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林之南牽著蕭楚的手,撐傘並肩走在青石鋪就的道路上。

雪還在下,撲簌簌的,落到地上又很快化作了水,洇濕人的鞋麵,南邊的冬天總是又冷又潮濕,寒氣直往人骨頭縫裏鑽進去,叫人很不痛快。

這邊的氣候一點也不適合體弱多病的人,林之南憂心忡忡地問:“你當真不冷嗎,瞧著你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

“不冷。”

一直注視著她的蕭楚彎起眼睛,唇角邊一點若隱若現的酒窩凹陷,“我想和你多待會兒。”

“去別的地方也可以一直待著啊,也犯不著在這兒吹風。”

林之南嘀咕。

蕭楚搖頭,眼睛還是一眨不眨地一直看著她,笑得有些呆:“我想再冷些也好,讓人清醒,這樣我就知道,現在不是我在做夢,你當真在這兒。”

林之南停下來,拉起他的手晃了晃:“那你看好了。”

她張嘴在他手背上一咬。

蕭楚愣了愣。

“疼嗎?”

林之南晃了晃他被自己印了牙印的手背,笑眯眯地說,“疼就是真的。”

說完,她又給他輕輕搓了搓手背,“你這手怎麽一點都捂不熱。”

低頭的時候,卻聽蕭楚的聲音輕輕地傳來:“不疼。”

林之南抬頭瞧他,他還是看著她,隻是沒在笑了:“南兒,再咬得用力些好不好?”

這是還不願意相信她真的回來了嗎?

這是得曾失望過多少回,才會這麽絕望。

“不好。”

林之南捏了捏他的臉,“你當我是小狗呢?”

“趕緊的,快走,你不冷我都冷了。”

她突然停下腳步,動了動鼻子,嘟囔:“好香啊。”

四處看了看,見到街角正吆喝著賣烤地瓜的鋪子,她立刻眼睛一亮,拉著蕭楚過去問夥計要了一個烤地瓜。

“我好久沒吃過烤地瓜了。”

夥計手腳麻利地把地瓜拿了出來,林之南接過地瓜掰開。

滾滾熱氣冒出來,烤熟的地瓜香氣在冬日裏撲鼻而來,讓人頓覺食指大動。

蕭楚在旁邊看她。

“別傻站著呀。”

林之南咬了一小口,然後歪頭瞅他,“趕緊付錢,你自己說要養我的。”

蕭楚回過神,拿出錢袋問小夥計:“多少錢?”

小夥計正古怪地看看他,又瞅了瞅旁邊正吹著氣啃地瓜的林之南,眼中閃爍著八卦的光芒,顯然是認得他的。

“多少錢?”

蕭楚又問了一次。

“哦哦,三文!”

夥計趕緊伸出三根指頭。

蕭楚拿了錢給他,剛收好錢袋,偏頭之時,麵前就伸來一隻手。

他看著湊到嘴邊的那半個烤地瓜。

林之南笑眯眯地看他:“我試過了,不燙了,還挺甜的。”

蕭楚也笑,張嘴咬了一口。

熱香軟糯的食物入口,讓人本已被凍硬的心都好像重新軟化了。

“好吃嗎?”

林之南問。

“嗯。”

蕭楚應了一聲。

“所以還覺得是夢嗎?”

林之南笑吟吟問。

蕭楚抬眸看她,眼眸帶笑,又仿佛有細碎水光。

林之南拉起他冰冷的手,把那半個熱乎乎的地瓜塞到他手上:“來,自己拿著,正好捂手。”

他倆繼續走,又路過了蜷縮在街角發著抖的乞兒,林之南跑過去,把自己手裏半個還熱的地瓜給了他們,然後又撐著傘小跑回來。

蕭楚看著那邊狼吞虎咽的乞兒有些出神。

然後袖子被扯了扯,回神看到林之南正挑眉看他。

“我的地瓜沒有了。”

林之南理直氣壯地指了指他手上隻吃了一口的那半個。

蕭楚立刻把那半個地瓜捧到她嘴邊。

林之南也不接,就湊過去就著他的手吃,看她吃了,蕭楚也吃,兩人就這麽一邊走,一邊分吃半個地瓜,一直走到了一棟宅子門口。

此刻天色越發暗沉,宅子門口的燈籠也已點了起來,這棟屋宅在此地還算闊氣,匾額上提著“陳宅”字樣,正是蕭楚現今的落腳處。

林之南沒問他為什麽住在這裏,蕭楚也沒問林之南是怎麽知道他住這兒,到了門口近處,林之南正吃掉了蕭楚手上最後一口地瓜,蕭楚笑著用手指給她抹了抹嘴角,她偏頭之時,眼角餘光卻見陳宅門口的石獅子邊上站著兩個少女,似是在等人。

一個衣著華麗,小姐打扮,後頭跟著個丫鬟裝扮還提著食盒的小姑娘,兩人都正盯著他倆,神情頗為震驚。

小丫頭先沒忍住:“江公子,我們小姐冒著風雪在這兒等你等得天都黑了,你居然……”

衣著華麗的少女甩開丫鬟攙扶,跑上前來眼眶微紅地指著林之南,看向蕭楚質問,“她是誰?”

林之南眨了眨眼,也看蕭楚。

蕭楚臉上笑意淡了,他認真說道,“她是我的未婚妻。”

柳小姐臉色白了白,“我不信,我從未聽說過你還有婚約!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指腹為婚。”

蕭楚依舊認真回答。

柳小姐抿了抿唇,她又往前走了一步,蕭楚下意識把林之南往身後擋,見他如此,柳小姐臉色越加難看,但她還是直直盯著林之南。

“你當真是他未婚妻?”

她問。

林之南從蕭楚身後走出,笑眯眯問:“是啊。你又是誰?”

“我問你,”

柳小姐不答反問,“你既然是他未婚妻,那你可知他這幾年吃了多少苦?可知道他三年前剛來興遠縣時是何模樣?”

“柳小姐。”

蕭楚表情冷了下來。

柳小姐不理會他,隻銳利的雙眼帶著質問地看著林之南:“你若當真是他未婚妻,當真關心他,為何他遭難之時不見你身影?如今他生活安穩了,你就又出現了?!”

林之南看著她憤怒的表情,臉上輕佻的神情也收斂了起來。

她沉默了一下,然後說,“那你能告訴我,他那時是什麽樣嗎?”

柳小姐垂在身側的手握緊:“他當時就跟個乞兒一樣餓暈在橋邊,身上都是傷……”

她還想繼續說,林之南也還想繼續聽,但她們一個說不下去,一個也聽不到了。

因為蕭楚走到了林之南麵前,雙手捂住了林之南的耳朵。

林之南仰頭看他,他隻彎著眼睛笑看著她。

“不要聽。”

他用口型說。

林之南與他對視,良久之後點了點頭。

蕭楚身後,柳小姐怔怔看著他們的舉動,半晌抿住嘴唇,“環兒,我們走!”

小丫頭恨恨地罵了蕭楚一句:“不識好歹!”

扭頭快步跟上了自家小姐。

門口一時又隻剩下了林之南和蕭楚,天越發暗了,林之南把油紙傘塞到了蕭楚手上,推了推他:“快進去吧。”

蕭楚下意識拉她:“你要去哪兒?”

“有點事。”

看蕭楚還是不情願鬆手,林之南想了想,還是坦白道,“你知道興遠縣的赤眼魔人傳聞嗎?”

蕭楚一愣,疑惑:“什麽?”

“就最近幾個月發生的事,”

林之南說,“說是興遠縣近來夜間,經常有赤眼魔人在各種偏僻道路遊**襲擊過往路人,被襲擊的受害者驗屍表明都是被吸幹了身體裏的血而死,且死前表情極為驚恐。”

“怎麽會,我從未聽聞……”

蕭楚低語,“是了,最近巡邏的侍衛的確比以往多,我先前以為是因臨近年關……但若真有人遇害,附近百姓中怎麽沒有一點傳言?”

他頓了頓,想到什麽,看林之南:“莫非受害者都是——”

林之南點頭:“都是無依無靠居無定所的流民。”

所以即便死了一兩個也不一定會有人發現,或者就算被發現了,隻要府衙的人不說,普通人也不會知曉。

“南兒要去調查此事?”

蕭楚一下就懂了,“赤眼魔人,莫非也與蠱毒有關?”

“還未確認,”

林之南撓撓頭,“我這次好不容易才磨著師父答應我下山來尋你,還是師兄告訴的我關於你的消息,他還說了興遠縣的這件怪事,懷疑與蠱毒有關,師父就讓我順道調查一下。”

“南兒的師父?”

蕭楚問。

林之南點頭:“就是從前娘娘說能幫我的那位先生。”

提到“娘娘”二字,林之南瞧了瞧蕭楚神色,果然看到這個年歲還不大的少年眼中閃過的傷痛,她摟住他的腰輕輕拍拍他的背:“都過去了,阿楚,我回來了,以後我都在呢。”

蕭楚側臉貼著她鬢發,點頭悶悶應了一聲:“你會一直都在嗎?”

“隻要你需要,我就在。”

林之南笑著親了親他臉頰。

蕭楚快速眨了眨眼,臉上顯出一點緋紅。

林之南再三保證晚上一定會來找他,蕭楚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進了陳宅大門,他進了宅子,沒忍住還是又回過頭去,屋宅外,一身紅衣的少女背著手依舊笑吟吟地望著他,仿佛要確保他隻要回頭就一定還能看到她一樣。

直至進了裏宅,蕭楚的恍惚感還有未消失,直到有人突然冷嘲似的來了一句“怎的進屋裏了還要打傘,莫不是病氣都進了腦子了罷?”,蕭楚這才回過神,看向手裏還未收攏的油紙傘。

他再度確認了這一切都不是夢,南兒當真是回來過了。

蕭楚小心收起了油紙傘,然後望向對麵來人。

對麵是個比他大上五六歲模樣的年輕人,一身利落的衣著,腰佩了武器,正要出門的模樣,蕭楚問了一句:“兄長要去巡邏?”

此人正是陳員外獨子陳遠,與普通的富二代不同,陳員外家的這位少爺相當特立獨行,不愛吃喝玩樂,反倒跑去衙門那裏當了名捕快,最近更是天天晚上外出夜巡。

關於“江楚”是陳員外私生子的傳聞家喻戶曉,陳遠曾經質問過他爹,他爹也默認了這一說法,這導致陳遠一直很不待見這位私生子弟弟,兩人在家遇著,向來都是擦肩而過的。

陳遠揚了下眉:“有事?”

江楚沉默了會兒,才說道:“聽聞興遠縣近來夜間多有是非,兄長還請注意安全。”

這是在關心我?這小子莫不是當真吃錯了藥,往日裏不總是冷著臉能避開就避開的麽?

陳遠狐疑地瞅了瞅他,然後才清了清嗓子,用不怎麽友善地語氣道:“用不著你提醒。”

江楚點頭,準備離開,陳遠嘖了一聲,糾結一會兒,才說:“晚膳在廚房,你餓了叫下人給你拿。”

別又跟從前似的憋著什麽都不說,一個人餓暈在房間裏了。讓人知道了還以為他刻意虐待弟弟。

如此腹誹兩句,陳遠整了整腰佩的武器,大踏步朝門外而去。

與此同時,林之南蹲在樹杈子上,看著遠處小巷盡頭,正從一具屍體上搖搖晃晃爬起來,雙眼赤紅,臉孔潰爛的“魔人”,又看著還一無所覺,正罵罵咧咧往前走的柳小姐主仆二人,陷入了沉思。

這可不就是巧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