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海客瀛洲(2)

靈隱禪寺是千年古刹,山寺幽深,隱在森森夏木之中,每日香客絡繹不絕。

朱聿恒與卓晏等人隨香客入寺,先去覺皇殿上香,大殿上還懸掛著南宋理宗皇帝禦筆親書的“妙莊嚴域”金匾。菩薩金身都是近年剛剛塑就,金漆頗新,寶相莊嚴。

捐了香油錢後,幾人直往後山定光殿而去。

定光殿內供奉的自然是過去佛定光如來。後山寂靜空靈,少人行經,韋杭之和諸葛嘉等候在山道下的黃牆邊,以防有來往閑人接近山道。

朱聿恒帶著卓晏沿青石台階而上,隻覺得肩上簌簌輕聲,落了幾片殷紅的石榴花瓣。

他拂去肩上花朵,抬頭看去,隻見夾道的石榴正在開花,如殷紅的胭脂點綴在樹梢,在這樣濃烈的夏日午後,開得比日頭還要灼熱。

石階盡頭,是開啟的殿門。

彌漫的花朵一直燒到殿前,花陰下,有個年輕男子伏案持管,坐在樹下寫著字。身後角落中,站著兩個侍從模樣的人。

朱漆斑駁的殿門,無風自落的紅花,隱約像是血色的痕跡。朱聿恒駐足在門外,目光落在花樹下那個男子的身上。

他約有二十五六歲模樣,即使獨坐時也保持著挺拔端整的儀容。

他一身素衣,俯著頭抄寫經書,全身毫無修飾,隻有右手上一個銀白色的扳指發著素淡的微光,整個人有種水墨般雅致深遠的韻味。

清靜的佛門,妖豔無格的落花,不染塵埃的男人。

矛盾又混亂的塵世,因為他的存在,調和成了安靜祥和。

那人感覺到了有人進來,於是,在零星落花之間,抬起頭來,遠遠望了他們一眼。

他唇色很淡,濃黑的頭發與濃黑的眉眼襯著過白的肌膚,儼然似畫中人,讓人心向往之,不忍褻瀆。

卓晏看看朱聿恒,又看看這位海客,心想,這兩人真是一時瑜亮,能在這樣的地方相逢,也真是緣分。

朱聿恒站在灼灼欲燃的石榴樹下,向那人遙遙一點頭,當作致意。

而對方也擱下了手中的筆,收好了案上正在抄的那些紙頁,站起身向他們一拱手。而就在此時,一個書童模樣的少年抱著經書從殿內出來,一看見他們,就上來阻攔說:“不許進來,我們在這邊有事呢!”

他一開口說話,朱聿恒立時認出來,這正是在黃河邊,在他昏沉之際與阿南說話的少年。當時阿南好像叫他司鷲。

海客開口說道:“二位兄台,在下正於此處為亡人抄經超度,因恐八字衝撞,不便有陌生人來往,請勿踏入其中。”

他眉眼柔和,聲音也低沉溫厚,雖然是拒絕之語,也讓人入耳舒服。

卓晏不等朱聿恒示下,自覺地出頭當惡人,問:“我聽你口音似乎是應天的,為什麽要特地到杭州來祭奠啊?應天府的大報恩寺不是更有名麽?”

司鷲揚了揚眉,正要說什麽,男人抬手止住了他,溫和對卓晏道:“報恩寺琉璃塔尚未修建完畢,並無這邊清靜。”

“對哦,這倒也是。”卓晏回頭看看朱聿恒。而朱聿恒隻不動聲色地向那男人一拱手,說:“既然如此,打擾了。”

“請便。”對方和氣地應了,微微頷首致禮。

他重回案前坐下,整理自己剛剛所寫的祭文,神情沉靜如水,仿佛這個塵世予他沒有任何影響。

卓晏有點不甘心,站在門外,伸長腦袋想去看他在寫什麽。

而他已經將手中所寫的祭文放入旁邊香爐之中,焚燒祭祀。

司鷲警覺地盯著卓晏,頗有鄙視之意。

卓晏吐吐舌頭,見朱聿恒已經轉身離開了,趕緊快步跟上,低聲對他說:“這人玉樹臨風彬彬有禮的,感覺不像是什麽壞人啊。”

朱聿恒沒說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這位陌生的海客,確實是個令人一見可親的人物。

可惜,他是阿南口口聲聲心心念念的那個公子。

在見麵之前,他設想過無數次,這個令阿南死心塌地、心心念念的公子,會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卻未曾料想到,竟是這樣一個不染凡俗的神仙人物。

就在二人剛走下兩步台階時,驟然間亂風乍起。夾道的花樹簌簌落下大堆細碎花瓣,全都傾瀉在他們身上。

隻聽到司鷲“啊”了一聲,朱聿恒回頭看向後方。幾片尚未燒完的紙張被狂風吹起,散落半天,零落如雪片。

有一張殘紙飄過麵前,朱聿恒伸手抓住,看見那上麵的字跡,如寫字的人一樣清逸雋秀——

……葬將士之殘軀;以幽州之雷火為燈,安不歸之魂魄;供黃河之弱水為引,溯往昔之恩怨

這祭文燒得隻剩這些,但這寥寥幾行,讓朱聿恒的眼眸一下子就沉了下來。

這字跡,他永遠銘刻在心,一眼便可認出。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他從那隻蜻蜓中發現的紙卷,即使已經殘破,依然能清晰地揭示出,這是同一個人的字跡。

而,令他呼吸為之停滯的,是那 “幽州之雷火、黃河之弱水”。

這不是祭奠亡魂的誄文。

這是順天那場差點葬送了他與祖父的大火;是令萬千百姓流離失所的黃河怒潮。

一瞬間,有灼熱的血衝上他的額頭,讓他眼前這清拔飄逸的字,仿佛都似扭曲起來。

而卓晏則湊上來看了看,笑道:“這字真不錯,配得上那張臉。”

被他的聲音拉回現實,朱聿恒竭力放緩呼吸,壓住自己微顫的手,也壓住了自己即將外泄的激怒。

自小在朝堂頂端耳濡目染,他調整外表情緒何等迅速,不動聲色地拿著這張紙轉過身,交給追出來的司鷲,一麵看了看裏麵的男人,以最尋常不過的語調說道:“兄台的字清拔雋永,頗得右軍韻味。”

“過獎了。”對方眉眼疏淡,隨口回答。

朱聿恒不再多說什麽,沿著青石台階,一步步走下去。

一直守候在下麵的諸葛嘉與韋杭之跟上了他,踏著滿地的石榴花,走出重重佛殿。

就在出山門之時,朱聿恒看了侍立在旁的韋杭之一眼。

韋杭之會意,轉過身對著後方本應空無一人的道邊,指指後山,又收攏五指,做了個擒拿的手勢。

雖然阿南在黃河邊救了他,可如今看來,順天的大火與黃河決堤的慘禍,與她那個公子,絕對脫不了幹係。

朱聿恒直上飛來峰,過翠微亭,繞冷泉,於千百佛像洞窟之上,遙望對麵靈隱定光殿。

卓晏氣喘籲籲跑來,稟報道:“打起來了打起來了!本來嘉嘉……諸葛提督不想驚擾佛門清靜,因此隻出動了四個差役前去拿人,誰知那個海客竟敢拒捕。差役們強行鎖拿,結果被丟出了殿門。現下諸葛提督已親自領隊,前去捉拿那個海客了!”

身後的韋杭之給他送上一具千裏望(注1),讓他可以精確地看到對麵的情形。

翠竹林中,石榴花下,佛殿之前,激戰正酣。

神機營士兵都是青藍布甲,諸葛嘉這個狠人,連佛門聖地都不肯留情,此時定光殿的黃牆早已被拆得七零八落,兩排持棍的士卒魚貫自諸葛嘉身後奔出,分成左右兩股旋轉著匯聚,將中間的素衣公子及其下人團團圍攏在佛殿之前。

碧綠的竹林如滄海,青甲的士卒如怒濤,片刻間,那邊四人已經被圍攏在包圍圈中,所有的棍頭都直指向他們,不但將所有他們可以逃脫的角度全部封死,甚至連他們要找一個可供反擊的角度都絕無可能。

“這是諸葛提督家傳的八陣圖,第二陣第一變,江流石轉。”

朱聿恒正看著,身後的韋杭之低低出聲:“這個陣法形似旋渦,由一字長蛇陣變化而來,隻是分為兩股。一股牽製敵方的力量,一股遷回包抄,隻要對方企圖發力對抗,就會身不由己被卷入這陣法的節奏,順著對手的力量,直接被牽扯過去,越陷越深,無法脫困。”

卓晏疑惑問:“需要出動這麽多人嗎?諸葛提督連看家本領都用上了?”

“畢竟,這可是阿南的公子。”韋杭之不無同情地看著遠遠的諸葛嘉,“上次神機營在阿南姑娘手中傷亡慘重,萬一這個公子身邊人還有像阿南那樣的高手呢?所以這次諸葛嘉出動了所有精銳,要一雪前恥。”

朱聿恒“嗯”了一聲,隻見棍勢如林,棒影翻轉,確實如江心旋渦疾卷,已經封鎖住了對方所有能出手的角度。

那兩個侍從身不由己,被卷入陣中,正在苦苦抵抗,看起來比阿南差遠了。

隻是他們深陷困陣,越是抵抗卻越是卷來周圍反擊,眼看已經是強弩之末,無法自救。

司鷲看起來沒個正經的模樣,倒比他們還強些,在這樣的戰陣之中居然還能有餘力略為反擊一兩下。

唯有那素衣的公子,竟未曾卷入其中,他便如一朵白色泡沫,在急浪激湍的頂端隨陣勢翻飛,飄逸自如。

那些如風如林的攻勢,無法沾到他一片衣角。這個人,大概在一開始就洞悉了陣勢,掌控了一切吧。

這種優雅清貴又不沾凡俗的仙品人物,和憊懶散漫、總是帶著輕佻笑容的阿南,如雲泥之別。

他們真的,會有什麽理不清的瓜葛嗎?

“這個公子和阿南,怎麽有點像啊……”

朱聿恒正凝望著那邊的戰局,耳邊忽然響起韋杭之若有所思的聲音。

他的手略動了動,放下了千裏望,瞥了韋杭之一眼。

“就……很難說的,這種感覺……”韋杭之的話脫口而出後,又有點後悔,遲疑道:“不知為什麽,總覺得我們在抓捕阿南姑娘時,她麵對戰局的反應和判斷也是這樣,精準又迅速,沒有任何人能奈她何。”

朱聿恒盯著遠遠的戰場,默然不語。

見他沒說話,卓晏悄悄問韋杭之:“對了,神機營的火器怎麽還沒出動啊?嘉嘉不是說,他家傳的陣法中,已經混編了火器隊,威力更上一層樓麽?”

“這地方太小了,如果是在戰場上,人分散一點,還可以用火器。可現在隻是佛殿前這麽一塊空地,這個陣法依據敵方動作千變萬化,所有人隨對方的身勢而進攻撤退,用火器的話,很容易就會打到自己人的,根本避不開。”韋杭之分析道,“所以這個陣法隻能用棍棒,連刀劍都不敢用,因為對方的動作無法預判,走位太複雜了。”

他們正看著,狂風突起,石榴花如點點鮮血,飄飛在青碧竹林之中。

一直在支撐的那兩個侍從,終於熬不住了,身體一歪便失去了平衡,被纏住手足,拖出了陣法。

那些洶湧的攻勢,便全都壓在了之前還能反抗一二的司鷲身上。

無數木棍齊齊朝著他趕去,眼看就要將他壓在重重攻勢之下,骨折筋斷,難以生還。

一直憑著飄飛的身法,遊離於戰局之外的公子,終於撲入了漩渦之中,被卷進戰陣。

他在佛殿祈福,自然沒有攜帶武器,但仗著飄忽的身法,硬生生插入那看似潑水不進的陣勢之中,左衝右突令陣型驟然潰散,就像陡然壓下的巨石,讓湖麵所有的水退卻開去。

周圍那些持棍結陣的士卒,隨著他的身影所到之處,攻勢頓時淩亂不堪,此起彼伏的棍棒脫手,甚至擊打到旁邊的同伴身上,陣型大亂。

隻這一瞬間的陣型散亂,公子抓住差點死於群棍之下的司鷲,將他提了起來。

站在斷牆上的諸葛嘉口中疾呼:“第四陣,第六變!”

潑散開的棍陣再度集結,如水波平推,齊齊向著公子湧去。

公子抬手按住司鷲的後背,一腳蹬在後方湧來的棍頭之上,將他向著側方拋去。

定光殿建在後山頂,司鷲的身體在空中一翻,重重落在了下方的樹巔之上,然後便沒入了蒼翠之間。

隻容得這一瞬間的空隙,水波般的平推戰陣已經陡然一變,波光中驟現旋渦,將因為拋離司鷲而身子一重的公子,狠狠拖了進去。

漩渦之中猛然激起巨浪,向他當頭擊落的棍棒便是飛濺的水花,自四麵八方而來,已經避無可避,閃無可閃。

-----

注1:千裏望與千裏鏡都是古代對望遠鏡的稱呼。明朝前中期未必有望遠鏡,這篇是架空,咱們隨意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