個祖宗呢?

但祖宗那張臉還是極好看的,所以她在踏進值房見到人的那一刻,什麽委屈都拋到了九霄雲外,甜笑著撲了過去:“義兄!”

尚辰正忙著,老遠聽見她的聲音就起身去迎,結果被撲的踉蹌,見春和知趣地帶上了門,幹脆樂嗬嗬順著小姑娘的力道靠在了大方桌邊上。

“義兄義兄義兄!”她一迭聲喊著,腦袋直往他懷裏拱,小狗似的嗅了半天,喟歎一聲過癮,然後就開始嘿嘿傻樂。

尚辰被她一連串的動作弄得來不及反應,好不容易等她安靜下來,摸摸她腦袋笑道:“今日怎的有空來找我了?”

“我哪日都有空的呀。”她小臉紅撲撲的,看起來有點害羞,“以前是義兄妹,我來找你玩便找你玩了,不在意旁人說什麽,可如今關係變了,再這麽頻繁地來往,總覺得不太好意思。”

“唔,那如今是什麽關係呢?”

“如今——如今——”她拖長聲音,逗他,“就是很普通的朋友關係啊。”

“亂說,普通朋友可以這樣抱著嗎?”尚辰忍不住抬手敲她額頭,“調皮。”

懷中的小姑娘梨渦微漾,柔軟發絲擦過他脖頸,軟乎乎的身體貼上來,帶著淡淡體香,一向嚴謹持重的少卿大人總算是明白了那句“從此君王不早朝”的含義。

他嘴角笑容愈盛,揉揉小姑娘圓潤可愛的頭頂,將下巴擱了上去,眯起眼睛安靜不語。

愛人在懷,誰還管什麽公文卷宗?

這個想法持續了不到一盞茶,外麵春和就敲響了門,猶猶豫豫地說有人來報案,需要尚少卿親自定奪。

尚辰歎口氣,有些舍不得這難得的獨處氣氛,倒是李靨鬆了手,體貼地將他衣服理平整,紅著臉小小聲:“公事要緊。”

“在這裏陪我?”

“嗯。”

“一起吃晚飯?”

“好。”

見她都答應了,少卿大人笑著又揉揉她的頭,重新端起清冷肅正的架子,轉到書桌後坐好:“進來吧。”

門口已經等僵了的春和鬆口氣,推開門讓來稟告的錄事進來:“卑職見過尚少卿。”

“何人報案?”

“回少卿,是步軍司虞候許彥平。”

“許彥平?”尚辰略一思索,記起這是年後剛調任上來的一位年輕官員,頂了之前沈羽的缺,人一向老實,也不愛說話,是個不顯眼的存在。

“他報的什麽案?”

“這——”錄事有點不知道怎麽開口,“回少卿,大約是感情方麵的。”

“感情?”

“他、他狀告雲香郡主暮翠朝紅,戲耍於他,玩、玩弄他的感情,幾位寺正都不敢接,所以來報給您。”

尚辰:“……許虞候人呢?”

“在中堂候著呢。”

“且讓他等在那裏,據報拿來我看。”

錄事答應一聲,將剛剛寫好的據報呈上,說了聲告退回去了。

李靨見他離開,迫不及待就把腦袋湊過去:“我瞧瞧我瞧瞧,這許虞候怎麽就被玩弄感情了?”

兩人湊在一起看,隻見據報上寫的清清楚楚,步軍司虞候許彥平,在某次郡主府宴會上與雲香郡主一見鍾情,許下三生,誰知半月不到郡主便翻了臉,對於之前的山盟海誓全盤否認不說,還讓侍衛將找上門來問個清楚的許彥平打了一頓。

“我想起來了,許彥平就是頂了沈大哥缺的那個人對吧,巡邏時候見過幾次。”李靨也見過許彥平,評論道,“還挺癡情的。”

尚辰笑笑,指著下麵的訴求一欄:“要求郡主府賠償醫藥費五千兩,癡情嗎?想要錢罷了。”

“可雲香郡主不會給的吧。”

“所以他來大理寺報案,大約想以郡主的名聲做要挾。”

“哈,雲香郡主會受這種要挾?果然是初來乍到,天真哪。”她想想見了美男就兩眼放光的雲香郡主,搖搖頭,“全東京城誰不知道郡主的行事作風?沒用的。”

“許虞候一直未娶妻,大約真以為得了郡主青睞吧,畢竟儀賓這個位置很誘人。”

“也對,做了郡主儀賓,便可平步青雲了。”小姑娘胳膊杵在書桌上,支著下巴,腦袋一點一點的,“可許虞候這般年紀了,不該如此。”

尚辰聽她這樣說,不知怎麽就來了興趣,也學她支著下巴問道:“許虞候這般年紀當如何?靨兒說說看?”

“雲香郡主何許人也,隨便打聽打聽就知道,許虞候其貌不揚年紀又大,而且文不成武不成的,郡主幹嘛要找他?”李靨見他問,也就認真分析起來,“依我看呐,郡主純粹就是小鮮果子吃多了,想喝口老鴨湯漱漱口,沒想到人家居然當真了。”

“……”尚少卿笑容漸消,重又端正坐好,喊春和進來,“去告訴許彥平,此案駁回不予受理,還有,大理寺乃司法重地,他敢再拿這種烏七八糟的事來搗亂,直接扣押!”

他說著,將剛才的據報扔給春和,“讓他回去!”

旁邊李靨嚇了一跳,眨眨眼想了半天,小心翼翼道:“義兄,你、你怎麽了?”

“無事。”他也不抬頭,自顧自拿起一份案卷批閱起來。

“是、是我說錯話了嗎?”

“沒有,靨兒說的很有道理。”少卿大人手裏的筆頓了下,淡然道,“隻是你說的那位老鴨湯,年齡跟我一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