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人生朝露(2)
出了牢房,阿南鑽到旁邊獄卒們休息的屋子,眉飛色舞地問朱聿恒:“怎麽樣,我是不是超凶超惡的?楚元知是不是被我們徹底唬住了?”
朱聿恒無語瞄了她一眼,將目光轉向外麵,壓低聲音道:“噤聲,我讓他們把楚夫人帶來了。”
腳步聲響,似乎比昨晚更枯瘦的楚夫人,跟著獄卒進來了,隨即,便是淒厲的一聲“元知!”
阿南這八卦性格,聽到楚夫人哀淒的叫聲,忙出了房門,湊到門上鐵柵欄偷看。
對她這種鬼鬼祟祟的行為,朱聿恒投以鄙視的眼神,然後用腳尖給她撥了張凳子,示意她坐下光明正大地聽。
隻見楚元知哀苦地捧著妻子的臉,聲音喑澀:“璧兒,你……你還好嗎?”
楚夫人竭力“嗯”了一聲,又問:“你呢?”
楚元知卻沒回答,隻用那雙顫抖的手抓住妻子的手,從喉口拚命擠出幾個字:“北淮……北淮呢?”
楚夫人身體一僵,別開了頭,哽咽道:“他,他今天酒樓忙,就沒來……”
楚元知的聲音陡然提高:“不可能!北淮是不是出事了!”
楚夫人掩麵痛哭,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被楚元知死死按住了肩膀。
她避無可避,隻能氣息急促道:“早上……北淮要和我一起來的,可我們剛出門,他就被、被一群官兵帶上了車,我怎麽追也追不上,至今連他去哪兒了也不知道……”
楚元知悵然長歎,那歎息聲卻已經不再有悲苦淒涼,隻剩下空**的絕望。
他顫抖地輕撫妻子的麵容,抹去她那被火燒毀的麵容上的淚痕,眼中含淚,口中隻低低念叨著:“對不住,是我害了你們,我……我是個罪人……”
屋內這麽淒涼悲慘,屋外阿南這個始作俑者有些聽不下去了:“讓他們先哭著,我去外麵轉一圈,給楚元知一點時間,看他會不會想通點。”
出了大牢,到了街口,盡是熙熙攘攘做買賣的人群。
阿南挑了兩斤桃子,拿了一個剝著,剛剛風發的意氣便有點低沉下來:“萍娘去世前,還想著要幫大哥賣桃子,不知道阿晏幫她在驛站賣掉了多少呢……”
“兩擔。”朱聿恒隨口道。
阿南詫異:“咦,這你都知道?”
“查婁萬的行蹤時看到的。他最後一次出現就是在驛站,幫萍娘挑了兩擔桃子,送去給神機營的人。”
“然後他就收了錢,去賭博了?”
“或許吧。”畢竟這麽一個小人物,誰會在意他什麽時候去、什麽時候走?
正要回去時,忽聽到街邊一家店鋪傳來吆喝聲:“本店重金求得葉茂實所製的當歸墨,各位仁人君子走過路過不要錯過,看一眼也是福氣啊!”
阿南眼前一亮便擠進店裏,她這個俗人居然對墨錠有興趣,看了看就向店家詢問價格。
朱聿恒在旁邊瞥了一眼,道:“這葉茂實的落款不對,和我用的不一樣。”
店主不服氣,垮起個嘲諷臉問:“葉茂實的墨錠你拿來用?你怎麽用?”
朱聿恒平淡道:“磨墨用。”
店主冷笑不已,劈手奪回墨錠,重新裝回錦盒內高高供起。
出了店門,阿南慶幸道:“幸好你認出來了,不然我要是送個假墨錠給公子,他嘴上不說,心裏肯定要嘲笑我了。”
原來,是要給竺星河買的。
朱聿恒麵無表情道:“那你的公子,該寫得一手好字了?”
“那當然啦!他的字天下最好。”阿南說著,撫撫鬢邊,又有些懊惱地對他說,“你讓神機營的人好好找找呀,把我的蜻蜓及早還回來,那裏麵,有我很重要的東西呢。”
“嗯。”反正他們把天下翻過來也找不到。
“既然簽了賣身契,對主人的命令,上點心好不好!”阿南看出了他的漫不在意,噘嘴訓了他一句,忽然看到牆角有個小小的標記。
她略微皺眉,走到下一個巷口之後,瞥到牆根的另一個標記。
不動聲色的,她將懷中那兜桃子往朱聿恒懷中一塞,道:“阿言你先回去盯著楚元知。我覺得那家店的墨雖然不行,但有支毛筆還可以,我去買了就回來。”
朱聿恒平淡地點了下頭,拎著桃子便回去了。無須他示意,後麵便有幾個裝束普通的人,不動聲色地跟上了阿南。
所以朱聿恒回到獄中不多時,便拿到了阿南的行蹤。
她去了西湖邊荒僻的一間小廟,正是上次韋杭之抓捕司鷲時,司鷲向牆上射出鐵彈丸留訊號的那個廟。
因為訊息已被他們取走,所以阿南轉而離開。期間她機敏異常,幾次甩脫了後麵的盯梢,但最終,守在司鷲落腳處的人盯到了她。
朱聿恒解著手中的岐中易,沉吟不語,韋杭之也不敢提醒,一直站在他麵前等待回音。
但最終,他隻聽到朱聿恒說:“知道了,退下吧。”
吳山上的尋常院落,不起眼的門戶。
阿南在大門兩側按兩長一短輕敲,門應聲而開,僮仆一看見她,頓時激動得要喊出來。
阿南朝他做了個“噓”聲手勢,想了想今日庚寅日,便熟門熟路地選了離坎位,踏過麵前青磚地,繞過照壁魚池。
還未進屋,便聽到聲音傳來,一群人吵得快要動手。
“如今之計,唯一的辦法就是再度糾集人馬,去救公子!”
“廢話,能救早救了,可那地方,誰能進得去?”
“稍安勿躁,等南姑娘來了再商量也不遲。”
“公子已失陷四五天了,不能再拖了啊!”司鷲的聲音透著無比委屈,“可阿南現在被官府盯上了,我上次接近差點被官府抓了,消息也傳不到她手裏呀!”
阿南正要進去,又聽到司霖的聲音冷冷傳來:“南姑娘現在和官府那個小白臉形影不離,我們被防得死死的,是不是有什麽問題啊?”
“有什麽問題?她和公子的感情,你難道不知道?”司鷲的聲音頓時拔高,“當初你失陷香夷島的時候,是誰去救的?那時候你怎麽不敢說阿南有問題?”
“我的意思是,南姑娘是不是被騙了。”司霖訥訥道,“當然了,她要是回來了咱們就有主心骨了,放生池那個孤島也就不足為懼了。”
“對,不就是西湖中一個孤島嗎?我馮勝豁出一條命,今晚不救回公子,我投湖追隨老主子去!”
見這魁梧漢子把胸脯拍得山響,急衝衝埋頭就向外走,阿南站在門口抬起手,攔住了他的去路:“馮叔,什麽事走得這麽急?”
馮勝抬頭一看見她,立即就叫了出來:“南姑娘,你可算回來了!你知道不,公子被神機營抓走了!”
“現在知道了。難怪你們給我留標記,讓我速歸。”阿南掃了廳中眾人一眼,徑自走到正中的椅子坐下,抬手示意大家坐下,“公子身手如此超卓,誰能抓他?又有誰能困住他?”
司鷲捂著自己青腫的臉頰,氣憤道:“是神機營那個諸葛嘉,他親自在靈隱布陣抓人!公子見是官府的人,不便下殺手,便送我逃出來與大家商議。我們準備先找到你共商大計,誰知你身邊一直有官府的人,我連接近的機會都沒有,還被打成了這樣!”
阿南皺眉問:“抓捕的原因是?”
“不知道。我陪著公子好好的在靈隱祈福,忽然就有官差傳喚,不說理由,又沒傳票,那兩個雇來的當地人就把他們推搡開了。誰知很快神機營就來了,上百人的大陣仗,當時就要把我打死。公子為了救我,被卷進去了,然後就被抓住了,現在困在放生池呢!”
阿南略一思忖,問:“所以,是不明不白被抓進去的?”
最老成的程溜誌撫著花白胡子,遲疑問:“南姑娘,你覺得可不可能是因為,朝廷知曉了當年……”
“不可能。若是因此,對方不會將公子留在杭州。”阿南下意識又撫了撫鬢邊,思忖著自己那隻失去的蜻蜓,問,“當時他們是否有提到三大殿起火的事情?”
司鷲斷然搖頭:“沒有。”
一群人七嘴八舌,探討了半天公子被抓捕的緣由,終究一無所獲。阿南便問:“你們說,公子被關押在放生池?為何不是州府大牢?”
“要是州府大牢就好了,那邊咱們要劫獄也不是難事。”司霖悶悶開口道,“如今官府與拙巧閣聯手,在放生池布下了天羅地網,石叔料想小小湖心駐紮不了多少人,想趁他們立足未穩偷偷潛入偵查。誰知對方真是好生陰毒,在水中遍布鎖網陣,老石遍體鱗傷逃回來,肩胛骨都被擊碎了。就算他僥幸活下來,這一身功夫也廢了!”
“嘖,這哪是放生池,分明是個殺生池,在等我們呢。”阿南倉促趕回來,此時蜷著身子歪在椅子上,看起來頗有點散漫倦怠,和大廳內緊張的氣氛格格不入。
但眾人早已熟悉了她的性情,都隻注目看著她,緊張地等著她下麵的話。
“那個湖心島我之前經過,確實地勢絕佳,站在小閣中便可將遠近湖麵盡收眼底。再加上水麵船隻來往巡邏,水底遍布鎖網,幾乎封死了所有潛入的路徑,要進入救人,難如登天。對方這是想圍點打援,把我們挨個兒騙過去,一網打盡呢!”
“那難道我們就不去救公子了嗎?任由公子失陷敵手?”
“救,當然要救。隻是咱們得把底細摸清楚。石叔在哪兒?我找他研究一下那邊的布置。”
石叔名叫石全,那晚潛入放生池查探地形中了機關,雖竭力逃回來,如今也隻勉強吊著一條命。
看見阿南來了,他氣息奄奄地露出慘淡笑容:“南姑娘,你可算回來主持大局了。”
阿南示意他好好躺著,便在床沿坐下,查看他的傷勢。
“死不了,就怕以後也起不來了。”石全說著,馮勝性格最暴躁,直接將被子掀起給阿南看。隻看見厚厚包裹的肩胛,也不知纏了多少層,還有血水斑斑點點滲出繃帶。
阿南也有些心驚,抿唇默默將被子幫他蓋好。
“放生池那個陣法,真是好生陰毒……”石全艱難道,“水麵全是官船在巡邏,十二時辰不斷,絕不可能混進去。而水下,離堤岸三丈之內,水中遍布連鎖陣。那機關……不知藏在何處,我一開始潛在水草中,被割了之後上浮到水麵,在看似空無一物的幹淨湖水中,依舊被絞得遍體鱗傷……我豁出一條命,仗著一口硬氣終於靠近放生池,但在攀爬上岸時,水上又有勾鐮手在等待,一冒頭便被勾住,不可動彈……我枉自在南海縱橫三十年,竟對西湖這灘淺水毫無辦法!”
阿南默然點頭,正在思忖,馮勝看著老夥計這淒慘模樣,忍不住大聲嚷了出來:“就算難如登天,咱們也得把公子給救出來!依我說,咱們有的是船,召集所有兄弟,開幾百條船去,直接把西湖給填平了!”
阿南搖了搖頭,聲音略沉:“馮叔,我知道你牽掛公子。不過要是真被圍攻的話,對方會直接斬斷回廊上所有連接口,隻留回廊台階一處。到時候我們就算再多人去圍攻,因為水中已被機關封鎖占領,隻能從台階處突破。而對方隻需要三五隻火銃輪替,就算來一萬人,也不可能登上那一圍堤岸。”
“那怎麽辦?難道任由公子落在他們手中,而我們在這裏當縮頭烏龜?”
“救,當然要救。隻是連石叔都在那邊折損了,咱們就要吸取教訓。不然,陷進坑中陪著公子,又有什麽意義?”
叮囑了石叔好好休養後,阿南走到吳山高處,俯瞰西北麵的西湖。
吳山天風徐徐而來,下方便是大片開闊的湖麵。一泓碧波之外,遙遙在望的,就是湖心放生池。
她接過司鷲遞來的千裏鏡,向那邊看去。
距離太遠,千裏鏡也拉近不了多少,隻依稀看到水風中起伏的柳枝,半遮半掩著朱紅樓閣,寧謐幽靜。
誰能知道,這湖光山色之中暗藏殺機,也暗藏著她的公子。
她心尖上的人,如今被束縛在死陣之中,竟無法脫困。
湖光在她眼中跳躍閃爍,一時之間,讓她一貫堅定的心誌,竟也隨著波光動**,有種難言的恐慌在胸口波動。
定了定神,她看到幾艘正在往外劃出的官船,船身遮得嚴嚴實實,向著雷峰塔而去。
阿南看著,問司鷲:“放生池的船,好像沒有我上次見到的多?”
“雖然無法接近,但我們一直盯著那邊,馮叔這一番潛探後,那邊布防確實好像有變。”司鷲遲疑道,“神機營的人不是穿青藍布甲的嗎?他們好像從昨晚開始陸續從放生池撤出了,也有幾艘船陸續離開又返回,如今那邊防守有些鬆懈,我們懷疑……”
“他們準備或者已經把公子轉移出去了,這邊留著的,隻是一個空陷阱?”阿南問。
“我們還在探詢,或許還要等確切情況。”
“好,那我等你們。反正……他們要留著公子當誘餌的話,短時日內,不會對他下手。”阿南將千裏鏡交到司鷲手中,起身就要走。
“回來!”司鷲有點氣急敗壞,“好不容易回來了,你又要走?你去哪兒?”
“去找阿言啊,畢竟他是神機營的人,這麽好一個消息來源,不用多浪費啊。”阿南一邊往外走,一邊道,“至少,公子的下落,我總得先去他那兒摸清楚。”
司霖在旁邊冷冷道:“我們這邊群龍無首,你去和神機營的人虛與委蛇?”
“我不懂什麽虛與委蛇,”阿南說著,臉上露出冷笑,“我隻懂如何教訓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