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六極天雷(3)

“真沒想到,卞公公一直與火、藥硫磺打交道,如此熟悉火性,居然會死在這樣一場並不大的驛站火中。”

“善泳者溺於水,世事往往難料。”

被水潑濕的火場濕熱肮髒,朱聿恒起身以目光詢問阿南,是否要離開。

阿南卻蹲下身,仔細地去看那具焦屍按在窗板上的右手。

朱聿恒沒想到她連屍體的手都要多看兩眼,不由得皺起眉頭。

阿南卻回頭朝他招手,說道:“阿言,你過來看。”

朱聿恒在她的示意下,看向焦屍的手指。

燒焦的木板上,與當初三大殿的那個千年榫一樣,刻著極淺的痕跡,顯然是卞存安在臨死前,與薊承明一樣,用自己的指甲刻下了訊息。

因為屍體是掛在窗上的,那個字也是反的,阿南側了側頭,才看出來,他是先刻了一個“林”字,下麵有一橫一勾。

“林……?”阿南若有所思地看向朱聿恒。

“楚。”朱聿恒則說道。

阿南看著那橫勾上的林字,確實比較扁平,應該是楚的上半部分。

“這還真巧,我們剛好要去查楚家的六極雷,怎麽這邊就出現了個楚字了。”阿南說著,抬頭問站在旁邊的驛丞,“老丈,剛剛起火之時,周圍可有什麽異樣情況麽?”

驛丞不安地看看護衛在火場旁邊的韋杭之等人,搖頭道:“沒有,絕對沒有。老頭我正在房中整理文書呢,怎知忽然就起火了,唉,這上頭要是怪罪下來,我也不知怎麽擔責……”

阿南見他說話時,旁邊有一個仆婦撇了撇嘴,一臉不以為然的神情,便問道:“大娘,你可有看見什麽異狀嗎?”

那仆婦身材健壯,頭發梳得光溜溜的,一看就是利落人。她指了指天上,說:“什麽異狀我不懂,總之婆子我活了這麽多年,下午第一次看見那種妖風!”

“妖風?”阿南詫異問。

仆婦確定道:“可不就是妖麽?我當時看看暑氣快下去了,便提著水去西廂房廊下灑掃,一抬頭看見卞公公正去關門。你說奇怪不,他身上的衣服不斷往天上飄飛,就像被人扯住了衣角,不住往上斜飛。我再一看,卞公公鬢邊散落的幾綹頭發,也一直往上飛。”

阿南沉吟問:“往上的妖風?”

“要隻是風往上也就罷了,咱也不是沒見過旋風是不是?可我再一看旁邊,草葉樹枝分明一動不動,草尖上的蝴蝶翅膀扇得可快了。姑娘你說,那風豈不是奇怪麽,竟似隻扯著衣服和頭發往上飛的!”

一直站在旁邊傾聽,沉靜似水的朱聿恒,他的眸中終於顯出了難以掩飾的震驚。

這仆婦的講述,讓三大殿起火的那一夜,又在他麵前重現。

一樣的天色,一樣怪異的感受。

明明周圍隻有悶雷,沒有一絲風,可他永遠記得三大殿起火前一刻,他的衣服和發絲被一種古怪的力量牽扯著,斜斜向上飛揚,竟似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將它們托舉起來,要向上而去。

還有那個,本應永久嵌壓在梁柱之上的,千年榫。

是什麽樣令人無法想象的、拔地而起的巨大力量,才能將整個屋簷硬生生拔起,完整脫出那個千年榫。

這詭異的吸力,究竟是什麽可怕力量?

“阿言?”阿南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才發現自己竟因太出神而沒聽到她的呼喚。

阿南拍拍裙子上的灰,站起身來,說:“仵作來了,咱們先回去吧。反正卞公公不但被燒焦,屍體還被橫梁砸扁了,這慘狀,我也不想看下去了,還是回去等驗屍卷宗吧。”

朱聿恒點了點頭,跟著她走出驛館,翻身上馬。

行到巷口,阿南抬腳踢踢他那匹馬屁股,問:“怎麽啦,神思不屬的?”

朱聿恒沒說話,隻抿唇沉默。

阿南才不會輕易放過他,一側身抓過他的馬韁,湊到他麵前盯著他,問:“那個妖風,有什麽問題嗎?”

清河坊的街燈早已點亮,投在他們身上,也照得阿南那雙眼睛亮得如同燈籠中跳動的火光。

朱聿恒下意識地勒住韁繩,盯著她燦爛的眸光許久,才垂了眼睫避開她的逼視,說:“我見過那陣妖風……在三大殿起火之前,一模一樣。”

“真的有妖風?而且……還與三大殿起火時的一樣?”一向淡定的阿南,也不由得大為驚奇,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說,“跟我說說,究竟是怎樣的情景!”

“與那個婆子說的差不多。隻是,那力量,似乎不僅僅隻是能牽扯衣服和頭發那麽簡單,甚至可能有千鈞之力。”

長街行人稀少,朱聿恒將自己在三大殿起火之前的異狀,及後來發現新月榫的事情,低低地說給她聽。

他們踏著街燈的光前行,阿南沉吟片刻,然後開口問:“所以那種妖風,可以不驚動草葉樹枝,卻可以扯動發絲和衣擺,更可以摧枯拉朽將整座屋簷拔起?”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是。”

“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詭異的力量啊……”阿南靠在馬脖子上,盯著朱聿恒,“要不是那個婆子也這樣說,我真以為你在騙我。”

“事情發生雖近三月,可當日情形一直在我心中,不曾抹去,我不會記錯。”

“但是聽起來,真是難以置信……另外,卞存安寫下的那半個楚字,又是什麽意思呢?難道說驛站這場火、甚至是與此相似的三大殿火災,都與楚家有關係?”阿南正在思忖著,後方忽然傳來一陣**,人聲隱隱。

阿南回頭看去,問:“怎麽了?”

朱聿恒一眼看到韋杭之等人似乎在圍捕一個人。他心中有鬼,一看韋杭之盡力將對方逼向另一條街市,心下了然,或許是逃掉的那個司鷲、或是其他的同夥,過來找阿南了。

於是他隻瞥了一眼,便撥轉馬頭,說:“沒什麽,大概是發現了形跡可疑的人……前麵是不是石榴巷?”

阿南抬頭一看,笑道:“對呀,上次咱們送囡囡回家,就在這裏嘛。你說今天萍娘送我一籃桃子,我是不是該送點回禮給她?”

朱聿恒巴不得她注意力轉移,便指著路邊一家蜜餞糖果鋪道:“那小姑娘似乎愛吃糖。”

阿南是個風風火火的性子,當即跳下馬,把店內的鬆子糖芝麻糖各買了一份,看見櫃上還擺著幾個染成紅色石榴狀的東西,下麵圓圓的,頂上五個尖尖的角,頗為可愛。

“這是什麽?”阿南隨手拿了兩個小的,扯過旁邊的棉紙包上,交給朱聿恒拿著,說:“這個好看,囡囡肯定喜歡。”

守店的老婦人在旁邊看著他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阿南看看糖石榴,又看看老婦人,詫異問:“怎麽了阿婆?”

“姑娘,這糖石榴是男女結親之時,女方饋贈男方與親友的,意喻多子多孫。”老婦人打量她還是姑娘裝束,便笑眯眯道,“日常是不吃的,等你們成親那日,千萬記得來照顧老婆子生意,我一定替你們把大小一套糖石榴都做得圓圓滿滿、漂漂亮亮。”

阿南一聽這話,再厚的臉皮也忍不住微微發燙,等看看麵前手足無措、趕緊把糖石榴放回原處的朱聿恒,她又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要不要,阿婆你別誤會啊,我外地來的,真不懂這邊風俗。”阿南捂著臉,灰溜溜地付了錢,抱起一堆糖趕緊逃出了店門。

一直快走到水井頭了,阿南覺得自己的臉還在發燒。

她揉揉臉,見朱聿恒的表情也一直不太自然,便翻了塊散糖吃著,沒話找話道:“你說那個阿婆什麽眼神啊,哪有人自己去買這種東西的,肯定都是家裏人置辦嘛……”

話音未落,她拐過巷子,看到了裏麵的水井頭,麵露詫異。

黃昏時分,本該是家家晚炊的時候,此時巷子內卻有好幾個人拎著水桶,爭先恐後過來打水,又拎著水匆匆奔到巷子內。

略一抬頭,在水井頭的大樹後,她看見了黑煙,正開始彌漫。

阿南臉色大變,幾步奔到井邊,扯住一個正在打水的男人,問:“大叔,哪裏起火了?”

“不就是巷子最裏頭的雜院嗎?難怪大家夥都說火神脾氣大,驛站那邊的剛撲滅,這邊又起火了,真是慘!聽說還有一家人被困在裏麵,連孩子都沒跑出來!”

阿南把懷中的糖一丟,提起裙角,往巷子內狂奔而去。

巷子最裏麵,他們曾經帶著囡囡回的那個家,如今已被火蛇彌漫侵吞。

濃煙滾滾之中,裏麵零星有幾個人逃出,都是與囡囡家一樣租住在這個院子裏的。

而火勢,正是從住在院子最裏麵角落的囡囡家中衝出,紅焰黑煙迅速席卷了周圍的房屋。

潑水的人也不敢進內,隻在外圍灑灑水,一邊咒罵這突如其來的大火。

阿南躍上被煙迅速熏黑的院牆,向裏麵看去。

熊熊烈火之中,燃燒的梁柱搖搖欲墜,眼看就要坍塌。而透過肆虐的濃煙,蒸騰的熱氣讓周圍的景物劇烈扭曲,仿佛有一種詭異的力量在扭扯人間,極為恐怖駭人。

而就在這地獄般的情形之中,她透過垮塌下來的窗戶,看到一條渾身是火的軀體,在火中掙紮蠕動,卻趴在一個東西上,始終不肯逃離。

阿南還未看清這一切,腳上忽然感到一陣灼熱。她低頭一看,火苗已經舔舐到了她的裙角,。

還沒來得及思索,她隻覺耳邊風生,身體往後一傾,朱聿恒已經將她拉了下來。

“火都燒過來了,你還在看什麽?”她回頭看見朱聿恒緊皺的眉頭。

“萍娘,我看見萍娘了!”阿南顧不上多說,撕下一塊裙角蒙住口鼻,搶過旁邊一人手中的水桶,往自己身上一倒,衝進了火場之中。

朱聿恒沒料到她居然就這麽義無反顧地衝進了火中,一時反應不及,竟未能拉住她。

他望著阿南的身影,呆了一瞬。

在他掌握的資料中,阿南與萍娘,不過是三兩次的交集。可是,這個普通的漁娘,卻讓她不顧一切地衝進火海之中,冒險救人。

阿南,可能他還是未能徹底了解她。

隻這一閃念間,阿南已經衝過了院門,撲開滿院黑煙,在旁觀者的驚呼聲中,抬腳狠狠踹開已經燒朽的房門,一頭紮進了冒出濃煙火光的破窄屋內。

原本就狹窄不堪的屋內,此時充斥著滾滾黑煙,裏麵一切根本看不清楚。

畢剝聲中,火勢風聲在她耳邊呼呼作響。

她還想往裏麵再踏進一步,可迎麵大團熱氣撲來,剛剛倒在身上的那一大桶水,水分在這片刻間被蒸騰完畢,她感覺自己的頭發一下子就被撩焦卷曲了起來。

在這門口一瞬間遲疑之時,她聽到屋內傳來極低微的一聲哭叫:“姨……姨!”

“囡囡!”阿南剛張開口,就被濃煙嗆到,她下意識別過頭去。蒙臉的布已經幹透,她正在一瞬猶豫之間,後麵忽有一桶水潑向她身上,將她澆了個濕透。

阿南回頭瞥見朱聿恒,他將手中一個空水桶丟在地上,接過了侍衛們遞來的第二桶水。

阿南頓時心中大定,抬手指了指正在燃燒的屋子,搖了搖頭,然後回頭就紮進了火勢凶猛的屋內。

後麵的人提著水想要澆到火上去,朱聿恒立即抬手止住,大聲道:“等人出來再潑!水火相激,屋子會立即倒塌!”

說著,他靠近了屋子一些,竭力透過濃煙查看阿南的情況。

火勢太大,她剛剛被淋透的身軀上,立即騰起一股熱汽。

萍娘租賃的屋子很小,阿南幾步衝到了牆角。黑煙內,她看到萍娘趴在牆角的水缸之上,頭發已經燒得所剩無幾,後背的衣服也已經焦黑一片。

她已經不再動彈了,身軀卻保持著趴在水缸上的姿勢,一動不動。

阿南咬緊牙關,再踏前兩步,抓住萍娘的肩膀,將她的身軀扳了開去。

隻剩了一半水的缸內,囡囡正在嚎啕大哭。

萍娘用身軀幫女兒擋住了外麵的火勢,可水缸內的水也已經開始溫熱,再遲來片刻,她的女兒也將活活烤死在這缸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