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舊遊如夢(4)
楚元知怕紙灰飛散,想用竹簽子將紙灰重新撥回去,但他的手一直在顫抖,差點把紙灰弄碎。
阿南便接過竹筒,將它利落地撥了進去。
楚元知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看著手套問:“姑娘這雙手套如此厚實,是火浣布的?”
“不,就是棉布的,這是拿來製備火藥的。”這雙手套給阿南略小,便脫下來放在了一邊。
見楚元知點頭不語,朱聿恒便問:“火浣布所製手套,能隔絕火焰,想必給王恭廠更好?”
“這可不行。”楚元知說道,“火浣布雖可隔火,但存放炸藥的地方,卻絕不適合。”
見朱聿恒不解,阿南對楚元知說道:“他非行內人,不懂這個。”說著,她拔下頭上一支琉璃簪,抬手在他暗花羅衣袖上摩擦了幾下,然後將頭發撩到胸前,用琉璃簪靠近自己頭發。
還沒等簪子挨到她的發絲,那烏黑柔軟的青絲便在朱聿恒的注視下,一根根地飄飛起來,被簪子給吸了過去,輕輕纏附在了琉璃簪上。
朱聿恒的目光定在她飄飛的發絲上,竭力隱住眼中驚異之色。
他仿佛看見了,在十二根龍柱噴火之前,他的發絲與衣服下擺,也是被這樣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向上輕扯飛起,詭異莫名。
“這就是火浣布不宜被王恭廠采用的原因。”楚元知說道,“王充《論衡》中有‘頓牟掇芥,磁石引針’的說法,就是指摩擦琥珀玳瑁能吸引芥菜籽之類細小的東西,磁石能吸引鐵針。《博物誌》中也寫到過,‘今人梳頭、脫著衣時,有隨梳、解結有光者,也有吒聲’。這世上有一種我們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東西,能產生一種力量,讓兩個東西互相牽引、甚至迸出火星。”
朱聿恒正在傾聽楚元知的話,忽聽“啪”的一聲輕響,他隻覺手背仿佛被針一刺,不由得縮了一下手。
原來是阿南用琉璃簪碰了一下他的手背,讓他被那種看不見的力量刺了一下。
“阿言你居然這麽膽小,看你嚇得。”阿南把簪子插回頭上,見朱聿恒驚詫地撫摸手背的模樣,笑道,“別擔心,剛剛刺你的那個東西啊,也就像針刺一樣,有點微痛微麻而已。就和磁石與鐵針相吸引一樣,雖然誰也看不見,但它確確實實存在,隻不過隻有一點點。不過我懷疑,如果有辦法將它們增強的話,這將會是一股天下最可怕的力量,畢竟,誰有辦法阻擋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東西呢?”
確實如此。朱聿恒聽著她的話,默然垂下眼睫,仿佛又看到了三大殿起火之時,那十二根噴火的盤龍柱,仿佛地獄業火般可怖的場景。
這世上,誰能對抗這詭異莫名的力量?
“天氣幹燥如秋冬時,火浣布、絲緞與皮毛這種衣服偶爾會有火星蹦出,雖然不會灼傷人體,但一旦碰到王恭廠那堆積如山的火、藥,便會釀成大禍。換成棉布的話,便不會有這樣的情況了。”
朱聿恒恍然點頭道:“難怪王恭廠的人,不允許穿絲綢衣物,銅器鐵器也是嚴控之物……”
說到這裏,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麽,臉色越發難看。
直到告別楚家,上馬離開時,朱聿恒依舊是心事重重的模樣。
阿南催馬趕上他,趴在馬背向上仰視他低垂的麵容,笑問:“阿言,有心事老憋著多不好啊,跟我說一說嘛。”
朱聿恒仿佛一下驚覺,麵對著她盈盈的笑臉,他欲言又止,一時卻又下不定決心。
阿南打量著他的神情,慢悠悠地開口道:“妖風~”
朱聿恒心口一震,沒想到她已經察覺了此事。
“你能想到,我為什麽想不到呢?”阿南一瞬不瞬盯著他,笑道,“三大殿起火之前你飄飛的頭發和衣服,和杭州驛站起火前卞存安身上的衣物和頭發,都是因此一直向上飛揚。而這兩次大火之前,相同的一點都是——雷雨將來,天空蘊滿雷電。”
“所以……那種可以將輕微的物品吸取的力量,與雷電肯定有相似之處?”
“對,但畢竟我們現在所想的,都隻是猜測而已。”阿南抬頭看看天色,說道,“等吧,等到下一次雷雨天氣,我們就知道這猜想是否正確了。”
朱聿恒默然點頭,卻見阿南又說道:“從我的火折子被燒融時、還有你剛看著手套的詫異表情都說明,三大殿的火災絕不簡單。來吧,原原本本跟我講一遍。”
朱聿恒抓緊了手中青絲韁繩,緘默不語。
“你可要考慮清楚哦,楚元知身負嫌疑無法幫你探查,唯一能幫你的,就隻有我了。可你要是連具體狀況都不告訴我,我又怎麽幫你呢?”
她目光清明澄澈,讓長久以來築在朱聿恒心口上的重防,忽然之間開始崩塌動搖。
這世上,除了她之外,還有誰,能懂得那些酷烈的、詭譎的、生死攸關的秘密?
她是阿南。
是黃河灘頭將他從激流中撈起的阿南;是衝入火海之中拯救囡囡的阿南;是生死存亡之際與他心意相通的阿南……
“是。“他終於開了口,聲音低而清晰,“三大殿的火,確實有諸多詭異之處。”
卓家如今正辦喪事,自然已經不適合朱聿恒居住了。
韋杭之早已命人將阿南所用的東西都送到了孤山。孤山是西湖中最大的島嶼,由白堤、蘇堤與西湖兩岸相接。
阿南與朱聿恒打馬過長堤,前方殿宇樓閣在煙柳碧波之中掩映,恰如當年白居易所寫的孤山,“蓬萊宮在海中央”。
本朝在南宋行宮遺址之上,重建了規模不大的精巧園林,沿級而上便是孤山頂麓,西湖最高處。
在寂寂無人的山頂小亭中,屏退了所有人,朱聿恒將當日在殿內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隻略過了自己身上出現的怪病。
“這麽說,你當時回頭看到,那些火是從柱子上的龍口中噴出的?三大殿的柱子是怎麽樣的?”阿南一下子就抓住了這樁事件中最大的疑點。
“奉天殿十二根主柱,都是十八盤鎏金雲龍柱,”朱聿恒讓韋杭之取了紙筆來,詳細畫給她看。
他先畫的是屋簷,邊畫邊道:“柱子削金絲楠木為底,為防腐防潮而交替上了三層麻、三層灰,施以紅漆。柱子高三丈三,盤繞著銅製十八盤鍍金雲龍,周身是堆漆五彩雲水紋。”
他於繪畫十分精通,金龍口中吐出熊熊烈火的一幕惟妙惟肖,令人心驚。
阿南端詳著這可怖情形,思忖道:“按理說被三層麻三層灰包裹的金絲楠木,是很難燒起來的,就算外部的漆被引燃,恐怕漆燒完了裏麵也燃不起來。”
“所以,看到楚家那個鐵網罩能燒毀你的火折時,我覺得,或許隻有那樣的火,才能讓那些巨大的柱子瞬間燃燒。”
阿南點點頭,思考片刻又搖搖頭:“就算那些銅龍是空心的,能灌上火油燃燒,可要將它們燒到足以讓金絲楠木柱燃燒噴火的程度,怕是在廊下休息的人都會被灼傷,哪能不被察覺?”
“我查過了,那十二條龍都是實心的,中間絕沒有任何可供倒入火油的空隙。”
“還有很重要的一個線索,妖風。隻能在雷電天氣出現的妖風,是否與大殿之火有關?雷電劈擊雖然會引起大火,但若讓十二根柱子同時著火,除非是當時天上能同時降下十二道雷電來適配?”
朱聿恒道:“我估計問題必定出在建造大殿的人身上,或許,他們能有機會在柱子上動手腳,利用我們所不知道的手法,讓十二根柱子同時起火。”
阿南讚賞道:“這想法很對,三大殿主要負責人是誰?”
“內宮監掌印太監薊承明主掌一切工地事務,因此,我確實想過要谘詢他。”朱聿恒凝視著她,慎重道,“可惜,他已經死在了奉天殿那場大火之中。”
“死了?”阿南挑一挑眉,“這倒好,與自己監造的宮殿共存亡,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而且他的死狀,非常奇特。”朱聿恒將薊承明當時的情況詳細介紹了一遍,因為現場情形詭異,他又持筆畫出了薊承明活活跪著燒死在地龍中的詭異狀況。
阿南這個古怪女人,聽到此等慘劇,眼睛都亮了:“既已接近生機,卻不肯進入,難道前方有比被烈火活活燒死更可怕的事情?”
朱聿恒搖頭道:“想象不出。而且事發之後,地龍被仔細搜尋過,並沒有任何阻擋他前進的障礙存在。”
“但我覺得他這個選擇還有個更有趣的地方。”阿南托著下巴,笑吟吟地望著他,“用玉山子砸開地麵,肯定要比砸開門窗更難吧?普通人的話肯定不會想到鑽地下去的。”
“這被砸開的地龍薄弱處,自然就是薊承明在一開始,給自己留好的後路。”朱聿恒皺眉,沉吟道,“現在想來,當時雷震不絕,也是薊承明進言,建議我們進入奉天殿避雷的。”
“所以,你肯定已經徹查過薊承明吧?有沒有什麽發現?”
朱聿恒搖搖頭,讓韋杭之去取來薊承明的檔案,有三四本,堆在石桌上給阿南看。
阿南一看見這麽多本,頭都大了,說道:“你翻幾個重要的地方給我看看,這裏怕不有幾萬字,看完都要天黑了。”
朱聿恒便翻了第一本中薊承明的出身、第二本中如何立功被一步步提拔高升的部分給她。
阿南一目十行看著,朱聿恒記得第三本中有關於他與葛家蜉蝣的事情,便將第三本翻開,尋找那處地方。
翻書之時,夾在書頁中的一張紙忽然飄了出來。朱聿恒抬手按住,見上麵是不明究竟的幾行無序數字,便掃了一眼那東西的來曆。
是薊承明死後,他的幹兒子在他床頭暗格發現的,知道朝廷在查他的事情,便送呈了上來,隻是誰也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
朱聿恒見上麵寫的是,左旋一,左旋三,右旋四,左旋七,右旋五,右旋二,左旋一。
這是一個漸多又漸少的數字,若排列起來的話,那個可以旋轉的東西,大概類似於一個菱形,或者說……一個圓形。
一個圓形的,凹凸不平可以旋轉的彈丸。
他瞥了正皺眉看著薊承明檔案的阿南一眼,不動聲色地豎起書冊,將那張紙折好塞入了袖中。
他將書翻到蜉蝣那一頁,攤開放在阿南麵前,似乎察覺到什麽,轉頭看向亭外的韋杭之,問:“什麽事?”
韋杭之自然會意,立即稟報道:“大人,公務急事。”
朱聿恒收拾好自己那些畫,起身出了亭子,快步下山。到了自己所居的屋內,他問韋杭之:“從司鷲那裏拿到的鐵彈丸呢?”
韋杭之立即從抽屜裏取出給他。
他拿在手裏,等韋杭之出去了,看著上麵凹凸不平的地方,略略吸了一口氣,按照薊承明那張紙上的數字,按住第一層凹凸,向左略一旋轉。
第一層旋了細微的一格,輕微一頓,停了下來。
他停了停,指尖按在第二層,向左旋了三個小格。
第三層,向右旋了四個小格……
無聲無息之中,他慢慢開到最後一層,左旋一。
旋轉到位之後,毫無聲息。他有些詫異地看著這個彈丸,須臾,試著按住上下兩端,往下輕輕一按。
鐵彈丸如同一枚花苞,分成八片散開,就如一朵蓮花綻放於他的掌心,露出裏麵一個小紙卷。
在紙卷的周圍,是極薄的一層琉璃,裏麵盛著綠礬油(注1)。
朱聿恒長出了一口氣,此時才微覺後怕。
若是他不知這個開啟的數字,按錯了次序,恐怕早已擊破琉璃,綠礬油濺射而出,不僅毀了裏麵的紙卷,也會讓他的手指骨肉消融。
他托著這朵冉冉開放的鐵蓮花,臉上漸漸蒙上寒意。
三大殿縱火案的重要嫌犯薊承明,與阿南他們一群海客,究竟是什麽關係?
為何他們傳遞消息的方法,會出現在薊承明床頭的暗格之中?
蓮花已經徹底綻放。朱聿恒定了定神,抬手抽出裏麵的紙卷,展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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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綠礬油,即硫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