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林溪不可思議地後退了兩步, 她再仔細看一看,裙子上的血跡卻消失了,仿佛又是一條普通的白裙子。
方子靖似乎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 他問她:“怎麽了。”
林溪小聲說:“我看到裙子上有很多血, 但現在沒有了……”
方子靖:“你沒看錯,就是這家店裏有‘東西’。”
林溪環視了店裏一圈,花紋繁複的裙子, 奇形怪狀的首飾, 空氣裏彌漫著的詭異香氣……
就在林溪準備再多看看的時候, 老板娘忽然就走了過來:“喜歡這條裙子嗎?”
林溪擠出一個笑:“挺好看的。”
老板娘笑得十分好看:“要試試嗎?這個顏色應該很襯你。”
林溪擺擺手:“我今天擦了粉底,就不試了, 怕弄花裙子。”
老板娘眼裏劃過一絲失望:“那好吧,那你再看看這裏麵的包和首飾有沒有喜歡的, 都是以前的中古大牌, 我可以給你打折。”
林溪點點頭,她在店裏轉了轉。
直到她無意中看到一個古色古香的紅木鏤空小盒子,樣子十分精巧。
她瞟了眼老板娘,老板娘正低頭算賬, 沒有注意這邊。
林溪偷偷把盒子打開。
卻發現裏麵赫然躺著一枚小小的懷表。
懷表裏放著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梳著辮子、穿著旗袍的年輕少女,她的旁邊站著一位穿著中山裝的男子, 男子眉目溫和, 宛如水墨畫。
照片的右下角寫著:“宋婉茹,1904。”
等林溪再細細看了一下。
才發現照片上的女子,赫然就和眼前的老板娘長得有八分相似!
1904年, 那是老板娘的祖宗, 還是說——
她活了…一百多年嗎……
林溪抬頭, 再次投投瞟了一眼老板娘, 才發現她沒有眼珠……
!!!
再下一秒,她又抬起頭,神色如常人般地看向林溪。
林溪:……這個錢我們是非賺不可嗎?
林溪趕緊把盒子關上,對老板娘笑笑:“這個盒子還挺漂亮的。”
老板娘看了眼林溪,留給她一張名片:“喜歡你就給這個師傅打電話,他的手很巧,木工和裁縫都不在話下。”
林溪看了下名片,上麵寫著“東郊街77號。卓明。”
右下角還印了一串他的電話。
林溪點點頭接下:“謝謝老板娘,那我們先走了。”
“好,回頭有喜歡的再來逛。”
——
出了這家中古店,終於走到了外麵的日光之下。
看著喧囂來往的車流和人群,林溪竟然有一種如獲新生的感覺。
那家店實在是太壓抑了。
方子靖出聲問她:“你剛剛有沒有聞到什麽味道?”
“是有一股莫名的香氣,一進去就能聞到。”林溪頓了頓,“但我以前大學時跟我室友去逛過古著店,大部分的店都會用比較厚的香氣,來遮掩他們衣物上清洗時留下的消毒水味。”
方子靖搖搖頭:“是犀牛角,傳說用犀牛角的香氣燃燒,可以通鬼神。”
林溪徹底呆住,她回過頭,再看那家古色古香的中古店,隻覺得後背發麻。
她的手機鈴聲響起,是她早上出門時設定的鬧鍾,會提前半小時提醒她該去接小孩放學。
她看向方子靖:“林霈齊要放學了,我要去接他了。你呢?”
“我跟你一起去。我想請林霈齊幫我給他打個電話。”
方子靖拿出老板娘剛剛遞給他們的名片。
卓明。
——
下午三點半的幼兒園。
門口已經擠滿了家長。
在不遠處的街角,低調地停著一輛加長的豪車。
車裏坐著一個男人,側臉輪廓清晰,他坐在專門為他定製的輪椅上,手裏拿著平板在看新聞。
前麵開車的劉管家看了看表:“快了快了,快到點了,今天林小姐沒通告,她應該也會來接霈齊。”
“嗯。”
“先生,您在車上忙工作,我等會去把霈齊接回來就行。”
“嗯。”
劉管家忽然出聲:“誒!林小姐!我看到林小姐了,我下去請……”劉管家的聲音忽然頓住,表情也隨之變得怪異了起來。
聞陵放下平板,順著劉管家的視線看了過去——
穿著杏色風衣的林溪,正跟一個同樣年輕的、穿著棉布襯衫的男人一起並排前行。
兩個人還有說有笑,似乎已經非常熟稔。
聞陵微微眯了眯眼,骨節分明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敲擊著膝蓋,表情分不出喜怒。
然而劉管家隻覺得車裏的氣溫仿佛瞬間降低了很多度。
“先生,我下去請林小姐過來吧。”
“不用,我下去接林霈齊,順便問候一下她。”
劉管家:順便???
剛剛還說的在車上辦公啊喂!
林溪正給方子靖講著她第一次見到林霈齊時的場景。
“當時那麽冷的冬天,頭天晚上還下了雪,他還穿個短袖,臉都被凍得通紅……”
方子靖指了指她的鞋帶:“你鞋帶開了。”
林溪準備彎下腰去係,卻沒想到她剛彎腰的時候,她手裏的名片落到了地上。
方子靖趕緊彎腰去撿,手還沒碰到名片,身後就傳來一道聲音。
比中古店裏女鬼老板娘還涼幽幽:
“在馬路中間隨隨便便就彎腰係鞋帶嗎?”
方子靖抬頭,迎麵見到的就是一張坐在輪椅上的俊俏的男人的臉,難看得不行。
方子靖:?
他什麽時候惹過這位一看就不好惹的大人物嗎?
方子靖趕緊把名片飛快地撿起來就往後退:“我沒有要係鞋帶,我是撿東西來著。”
林溪已經係好了鞋帶,她有些疑惑地看著聞陵:“你怎麽來了?”
聞陵麵無表情:“接小孩放學。”
方子靖:“你們認識?”
林溪點點頭,她跟聞陵介紹:“這位是方道長。”
輪到介紹聞陵的時候,她頓住了,想了想:“這是聞陵,他是我孩子的父親。”
說完,她自己都恨不得把舌頭咬掉。
方子靖看了看林溪,又看了看氣勢非凡的聞陵,終於對林溪緩緩露出一種猥瑣的表情。
那表情裏仿佛寫著幾個大字:“林溪你有點東西。”
林溪:“……”
還好在這個時候,林霈齊從學校裏麵跑了出來。
他直直衝向林溪,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媽媽!爸爸!”
他緊緊地抱完林溪後才跟其他人打招呼:“方叔叔!方叔叔你欠我十個草莓冰淇淋呢!”
方子靖:“……”
林溪:“我什麽時候讓你給我兒子吃這麽多冰淇淋了!”
方子靖窘迫一笑,轉移話題:“走走走,霈齊,你幫方叔叔打一個電話,打完後,我再分期給你付款好不好?”
方子靖拿出卓明的名片遞給林霈齊。
林霈齊正準備按下去,卻像意識到了什麽,他奶聲奶氣開口:“叔叔,你這個號碼不對啊。”
方子靖不解:“哪裏不對?”
林霈齊非常有經驗地開口:“我沒有打過四位數的電話號碼……”
林溪趕緊拿出手機查了查。
四位數的電話號碼,最早是在1904年出現。
林溪努力鎮定地開口:“打一個試試吧。”
林霈齊撥下電話號碼,那邊響了好幾聲才接起來。
“您好,請問您找誰?”
口音十分像南方男性,聲音溫潤至極,仿佛雪後初霽。
林溪:“請問您是卓明先生嗎?”
“是的。您是?”
林溪莫名想到那張在中古店懷表裏的照片,她輕聲問了句:“請問您認識宋婉茹嗎?”
電話那頭的人長長長長地歎口氣:
“認識,你來東郊77號吧。”
——
夜。
圓圓的月亮掛在天上。
偶爾有幾隻烏鴉從黑藍的樹枝上飛過,一輛出租車行在寂靜的公路上。
車裏就坐著林溪、方子靖和林霈齊三個人。
因為劉管家年紀大了,林溪不敢讓劉管家知道太多林霈齊的事情,加上聞陵行動不便,所以她就讓聞陵和劉管家先回去了。
雖然分別的時候,方子靖總覺得那位先生的眼神依舊涼幽幽的……
“姑娘,到了。”
司機把車停好。
等林溪他們一下車,司機嘟囔了幾句:“奇了怪了,今天剛拉了一個東郊77號的,又拉了一車你們,現在年輕人流行去亂葬崗打卡了嗎?”
林溪:“還拉了一個?”
司機:“這一周,連著拉好幾個了。我回去了啊,你們注意安全。”
說完,他開著車飛快地就走了。
林溪皺了皺眉,她借著路燈,這才看見眼前的景象。
破舊的兩根柱子,上麵掛著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東郊街77號”。
再往裏麵,是一座接一座的小土包,有的土包上麵立了個墓碑,還有的什麽也沒有。
但是一座接一座,在昏暗的月光下,顯得分外詭異。
原來東郊街77號就是亂葬崗。
林溪牽著林霈齊的手,慢慢走進去。
正當他們走到裏麵的時候,卻見到月光下,一個年輕女生,正躺在一座墳包上,宛如睡著了一樣。
她身上就穿著今天林溪在中古店裏摸過的那件白色連衣裙!
此刻,月光下,白色連衣裙上那些鮮紅的恐怖血漬,清晰可見。
在她的身側,站著白天中古店裏的那個老板娘。
她正伏在那個女生的臉上,似乎是正在吸食陽氣……
方子靖連忙囑咐林溪:“待在林霈齊身邊,他有手串護體,一般的鬼怪傷不了他!”
說完,他立刻祭出身後的桃木劍,飛身躍到老板娘身前。
“天火雷神,五方降雷。”
他拿起劍要刺向老板娘,結果老板娘一回頭,猛然張開一張血盆大口。
白日裏美豔的她早已不見,隻剩一個宛如被撕裂的嘴角,臉上的皮膚密密麻麻布滿了烏青的屍斑。
她直接躲都沒有躲,任憑方子靖的桃木劍刺進自己的體內,但她的身體依舊沒有任何變化。
方子靖不可思議地愣住:“怎、怎麽可能!你不是鬼?!”
老板娘猙獰地笑了笑,“道士的陽氣,似乎更足呢~”
說著,她抬起塗滿紅蔻丹的指甲,就要往方子靖胸前刺去。
就在此時,安靜的夜裏,響起了一聲男人的歎息——
“婉婉。”
老板娘立刻回頭。
這才發現,聲音是從林霈齊的手表裏傳出的。
她惡狠狠地逼問林霈齊:“你是誰?”
林霈齊雖然有一絲絲懼怕,但是卻沒有後退:“我是林霈齊。是卓明叔叔讓我們來找你的。”
“婉婉,別走,讓我看看你好嗎?”手表裏,一個穿著中山裝的男子,他眉眼如玉,唇色蒼白。
老板娘立刻收起了血盆大口,又變成了白日裏那個柔弱美豔的旗袍女子。
她不可思議地看著屏幕裏的男子,一滴淚自她的眼眶落下,“你,你終於記起我了。”
卓明點點頭:“三輩子了,每次我死後,都會記得從前的事,可是,每次我想告訴你,不要再等了,都因為陰陽相隔,沒有機會說出口。”
老板娘哭得更傷心了。
方子靖這才走過來:“到底是為什麽,我的桃木劍傷不了你?難道你不是鬼?”
林溪幽幽開口:“有沒有可能你的桃木劍被聶青青弄斷後就失去了法力。”
方子靖:“……”
方子靖:“閉嘴!老子修好了!不準提這丟臉的事!”
老板娘搖搖頭:“我的確不是鬼。”
說完,她的目光,看向那座月光下靜靜的墳包。
——
一百年前。
老板娘還不是老板娘。
她還是滬上宋家的宋二小姐,她遇到卓明的時候,隻有十歲。
那年蘇浙發了大水,滬上遍地流民。
她出門跟著管家施粥的時候,遇到一個小乞丐,小乞丐一臉髒汙,沒有鞋子,露出的腳趾被水泡得已經發膿。
她心腸軟,讓管家給他多施了一碗粥。他的目光便再也沒有離開過她身上。
夜裏粥棚收攤的時候,有不安的乞丐,試圖搶她脖子上的一枚懷表。
她來不及躲避,卻是他拿著一個火把,不要命地站在她身前,幫她嚇退賊人。
炭火星子落到他腳上,化膿的傷口更加潰爛,他卻依舊一聲不吭。
高貴的大小姐,第一次求管家:“我們把他帶回去吧。”
打那之後,大小姐的身邊多了一個小裁縫。
小裁縫什麽都幫她幹,從逃學,再到挨打,再到幫她捉弄那一群欺負過她的公子哥。
旁人叫他“臭討飯”的,他也不介意,隻是溫溫和和地承認:“我隻討小姐家的飯。”
他說這話的時候,脖頸和背都挺得直直的,比哪個滬上的公子都更矜貴。
漸漸的,宋婉茹越長越大,一路從私塾讀到女中。
他縫衣服的手藝也越來越好。
每年她生辰的時候,他都會給她縫一件衣服。
她時常笑著說:“要一輩子都傳卓明縫的衣服。”
她不知道這句話的意義。
他也隻是溫溫和和地笑著看著她。
直到戰爭打進來了。
宋家的生意越做越不行了。
她的父親不得已,不準她上學,還要把她和其他滬上的家族聯姻。
向來自由慣了的她怎麽能接受呢?
普通女人的命,不管是有錢的女人,還是沒錢的女人,在那時都是一樣的。紅蓋頭一蓋,一輩子大抵就這樣在小閣樓裏結束了。
她嚐試了各種各樣的方法,絕食,逃跑,自殺,都無用。
直到有一天,她在祖宅裏看到了一本書。
上麵記載著一種叫長生術的禁術。
數不盡的藥材,針紮刀割的痛苦,她都挺過來了。
隻差最後一步:心愛之人的心頭血。
她有些迷茫了。
心愛之人,她應該沒有愛過誰吧?
何況,愛是什麽呢?
直到她的書被卓明無意間看到。
他看著她,隻說了兩句話——
一句是:“我幫你。”
另一句是:“我教你。”
說完,溫潤克製了十八年的他,猛地將她按在閣樓的木門上,撬開她的齒關,發了狠地吻下去。
……
最後,他教會了她什麽是愛。
再最後,他死了。
用他的心頭血幫助了她的長生。
他死後,她推開他住了二十年的屋子,在裏麵發現了他做的六十多件旗袍,藍的,紫的,綠的,粉的……
他把她以後要穿的旗袍都做好了,盡他所能,做到了最多。
很久很久以後,歲月變遷,滬上的炮火響起又滅下,宋家的人都老去,她才明白,為什麽長生要用愛人的心頭血做代價。
原來長生就是寂寥。
隻有愛人死去後,長生之人才會沒有任何欲望,甘願一世世寂寥地活下去。
但她不願意,她發了瘋一樣到處尋找著轉世投胎的他。
為了能和他在一起,重新相愛,她不得不吸食活人的陽氣,維持自己的青春麵容。
她和他一共愛了三輩子,每次他都是裁縫,每一世她都能穿上他製的衣。
她把這些衣服都留下,開了這家中古店。
歲月的變遷,都是他愛她的證據。
……
“那你為什麽要對他們……”林溪指了指現在還昏睡著躺在墳包上的那個女子。
宋婉茹搖搖頭:“我要趕在下次他轉世投胎前,多攢一些陽氣,維持我的容貌。我不想很老很老很醜很醜地見到他。”
卓明卻在屏幕裏歎一口氣:“婉婉,你什麽樣子,我都會愛你。”
宋婉茹眼眶濕潤:“我不信,你從前同我說過的,男人的話都信不得。”
“我愛你,從來都隻因為你是你啊。”卓明的聲音很輕,“每一世,我長大後,無論我在哪個城市,我的心裏都隱隱會有一道聲音告訴我,我應該找一個叫宋婉茹的人。”
“雖然我並不知道叫這個名字的人是誰,長什麽樣子,但是當我遇見你,我就知道我要找的人就是你啊……”
“放手吧,婉婉,下一次,讓我先來找你。”
卓明的話一說完,宋婉茹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她流著淚,點頭。
電話裏的卓明,終於安慰地笑了笑,隨後掛掉了電話,屏幕裏歸於一片寂靜。
宋婉茹帶著未幹的眼淚,衝林溪微微笑了笑:“謝謝你們,讓我再見到他,你們且放心,那些活人的陽氣,我都會還給他們。”
說完,她轉身,走進夜色的墓群中。
月光下,她烏青的長發,漸漸變銀,變白。
原本青蔥水嫩的手指,也緩緩皺起。
最後,夜色裏隻剩一個佝僂的老人。
徹底消失不見。
……
原本躺在墳上的女孩子終於醒過來,她揉揉眼睛,看著周圍的墓碑,發出驚聲尖叫——
“天啊!我怎麽會在這裏!!”
她轉頭看到林溪他們幾個大活人,直接飛奔過來,一把撲到林溪身上:“我的媽呀,救救我終於看到活人了啊啊啊!”
林溪咧開嘴笑了笑:“你怎麽確定我們是活人?”
那個妹子愣了一下,立刻從林溪身上彈下來,飛快地朝外跑去。
媽媽啊,她再也不買古著了,太嚇人了!!!
——
晚上十一點,林溪終於回到了家裏。
她按了按太陽穴,終於可以躺下了。
林霈齊也跟著跑了一個晚上,小家夥身子一沾到床就睡過去了。幸好明天是周末,不然她可沒辦法叫他早起。
林溪耐心地幫他擦著手心的灰。
這時候,她猛然想起一件事。
林霈齊好像從來沒有,剪過指甲……
他來這裏兩個月了,甚至連頭發都沒有剪過。
幼兒園家長群裏的家長天天抱怨小孩又長個子了,又要買衣服了,但是隻有林溪知道——
林霈齊他整個人,就像是停止了生長一樣。
林溪被這個想法嚇到了。
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
林溪的手有些顫抖,她想打電話告訴聞陵,可就在這時,她接到一通來自林昭昭的電話:
“姐姐,這個月家裏要給爸過生日宴會,你一定要來哦。”
林溪正準備拒絕,林昭昭卻又繼續開口:
“記得帶上那個和你長得很像的小朋友。”
“爸爸應該也很樂意見到他的外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