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餞行
這天晚上,風月樓一如既往地熱鬧,玉錦獨立的小院中卻是別有一番天地。玉錦叫了一群相熟的姐妹,熱熱鬧鬧地為楚寧送行。楚寧穿著一身藍色男裝,長發用一根絲帶隨意紮著,即便她的臉上布滿紅斑,也掩不住颯爽的英姿,但見她拎著酒壺,一邊喝一邊給姑娘們倒酒。
那叫一個春風得意。
院子外,一群錦衣公子不顧老鴇的委婉阻攔,徑直往裏闖,為首的葉清衍敲了敲手中的折扇:“你說玉錦今日不見客,可這院子如此熱鬧是怎麽回事?難道還有比我們容王殿下更顯貴的人在?”
謝子玉站在葉清衍旁邊,隻淡笑不語。
他身後站著同樣含笑的謝靈然,還有一眾昨天在晉王府出現過的公子哥兒。
那老鴇知道這些人都不能得罪,剛剛的委婉拒絕已算是對玉錦仁至義盡了,也便不再阻撓,任由他們往院子裏進。
剛走到院子門口,便聽到有人彈唱,有人在鼓,鼓聲非常有節奏,帶著普通樂器不能媲美的韻味,時而氣勢磅礴,時而婉轉溫和,讓人忍不住跟著鼓聲的韻律走。
“今日楚寧有三喜!”突然,一道清亮的聲音響起,葉清衍的腳步驀然頓住,其他人見他停住,也停住不走,一起看向院子裏那個坐在椅子上一邊擊鼓一邊喝酒的少女。
“一喜,侯門婚約作廢,從此婚嫁由我不由人!”楚寧大笑一聲,喝完杯中酒後,將酒杯砰地一聲砸到地上。
院子裏頓時響起一片叫好聲,而院子外,葉清衍的臉色微微一變,謝子玉含笑看著,似是並不意外。
“二喜,擺脫將軍府,從此獲得自由身!”楚寧說完,又擲了一個杯子。
“好!”玉錦拍了拍手,朗聲讚同。
“三喜,離開帝都,從此山高水遠,任我行!”楚寧仰頭喝完杯中酒,一邊笑一邊將酒杯拋到地上。
“多謝眾位給我餞行。”楚寧停下擊鼓,起身抱了抱拳。
清冷的月色之下,那一襲藍衣的少女眸光晶亮,姿態瀟灑,眉目流轉之間不見軟弱怯懦,獨剩一種灑脫果敢的風情,沒有人懷疑,她是真正要振翅高飛,遠走天涯。
葉清衍的臉色有些難看,他昨日見到楚寧,隻覺得厭惡。厭惡她那張布滿紅斑的臉,厭惡她那卑躬屈膝的奴態,厭惡她軟弱可欺的性格,所以他趁老爹還未回家,先斬後奏送上了一紙退婚書,即便老爹回家要責罰他,他也認了。
不出半日,帝都已經流言四起,議論的都是她。聽說她相貌醜陋,招致退婚,又聽說她品行不端、有辱門楣,所以被趕出將軍府。他不知道她被退婚後,會陷入那樣的境況,所以得知消息後心裏對她隱隱滋生出了些許歉疚。
可他卻沒想到,那個被全帝都人憐憫同情的女子,此刻竟然待在風月樓裏大聲說笑,豪邁暢飲,眼角眉梢都漫著歡快的笑意。
她說,侯門婚約作廢,從此婚嫁由我不由人。
葉清衍突然覺得心裏有些不痛快,原來她之前所表現出來的樣子不過是刻意偽裝,他被她的表象所騙,一紙退婚書,以為擺脫束縛的是自己,沒想到倒成全了她。
他看著她那瀟灑肆意的姿態,心裏不由浮出了一絲異樣的感覺。
“哎,這不是那楚家三小姐嗎?小侯爺,這和昨天在晉王府出現的是同一人嗎?”有人好奇問道。
“看來是的。”葉清衍咬牙應了一聲。
謝靈然看著楚寧,他本為她昨日在晉王府的狼狽不忍而感到愧疚,如今見了她這副模樣,倒覺得有些好笑了。
楚寧這會兒已經發現院子外的動靜,她朝外麵看了過去,唇角掛著盈盈笑意:“容王殿下,葉小侯爺,謝小王爺,諸位來得真巧,今日是楚寧的餞行會,可要一起喝上一杯?”
“楚姑娘的餞行會,怎能錯過?”謝子玉勾了勾唇角,率先邁步走進院子,他走到楚寧麵前,伸手接過她遞上的酒杯,眸光在她笑意盎然的臉上掠過,舉杯一飲而盡。
楚寧雖然笑容不變,心裏卻有些發虛,生怕這人看出什麽異樣。
“不知楚姑娘準備去哪裏?”謝靈然也走了進來,含笑問道。
楚寧眨了眨眼,道:“佛曰:‘不可說。’”
謝靈然識趣地不再問,伸手接過玉錦遞過來的酒杯,慢慢喝了。
葉清衍和其他人也都走了進來,姑娘們紛紛端著酒上前。葉清衍走到楚寧麵前,忽地一笑:“楚姑娘,你貌醜至此,即便婚約由你,又能如何?”
楚寧聽了,也不生氣,反而認真思考了一下,一邊想一邊答:“這個嘛,我便可以找個比小侯爺更美, 更專一, 更溫柔體貼,還不以貌取人的如意郎君,”頓了頓,又道,“到時候,楚寧自當請小侯爺喝上一杯薄酒,感謝小侯爺成人之美。”
“好!好!你若有這一日,我一定奉上一份大禮!”葉清衍不怒反笑,將杯裏的酒喝得一幹二淨。
過了會兒,剛剛還在興致勃勃喝酒的公子哥們,接二連三躺在了地上。
“快走吧,這酒夠他們醉上一天了。”玉錦將楚寧的包袱拿過來,遞到她手裏,道,“近來你的回春寒毒發作得越來越頻繁,帝都距北越千裏迢迢,我又無法離開風月樓,你萬事要小心,包袱裏有我為你準備的藥,以備不時之需,到了北越,找到‘鬼醫’要立馬告知我。”
楚寧放下酒杯,看著玉錦,笑容裏含了一絲不舍。
“嗯,放心,你這裏如有變故,也要及時告訴我。”楚寧點了點頭,叮囑了一聲之後,拿過包袱,腳尖輕點,躍至屋頂。
廣袤的蒼穹下,她身影翩躚,衣衫獵獵,這一轉身,便是獨屬於她的海闊天空。
她回頭看了一眼,明豔的少女站在院子裏看著她,她們都不知道,今日一別,再見會是何年何月,又或是生是死,然而,那都是她們選擇的道路,既然出發,便義無反顧。
楚寧朝玉錦揮了揮手,翻身下了屋頂,風月樓外,一匹白馬已經靜候在牆角,她一躍而上,往城門奔馳。
此時夜已深,寂靜的街道上沒有一個人影,隱約能聽到打更人的敲鑼聲。
夜風掠過她的鬢角,吹起一縷秀發,眼看城門將近,楚寧突然拉住了韁繩。原本應該空曠的街上擺了一張桌子,桌邊坐了一個人正優雅酒喝。
“沒想到風月樓也有此好酒,本王甚是歡喜。”謝子玉端起酒杯,放至唇邊,抿了一口,然後看向楚寧,幽深的眸子裏難辨神色。
那是她為防萬一特意找來的烈酒,名為醉春風,一杯可讓人醉,兩杯可讓人倒。
“殿下海量,楚寧望塵莫及。”楚寧微微一笑,從懷裏掏出一塊玉佩。這塊玉佩她本想自己留著,也許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場,卻沒想到,謝子玉如此聰明,竟然將她堵了個正著。
楚寧一揚手,將玉佩拋向謝子玉。
謝子玉接過玉佩,也不看一眼,似是確信玉佩不會有假,之後站了起來,讓出路來, 微風吹起白色衣角, 更襯得他玉樹臨風,倜儻不羈。他靜靜地看著她,默認了她可以帶著那條從他手裏撿回來的命,活著離開帝都。
楚寧見他不說話,便不再遲疑,揚鞭而去。
“楚寧,”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冰冷淡漠,無一絲情緒,“別再回來。”
楚寧回頭,那人在月光下靜靜站著,身姿挺拔,她揮了揮手,唇角綻出一個笑容,朗聲道:“殿下,後會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