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靈犀相通(5)

隻是一瞬間。

一貫冷靜沉穩,就算跟隨禦駕北伐時孤軍深陷敵群,也能憑著手中一杆長、槍殺出重圍的朱聿恒,在這一瞬間,忽然陷入了死寂茫然。

如同眼前的日光陡然熄滅,他竟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就連思緒也在瞬間崩潰,再也無法思考。

轟然巨響中,鐵罩扣在地上,又借力向上回重新向上反彈,狠狠撞上屋梁,整座房屋頓時隱隱震**。

大量的瓦礫與塵土從頭頂沙沙掉落,令人窒息。

但朱聿恒仿佛沒有任何感覺。他衝過被鐵罩砸出的大坑,尋找那條青蓮紫色的身影。

在幾乎要被沙塵徹底遮掩的屋內,他倉皇四顧,直到聽到輕細低微的一聲“阿言”,才猛然回過神來。

他看見了她,伏在碎屑塵埃之中,整個人已經成了灰黃色。

她趴在地上喘息不已,向他伸出手。

朱聿恒幾步跨過去,緊緊拉住她的手,將她扶了起來。

“嘶,好痛。”阿南捂著自己的腳吸冷氣。

朱聿恒低頭一看,她的裙角被扯掉了半幅,小腿似是在倉促間與鐵罩相擦而過,被燙出了一串燎泡。

阿南提起破掉的裙角,給自己灼痛的小腿扇了扇風:“多虧了你,那把椅子雖然擋不住鐵罩,卻畢竟讓它下壓的巨勢被卡了一下。”

她的反應何等迅速,一見朱聿恒蹬來的椅子,便趁著這須臾之變,下意識以手臂在地上一撐,身體竭力翻滾,旋出了鐵罩的籠罩範圍,才終於在這毫厘之間,逃得了一條性命。

見她隻是小傷,並無大事,朱聿恒終於鬆了一口氣。

心口有些難以抑製的歡喜,可最終顫抖著說出口的,卻隻有最平淡的三個字:“還好嗎?”

“還好有個好家仆,閻王爺都收不走我。”

屋內的鐵罩尚在彈震,聲響與震**一起傳來,讓他們耳朵嗡嗡作響。

阿南形容狼狽,挽著他的手站起,在拍著麵罩上的土時,卻又逸出一聲輕笑。

朱聿恒不明所以:“笑什麽?”

“我賭贏了,很開心。”

朱聿恒如墮五裏霧中,側頭盯著她。

“哎,老這麽嚴肅,真不好玩。”阿南灰頭土臉,借著窗欞透進來的光瞧著同樣滿身灰土的他,笑嘻嘻道,“其實我剛剛將鐵罩子拉起來的時候,心想,這可真是一場豪賭。畢竟,你為了重獲自由身,一脫離險境就丟下我這個主人逃命離開的可能性,可是很大的啊。”

她眼中閃爍著微光,仿佛忘記了自己依舊身在險境。朱聿恒垂下眼,避開她的目光,低聲道:“把救命恩人丟下,自己逃命這種事情,我做不來。”

——尤其是,擋在他身後的,還是一個女子。

阿南笑嘻嘻道:“我想也是,畢竟,宋提督最喜歡英雄救美了。要不是不願讓我孤身冒險,你也不會和我一起來這裏,對吧?”

朱聿恒忍無可忍,哼了一聲別開頭,示意她閉嘴。

相扶著走到門邊,隻聽得一個女子細弱的聲音,隱約從前院傳來:“元知,後院那是什麽聲響?那兩位客人怎麽了?”

楚元知氣息不穩道:“沒什麽,大概是梁上什麽東西掉下來了,你回房內好好休息。”

“可……可是……”她遲疑片刻,說道,“要不,我去酒樓把北淮叫回來……”

“不用,你就好好呆著,什麽聲響都不要出!”楚元知提高聲音道,“沒事的。”

阿南側耳傾聽外麵的對話,低聲道:“看來這瘴癘引發的火災應該不會很大,楚元知似乎很肯定,前院的他和妻子不會受到波及呢。”

朱聿恒聽出她話中的狡黠之意,心中油然升起不祥的預感:“所以,你要幹什麽?”

“當然是——出出這口惡氣!”

說著,她一把扯掉蒙麵布,飛腳踹開麵前的屋門,然後將手中火折一把打開,在火光亮起的一刻,朝地窖處扔了過去。

還沒等火折子落下,她便一手拉起朱聿恒,往前疾奔,幾步就穿過了院子。

正站在前院後門屋簷的楚元知,猛然間見後院屋門洞開,隨即火光驟亮,整個院子頓時亮得如同白晝。

在這熾烈的火光之中,阿南與朱聿恒如同鷹隼比翼而來,直撲向他。

浴火沐光的兩人,太過明亮,仿佛灼燒了楚元知的瞳仁,令他呆立當場,一下子竟如同被他們耀眼的光輝攫住了魂魄,枯瘦的身軀無法動彈半寸。

阿南對敵人向來毫不留情,即使對方身體虛弱,依然被她既絕且準地掐住咽喉,狠狠地摁在了後背的柱子上。

楚元知在柱子上撞得不輕,喉口也被掐得嗬嗬作響,說不出半個字來。

阿南見他眼神渙散,毫無氣力的模樣,手一鬆任由他跌坐在地上,然後拍拍手,笑容嘲譏:“楚先生,這麽晚了您還站這兒等著,是不是要親眼瞧瞧我們被燒死在裏麵的模樣啊?”

楚元知委頓於地,撫著喉頭,用嘶啞的喉音擠出幾個字:“真是失敬……我離開拙巧閣十餘年,竟不知閣中又出了二位這樣的後輩英才。”

“我和拙巧閣才沒關係!”阿南冷哼一聲,厭棄道,“別把我和那個姓傅的扯到一起!”

她這一句話,讓楚元知頓時愕然瞪大眼,失聲叫了出來:“你們不是……不是拙巧閣的?”

話音未落,旁邊傳來此起彼伏的巨大聲響。

是韋杭之見裏麵忽然起火,帶著守候在外麵的人,撞開院門衝了進來。

然而楚家祖宅的院牆與大門早已預設重重機關,連阿南也有所忌憚而不願擅闖,他們一群人一經闖進,頓時引發機關,如同怒雷震響,場麵不可遏製。

火光噴射中,所有的侍衛不是身上著火,便是被燙得滿地打滾。一時焚燒聲與痛苦哀嚎聲混雜在一起,更顯混亂淒慘。

阿南見那火苗極其灼烈,一股股噴湧著,忙拉著朱聿恒退後幾步。誰知朱聿恒一抬手,一點火星濺到了他的手背上,讓他的手微微一顫。

韋杭之英勇無比,後背燃著火苗,依然仗著一股淩厲氣勢,直奔到朱聿恒麵前,查看他是否出事。

阿南提起一腳,不由分說將韋杭之踹翻在地,手中流光一勾,強迫他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

韋杭之猝不及防之際,從後門直滾到走廊。直到他的手撐住牆角,才借勢旋身而起,重新站住。

在皇太孫和手下麵前出了這麽大一個醜,韋杭之憤憤地爬起來,瞪向阿南。

誰知阿南隻朝他一笑,指了指自己背上,示意他。

韋杭之回頭一瞧,才發現自己背上的火苗在翻滾之際已經通通熄滅了。雖然有點抹不開麵子,但他還是勉強朝阿南一拱手,然後悶聲不響衝向了楚元知。

委頓於地的楚元知任由他擒住自己,隻指著前院角落,嘶聲喊道:“快……快去關掉機關,快……”

阿南幾步趕去,將他所指的青石凳一腳蹬翻,下麵果然露出牽引機括。

阿南這邊緊急製動,楚元知又將院中小井指給眾人。

傷者中依然有呻、吟聲傳來,但畢竟已沒有性命之憂。

朱聿恒見眾人個個衣裳破敗,灰頭土臉,更有幾個傷勢嚴重,便吩咐韋杭之盡快帶他們去找大夫醫治。

阿南搞定了機關,抖抖自己焦黑的裙角,走到楚元知身邊蹲下,道:“楚先生畢竟是用火的大家,機關設置得真是百人辟易。”

楚元知的身體與手顫抖得一樣厲害:“你們……是官府的人,不是拙巧閣的?那你們為何要、要上門來尋我麻煩?”

阿南怒笑:“敢情你對我們痛下殺手,是以為我們是拙巧閣派來找你的?”

楚元知看看後院堂屋的熊熊烈火,又看看麵前的阿南,最終隻用顫抖的手捂著胸口喘息痛咳,久久說不出話。

正在此時,他們傳來耳邊一陣淩亂的腳步聲,是楚元知那個病弱的妻子,踉踉蹌蹌地拎著木桶,企圖提水過去救火。

但火勢猛烈,此時後院的堂屋已經燒得朽透,杯水車薪,已經毫無效力了。

她在驚懼之中,抬頭又看見被官兵們壓製跪伏的楚元知,手一鬆,木桶便掉在了地上,咕嚕嚕一直滾到阿南腳下。

阿南腳一勾一帶,將桶往上一踢,抬手一把抓住提手。

將木桶交還給楚夫人,阿南笑道:“楚夫人,你夫君犯下大罪,公然傷害朝廷官員,即刻便要押赴官府了。”

楚元知妻子本就孱弱,一聽到她這話,頓時整個人癱倒在地。

阿南忙抱住她的身軀,抬手狠掐人中,讓她不至於暈厥過去:“楚夫人,你別急呀,押赴官府又不是立即行刑。”

楚夫人意識已經有些不清,茫然地抬手抓著她衣袖,像是抓住殘存的一線生機:“元知他,他不會……不會有事吧?”

“反正不會馬上死,先拷打折磨三五個月吧……”

阿南說到這裏,見楚夫人眼睛一翻,眼看又要撅過去了,忙搖晃著她:“哎哎哎,我開玩笑的,楚夫人你別急啊。”

都什麽時候了,還在這兒開玩笑。朱聿恒對阿南這種不靠譜的行為投以鄙夷目光,在旁邊開口道:“楚夫人,楚先生涉入幾樁要案,我們要帶他去官府問話。若是能洗脫嫌疑,或者將功折罪,你的丈夫應該有回家的機會。”

也不知楚夫人聽進去了沒有,她緊絞著阿南的衣袖,渙散的目光從她身上轉向楚元知。

在這一側頭之際,朱聿恒瞥見她的麵容,右臉看來十分秀麗,左臉卻是一片燒傷疤痕,在明滅火光的照耀下,不算恐怖,卻顯淒涼。

朱聿恒心中閃過一個念頭,這兩個人,一個毀了容,一個殘了手,究竟是什麽樣的命運,讓他們相聚在一起的?

隻聽楚元知啞聲道:“璧兒,你別急,好好和北淮在家過日子,我……盡早回來。”

聽到他說話,楚夫人才終於點了點頭,嗚的一聲哭了出來。

阿南鬆開了楚夫人,用手扇著撲麵而來的熱風與灰燼。而楚夫人撲在門上,目送丈夫被押走,捂嘴流淚。

“楚夫人,替你丈夫收拾一些常用的東西吧,明天我叫人通融通融,幫你送進去。”

楚夫人恍惚地點了一下頭,張了張幹裂的嘴巴。但還沒等她說出什麽話,隻聽得轟隆聲響如炸雷,周圍驟然一亮。

在滿街的驚呼聲中,後院的堂屋終於被火燒得朽爛,坍塌了下來。

幸好堂屋並不與街坊相接,雖然大火燒得整座房屋轟然倒塌,令周圍坊巷全是黑煙炭灰彌漫,街坊鄰居叫苦不迭,但火勢並未蔓延,甚至連前院都隻在灼熱風中搖晃了幾下,未曾受到波及。

自己家的屋子燒塌,楚夫人卻隻怔怔看了一會兒,便徑自往屋內走去。

阿南有點擔心,在她身後問:“楚夫人?”

她沒有回身,隻喃喃道:“我要給元知準備東西。他……他的鞋子破了,我給他做的新鞋還沒納完呢……”

後院的火,在一桶桶水潑上去後,漸漸熄滅。

前院屋內,火篾子明滅不定的光線將屋中人的身影映照在窗上。楚夫人仿佛聽不見任何聲響,隻俯頭納著鞋,將青布一層層縫合成厚厚的鞋麵。

這過厚的鞋麵,加上千層碎布縫綴成的厚重鞋底,一層層布太過厚實。她手中的針無力穿過,隻能聳著肩膀,用頂針竭力將針頂過去。將線拽出後,她虛弱地抬手扶住暈眩的額頭,壓抑低咳著停了片刻,才又開始下一針。

阿南看著窗戶上楚夫人的剪影,挑了挑眉。

朱聿恒問她:“怎麽了?”

“我在想……她和卓夫人有點像。同樣嬌弱的身體,同樣毀掉的容顏,不會也同樣有一場徐州驛站的大火吧?”說到這兒,阿南自己也覺得荒唐,道,“算了,我們走吧。”

夏日猛火,煙灰彌漫。即使在楚家水井邊洗了手臉,但烘烤到現在,兩人都是一身幹熱。

走出小巷,阿南想起一事,讓朱聿恒在鄰居裏找幾個熱心腸的婆子,好好照看楚夫人,以免發生意外。

畢竟,楚元知與拙巧閣有舊恨,或許是個可以爭取的對象,但與他相濡以沫的楚夫人若出事,那肯定沒有拉攏可能了。

朱聿恒正對韋杭之授意,耳邊忽有一陣咕咕的輕微聲響傳來。他轉頭一看,阿南抱著肚子一臉懊喪。

這一場激戰,他們二人到現在還沒吃晚飯,難怪她餓成這樣了。

朱聿恒抬手讓神情微怪的韋杭之趕緊去辦事,而阿南撅著嘴,在眾人散開後,向他伸出手,示意。

朱聿恒會意地探手入懷,自己也愣了一下——來之前被她隨意塞進去的蔥包檜兒,在這場生死攸關的混亂之後,居然奇跡般的還在懷中。

他拿出荷葉包,遞給阿南。阿南打開一看,裏麵的蔥包燴已經散碎,油條和蔥零亂地各自散在一邊,狼藉不堪。

但她卻毫不介意,撮起勉強還能入口的一片放入口中,頓時笑得眉眼彎彎:“好吃!不愧是全杭州最出名的蔥包檜呀。”

說著,她抬頭看向朱聿恒,挑了片最完整的遞到他嘴邊:“你也嚐嚐?”

朱聿恒對這些街邊小吃原無興趣,但見她吃得這麽香,便抬起手接了過來。

這蔥包燴出爐已久,外麵春餅散落,裏麵油條也不再酥脆,隻是兩人如今腹中饑餓,入口隻覺美味無比。

阿南笑道:“好吃吧?甚至還溫溫的呢。”

話一出口她才想到,這些許的微熱,應該是朱聿恒的體溫。

這隱約的曖昧,讓阿南這樣厚臉皮的人,也不覺臉上有點熱熱的。

不自然地轉開頭,她默默地吃著蔥包燴,含糊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