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正文完結
宮院深深, 一片噤聲,這一天終於來了。
按照襲紅蕊原知的劇情,崇文帝會在第十年的時候死去, 不過今世好像發生了一些變化, 於是他又努力的挺過了三年。
然而時至今日, 還是走到了盡頭。
襲紅蕊快步走去崇文帝的宮殿,身上繁重的衣飾, 簌簌磨動, 及至門口, 驀然停下腳步, 抬頭看向那個神情冷漠的女人。
“陛下的狀況如何?”
曾經的蕭貴妃, 因為父親的原因,被貶為幽妃, 而在崇文帝黯然神傷的那幾年, 又被複起,重新封為蕭妃,召在身邊侍奉。
襲紅蕊第一次見她的時候, 眼中隻看見一朵於冰雪中凜冽的冶豔薔薇, 而如今, 隻剩了歲月帶來的冷淡和漠然。
蕭妃抬眸看了她一眼, 沒什麽情緒道:“你自己去看,皇上想見的是你,又不是我。”
麵對這樣的冷漠,襲紅蕊也並不惱,她們注定無法成為朋友, 自然也不必強求。
蕭南山雖然死了,蕭家人卻還活著, 她也並不害怕她有什麽動作。
快步走進殿內,一股濃重的藥味撲麵而來。
襲紅蕊的腳步開始放緩,慢慢向前,看著這位曾經的帝王,如今病魔纏身的普通老人。
常年的疾病,一點點將他折磨得不成人形,大張著嘴,用盡一切力氣攫取著呼吸,可是空氣還是從風箱般的胸腔中溢泄出去。
襲紅蕊的心不禁陷入一片平靜,這就是所有人的歸途啊。
如此猙獰又不留情麵,人生前所擁有的一切尊嚴、榮耀,在此刻都被剝得一幹二淨,難怪所有人都懼怕生老病死。
緩步上前,將老皇帝佝僂的手攥在手中,低下頭,趴在他耳邊輕輕道:“皇上,臣妾來了。”
崇文帝渾濁的眼睛,一點點轉動,將視線落到襲紅蕊臉上。
他已經要走到生命的盡頭,而襲紅蕊還是如此明豔,如此年輕。
他們曾經是最親密的夫妻,最堅固的同盟,可到最後,還是烙下了一些不可磨滅的溝壑。
崇文帝的眼神無比複雜。
襲紅蕊卻很平靜,她很平常地抬頭看向崇文帝,沒有一絲情緒起伏地說著公事:“皇上,請恕臣妾無禮,臣妾現在可以為您議定諡號了嗎?”
崇文帝渾濁的眼睛一滯,隨即燃起光亮。
議定諡號,代表著皇帝已死,對於一個活著的帝王來說,說出去不好聽,崇文帝此刻卻很急迫。
“議……議……議……”
蓋因這條其實不是針對別人的約束,而是針對皇帝的約束。
皇帝生前,擁有無上的權力,沒有人敢對他的所作所為置喙。
當他死後,朝臣卻可以公正客觀地評價他的一生,這就是所謂的蓋棺定論。
崇文帝年輕的時候,完全不信這一套,可當他無數個日夜直麵死亡,他就隻剩了這一個執念。
他要給後世留個好名聲,千秋萬世,永世享祭,超脫輪回,永享富貴!
襲紅蕊其實覺得這玩意很扯淡。
畢竟如果天上的神仙,真的會被點的幾根香,燒的幾張紙收買,那麽對於他們神力的可靠性,凡人就該抱有一絲懷疑了。
如果世世代代的祭祀真的有用,那曆史上那麽多皇帝,那麽多皇室,那麽多達官貴人,一代代累加起來,應該有很多人。
這個世界又怎麽會還是隻有一小部分人掌握權力富貴呢,是有不少人被刷下去了嗎,嗬嗬。
襲紅蕊的心裏,早就產生了嚴重的懷疑,但她嘴上當然不會說。
畢竟有人信,有人恐懼,她才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所以襲紅蕊抬頭,平靜地看向崇文帝:“臣妾和大臣們討論了這件事,大臣們雖然很不願,但還是耐不住臣妾之請,給了臣妾一個示意,他們想用‘康’字。”
崇文帝:……
按照諡法來說,康不算太壞,安樂治民,保衛社稷,俊民用章,都是很好的意思。
但其中還有一條很矚目,那就是“好樂殆政”。
他懷疑這些人選這個字就是為了這一條,別有用心,影射他年輕的時候重用蕭南山,“好樂殆政”。
見崇文帝的臉色不太好,襲紅蕊便又道:“但秦行朝反對,他認為陛下定西夷平北戎,辟地有德,威德服遠,應該用襄這個字,才能昭顯陛下功績。”
聽到這崇文帝的臉色終於好起來。
對對對!他收回了燕平之地,他曾經到泰山封禪,應該用“襄”!
襲紅蕊卻繼續開口:“但臣妾以為,無論是康還是襄,都不足以形容陛下蓋世偉績,至聖至德,甚至整個諡法中的所有諡號,也不足以形容。”
“所以臣妾想為您單請一個諡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古往今來,獨此一份。”
崇文帝漸漸瞪大了眼睛:什麽?
襲紅蕊便抬起頭,擲地有聲道:“臣妾想為您請的是——”
“聖!”
崇文帝:……
亙古以來,無有以聖為號的帝王,但聖這個字,確實太好了。
就算他的親兒子,也不可能給他請這種諡號,可是襲紅蕊,她確實毫無顧忌……
崇文帝沉默了許久,突然死命地要往起掙紮,身邊人見了,立刻上前扶起他。
崇文帝掙紮起半邊身子,劇烈喘息著,對著襲紅蕊斷斷續續道:“召……召……所有人……進宮。”
看到他這樣,襲紅蕊便知道他要“托孤”了。
在被崇文帝洞悉了那樣的秘密後,襲紅蕊原本不應該這樣肆無忌憚地放崇文帝和外人見麵。
畢竟他臨死前毫無顧忌,隨口說一句,就能讓她死無葬身之地,但襲紅蕊還是照做了。
後妃們一被召來,就忍不住低泣起來,她們知道這代表著崇文帝即將走入盡頭了。
而被叫到的大臣們也神色肅穆,這將是他們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
崇文帝低頭看向下首。
他的愛妃們跪成一圈,眼淚漣漣,就連蕭妃,也閉上了眼睛,悵然若失。
這些就是他曾經寵愛過的女人們,崇文帝轉向襲紅蕊:“自我死後,所遺婦人,皆付於你,望你好生善待。”
襲紅蕊立刻伏地叩首:“臣妾領命。”
崇文帝便又看向下首群臣,從胸腔裏竭力發出聲音:“太子年幼,恐不堪國事,皇後襲氏,有治世之大才,托國無虞,國事盡付皇後,諸君當聽命任之,勿有二心。”
以秦行朝和老國公為首的托孤大臣,頓時跪地叩首:“臣等領命。”
交代完這麽長一大段話,崇文帝早已筋疲力盡,用盡一切力氣喘息著,整個大殿充滿了拉風箱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崇文帝終於緩過氣來,用盡最後的力氣,看向在地上長跪不起的襲紅蕊,嘶聲道:“我還要你發誓,這個天下,永遠姓寧!”
襲紅蕊:……
抬起身,毫不猶豫並指為誓:“陛下放心,但有妾身這一世命在,寧氏江山,就永遠姓寧,隻是——”
襲紅蕊突然哽咽出聲,兩顆淚滴從眼眶滾下:“隻是,臣妾很想知道,陛下如今是如何看待臣妾。”
“臣妾一生微賤,譬如塵土,幸蒙陛下不棄,召在身邊,從此乘風化雨。”
“若是能重來一次,大概不管如何,臣妾都要費力擠在陛下身邊,得一世之助。”
“隻是臣妾不知道,若陛下黃粱一夢,醒來之後發現過往種種,不過是幻影,您方年少,隻不過做了一個未來之夢。”
“到了那時,您已經縱觀臣妾一生,已經度過了和臣妾攜手的所有歲月,知道臣妾一切的好與不好,那個時候再見臣妾,您還會毫不猶豫的,握住臣妾的手,將臣妾帶到您身邊嗎?”
崇文帝:……
他已經能感受到,死神逼近的腳步,隻是他沒想到,在最後,襲紅蕊會問他這個問題。
看著襲紅蕊一如往昔,淚流滿麵,難掩脆弱的臉,終是再次心軟。
用盡最後力氣道:“何人知我,何人知君,奈何橋上長相守,卿若不至,朕……何以……獨歸……”
最後一個字吐出,聲音戛然而止。
再抬頭時,竟已是溘然長逝。
太醫立刻走上前,查探身體,等探查完畢,轉過身,聲音顫抖道:“陛下……陛下……駕崩了!”
話音一落,後妃群臣,立刻跪伏在地,放聲哭泣。
襲紅蕊本覺得可以控製住自己,可到最後,還是忍不住發自內心的放聲痛哭。
死老頭,那咱們可說好了,如果你也重生了,記住今天的話,可千萬不能去搞我啊!
“陛下!!!”
……
皇帝駕崩,舉國齊哀,放聲哀哭,白幡遍地。
自崇文皇帝駕崩後,襲紅蕊就肝腸寸斷,虔心為先帝守靈,幾欲隨先帝同去。
她如此傷心傷身,底下人都看不下去了,紛紛哽咽著勸她國事為重。
襲紅蕊耐不住群臣之請,終於在先帝下葬後,奉先帝旨意,扶保太子登基為帝。
時值國喪,登基大典並未大肆操辦,草草地就完結了儀式。
但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還是太繁重了,整場都是小太子,哦不,小皇帝的哭聲。
襲紅蕊牽著小皇帝的手,登上皇座。
為給先皇服孝,她身披縞素,素服素容,渾身上下半點金玉之飾也無,看起來格外憔悴。
抬起手帕,擦了一下紅腫的眼睛,神情哀痛道:“先皇驟然離世,如國失一柱,嗣兒又尚且年幼,隻能妾身獨挑大梁,還請諸位臣公,憐惜我們孤兒寡母。”
諸位臣公:……
那誰敢不憐惜你啊……
但人生在世,全靠演技,群臣立刻跪下,跟著痛哭失聲——
“太後放心,臣等定盡心竭力!”
聽著底下的哭聲,襲紅蕊頓時跟著一起哭起來。
一時間殿上殿下,從皇帝到太後,從太後到群臣,淒淒惶惶,哀聲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襲紅蕊終於勉強控製住情緒,抬眼看向下首,卻隻看見一片模糊的珠簾。
襲紅蕊立時抬起手帕,擦擦自己的眼睛:“為國為民,何惜己聲,本宮既蒙陛下器重,以國事相托,又何必扭扭捏捏,以一簾之隔,與諸臣公斷絕,將簾幕撤下去吧。”
眾臣:……
他們是很想反對什麽的,但很顯然,他們反對不了,於是齊齊叩首:“娘娘大義!”
襲紅蕊以帕拭淚,揮揮手,如意和言鈺聽到她的命令,立刻一左一右地將簾幕卸下。
看著一覽無餘的朝堂,襲紅蕊的目光很平靜。
啊,終於輪到她的時代了。
……
三年後,整個國家從沉沉的暗色中脫離出來。
再深的悲哀,也不可能持續三年,被壓抑了三年的人們,簡直要憋瘋了,隻想大肆發泄,放聲慶祝,以彌補自己在國喪期間被禁止的一切。
但因為不用給先帝服喪了這種事慶祝,說出去總不好聽,所以大家需要一個發泄口。
恰在此時,大運河通航了。
這條運河,貫通燕平,前前後後修了有八年,在此刻終於修成。
在完工的那刻,瞬間有人趕來報喜。
言稱運河修成之時,有鳳凰降臨河堤翱翔啼鳴,五彩斑斕,瑞彩千條,此乃祥瑞之兆啊!
什麽?真的嗎?
襲紅蕊聽了頓時大喜,即刻取此祥瑞之兆,改元“鳳臨”,大赦天下!
改元之後,朝野共慶,一片歡騰。
酒樓上重新開始宴飲,勾欄瓦舍裏重新有人聽曲,成親的趕緊成親,到處都是鬧鬧騰騰的一片,把整個國家染成一片歡樂的海洋。
襲紅蕊正重新穿上華服,大宴群臣,滿座歡樂,突然傳來一聲急報——
“報!太後娘娘,北戎傳來急信!”
宴會上的鼓樂絲竹聲瞬間為之一清,襲紅蕊招手,讓傳信兵將信箋送上來。
當看清信箋內容後,襲紅蕊猛然起身,放聲大笑。
底下群臣不解,已經走到前朝的白憐兒開口問道:“太後娘娘,有何喜事?”
襲紅蕊臉上的笑容用盡力氣才平複下來,抬起頭,緩緩道:“好事,一件非常好的事。”
這幾年來,北戎和後鮮打了個你死我活,而在不久之前,迎來了轉折點,北戎王和忽哈爾戰死,北戎內部亂成一團。
在內憂外患下,被強推上去一個十王子。
十王子的情況和大齊那邊差不多,今年才十歲,左支右絀,無力支撐,迫於無奈下,他的下屬向他提議——
不如去大齊求襲太後援手吧。
雖然這幾乎意味著必然要作出某種讓步,但投效襲太後,應該比被勿須羅趕盡殺絕好……
新上位的十王子和他的親生母親原沒有任何根基,所以在這種情況下,也隻能妥協。
襲紅蕊看著這封書信,合上信紙,一臉野心,呼之欲出。
如今國庫充裕,兵精糧足,運河通暢,上下一心。
是時候討回一筆欠了多年的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