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皇後娘娘怔住,她心疼地看著林之南,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能說出口。
“苦了你了。”
她聲音顫抖。
林之南卻很平靜:“其實我並沒什麽感覺,真正痛苦的人都已經死了。”
從一個孩子嘴裏聽到這樣的話,對於皇後來說大概是件很具有衝擊力的事,尤其是她從前自平南王的書信裏知道林之南過去其實是個如何活潑張揚的孩子,如今這般死氣沉沉的對比,顯然讓她更加無法接受。
她凝視著林之南許久,才平複了心情,認真問道:“那麽南兒,你此次進宮,是想要報仇嗎?”
林之南反問:“我不該報仇嗎?”
“那你可知後果?”
娘娘嚴肅了表情,“大內高手眾多,守衛森嚴,你一個孩子要如何報仇?你以為你借了太子與本宮的便利就可以隨意接近陛下成功行刺了嗎?你太天真了,事情遠沒有你想得那麽簡單容易。”
“而且你有沒有想過,平南王遺孤刺殺當今聖上,這件事不論成與不成,一旦流傳出去,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
“會引起整個北齊的內亂!”
“你祖父與你爹爹在北齊軍中的威望你是知道的,屆時整個北齊軍心動搖,而鄰國又在此時發難的話,北齊就會變成下一個南楚!”
娘娘情緒有些激動,但反觀林之南卻還是之前那副很平靜的模樣,隻在那兒用一雙黑沉沉的眼靜靜看著她。
“所以,”
林之南等娘娘說完了,才偏了偏頭,安靜地問,“娘娘覺得南兒應當如何呢?”
皇後娘娘皺緊了眉頭,認真注視她:“我知曉你心中的憤怒與委屈,也知道你想要為寧陽城所有人討回公道,陛下此舉也的確令人不齒,理應得到萬民唾棄,但不能是現在,你能理解嗎?”
“鎮國公已逝,朝廷文武官員又向來分庭抗禮,若此刻陛下離了民心,放眼整個北齊就沒有一個能完全掌控住局勢的人了,那北齊就全亂了。”
“如今平南王剛剛離世,西秦、東海等等周邊國家此刻正緊盯著我們,萬不能給他們以可趁之機啊!”
皇後娘娘並未誇大其詞,林之南一直都知道的,隻要她想,她隨時隨地都能跑出去,以平南王府遺孤、以南陽小郡主的身份將齊王的惡行昭告天下,而以她祖父與爹爹的聲望,屆時定會有無數人支持她,齊王一定會被趕下台。
所以在最厭煩最不耐的那段時日裏,她就一直在想要不要拿張寫滿了冤情的白紙去一頭撞死在皇城門口,一了百了,反正她自己也不想活了,等她死了,誰要管這北齊後麵會亂成什麽樣。
其實這麽想來,齊王會忌憚她爹爹也是情有可原,隻要她爹爹想,他不但能隨時掀了皇宮頂上的琉璃瓦,還能隨時掀了齊王腦袋上的冕旒。
林之南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問:“那娘娘覺得何時才是適當的時機?”
皇後娘娘輕輕吸了口氣,抓住她的手,“等太子長大,等他能控製住局勢。”
“現在他還太年幼了。”
……
林之南獨自回到東宮的時候,小太子還沒醒,陳公公在內殿伺候,不時給小太子掖下被子,或者看看地龍燒得如何,其他小太監小宮女見著林之南都下意識會行禮,隻有陳公公還是滿臉不情願地偷偷翻白眼。
林之南來到小太子床邊,小少年縮在錦被中,白皙麵龐泛著熟睡的紅暈,看著倒是比平日裏要健康些,也很是乖巧安靜。
她跳坐到床邊,伸手摸了摸,小太子的額頭溫度已沒有上午那麽嚇人了,不過還是比正常的要稍微高些,應該還有些低燒。
收回手的時候,她突然瞥到小太子枕頭裏側,正擺著一枝梅花,是她上午從花園裏頭摘來的其中一枝。她本來是把這些梅花分別插在花瓶裏的,這枝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他拿來放到枕頭邊了。
林之南百無聊賴,就趴在床邊,枕著胳膊看著他發呆。
這麽瘦弱天真的一個小孩,以後能坐得穩皇位嗎?
他以後會不會也跟他父親一樣?
其實她跟皇後娘娘說的那些話裏,還隱瞞了不少事情……
林之南看著小太子的睡臉,聽著他平穩的呼吸聲,不知不覺竟也隱隱產生了困意,慢慢閉上了眼睛。
……
“南兒要乖乖的,不要哭。”
“不要看外麵。”
“堅持一下,南兒,聽話,你要活下去。”
鋪天蓋地的黑色蟲霧朝她湧來,她低下頭,腳邊滿地血泥碎肉裏鑽出無數條蟲豸。
……
林之南滿頭大汗地坐起來,心髒劇烈跳動,仿佛隨時要蹦出胸腔,她捂住嘴,勉強忍住了嘔吐的欲望,卻直覺身體虛軟指尖都在發抖。
正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她抬頭就見披著外衣的小太子匆匆忙忙繞過屏風來到床邊,他爬上床抓住她的手:“沒事了沒事了,南兒你隻是做噩夢了,我在這兒呢。”
林之南用力眨了眨被冷汗浸濕的睫毛,深呼吸了好幾下,才發覺自己正躺在小太子的**,她一怔,從小太子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探了探他額頭。
“我已經好了,沒發熱了,”
小太子笑眯眯地說,“你渴不渴,我去給你拿杯水來。”
說著就快步跳下床去倒了杯水過來給林之南。
林之南掀開被子下了床,她這個伴讀,不僅沒照料主子,還讓生病的主子把床讓給她睡午覺,說出去像什麽話?
她喝了水,剛放下杯子,抬頭就見小太子捧著臉在旁邊笑眯眯看她。
“你醒了就該叫我的。”
她說。
小太子搖頭:“無妨的,我想讓你多睡會兒,我說過的,要把你養好。”
林之南揚了揚眉梢,問:“你剛剛在外頭幹什麽?”
“看書呀,”
小太子苦起臉,“我怕背書吵著你,就讓陳公公拿去外間了。”
他讓小太監去外間把書給拿了進來,捧臉歎氣,“今日的功課又落下了,晚些父皇來看我的時候萬一考起來,我又得挨訓了。”
真辛苦,生病了都要背書。
“你父皇對你很嚴嗎?”
林之南問。
小太子想了想:“我是太子,父皇嚴厲一些也是應該的,我得對北齊百姓們負責呀。”
林之南就在旁邊看著他繼續念書,過了會兒,她突然問:“你以後會當個好皇帝嗎?”
小太子一愣,詫異抬頭看她。
林之南也看著他,半晌小太子撓撓頭:“南兒,這話其實不好亂說的。”
這倒是,畢竟他爹現在還沒死呢。
“不過,不論何時,我都會盡力做好我該做的事的。”
他笑起來,臉頰邊一點酒窩淺淺凹下去,引得林之南沒忍住,伸手戳了一下。
小太子捂住臉,眨了眨眼看她,林之南就也對他笑,小太子於是也伸手在她臉上戳了下。
正打鬧間,外頭突然傳來一聲高亢的:“陛下駕到!”
小太子驚得跳了起來,林之南臉上的笑容也瞬間消失了。
浩浩****一群人進來,林之南退到邊上不起眼的角落裏,隨著一眾宮女太監一起跪下迎駕。
她聽到小太子請安的聲音,然後是一個略微低沉威嚴的男聲問起他的身體。
那應該就是齊王蕭弘。
林之南木然地隨其餘人一同準備退下,就聽那個聲音突然開口:
“這東宮何時多了個孩子?”
林之南的背影猛然僵住。
“父皇,他叫薑南,是母後舊友的孩子,昨日我們在沐清觀遇上的,他無親無故,母後憐惜他,就將他帶回來給我作伴的。”
小太子急急忙忙解釋。
“哦?皇後舊友的孩子?”
那聲音喜怒不辨,“走近過來讓朕看看。”
旁邊的小丫鬟推了推她,林之南深吸一口氣,轉過身慢吞吞走上前。
“抬起頭。”
那聲音繼續。
林之南隻好抬頭,於是視線裏便也映入了眼前男人的臉孔。
這位齊國皇帝應當四十左右,保養得倒是還不錯,也沒中年發福什麽的,他五官偏向硬朗,眉眼輪廓格外鋒利,身上透著上位者的威嚴氣場。
如此看來,小太子不論長相還是性情,果然都是更像皇後娘娘一些。
齊王盯著林之南的臉看了好會兒,直到殿內空氣沉寂,氣氛變得無端緊張起來。
小太子都忍不住往她這兒邁了一步想要說什麽時,齊王忽的開口道:“可有人說過,你這雙眼睛,頗像一個人?”
林之南低頭小聲道:“娘娘說,像平南王。”
“確實很像,”
齊王語氣沉重,“若不是朕知曉平南王隻有南兒一個女兒,真要以為他還有其他孩子了。”
“但倘若他當真還有血脈留存,這於齊國於鎮國公府,都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啊。可惜,可惜。”
林之南藏在袖子裏的手緊緊攥著,指甲掐在手心裏。
“父皇,”
這時小太子突然開口,轉移了齊王的注意力,“昨日兒臣去了沐清觀,您猜兒臣看到了什麽?”
齊王看他:“太子看到了什麽?”
“兒臣看到了龍元山下的村民們正在為年節做準備,”
小太子笑眯眯地說,“今年好似又是個豐收年,我看村民們家家戶戶的都在忙碌,兒臣極少出宮,還是第一回 見著這樣的場景,民間的年節原來如此有趣。”
齊王笑了:“百姓和樂安定,這本就是件幸事。”
隨後齊王又問起了小太子的功課,小太子應付著齊王,背過身去時偷偷朝陳公公擺了擺手,陳公公便帶著林之南和其他幾個小丫鬟悄悄退了出去。
從內殿出來,寒風迎麵吹過,凍得人一個哆嗦,林之南深呼吸了一口,在無人之處伸出手來,看著掌心掐出的幾道彎月血印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陳公公匆匆跑來,找到了正在梅樹下發呆的林之南。
“哎喲可讓咱家好找,趕緊的,陛下召你進去說話呢!”
林之南皺眉。
“你這什麽表情,在陛下麵前露臉是多大的榮幸,”
陳公公一邊催一邊提醒,“還不快些進去,記住謹言慎行!莫要給太子殿下和娘娘惹麻煩!”
正到殿門處,一個小丫鬟正戰戰兢兢地端著茶點要進去。
陳公公見了皺眉:“怎麽是你來送茶點,喜兒呢?”
“回、回公公,喜兒姐姐今日病了,歡兒姐姐又去給殿下煎藥了還沒回來,還有其他幾位姐姐都脫不開身,隻、隻有奴婢……”
小丫鬟的聲音聽起來都要哭了。
林之南看她這驚慌的模樣,倒是有些稀奇了,這小丫鬟怎麽這麽一副害怕驚恐的樣子?
陳公公道:“你瞧瞧你這樣子,讓陛下見了定以為我們東宮連個丫鬟都**不好!蓮兒那事是她咎由自取,你們隻要安分守己,何必如此擔驚受怕!”
小丫鬟抖著聲音連連應是,但林之南看她端茶盤的手都在抖。
她想了想,忽然道:“我拿進去吧。”
小丫鬟喜出望外,看陳公公,陳公公遲疑了一下,看看小丫鬟那蒼白慌張的樣子,還是點頭:“行,那你順道拿進去吧,端穩當別打翻了。”
小丫鬟如蒙大赦,感激涕零地把茶盤小心遞給了林之南,林之南端著茶盤往裏走。
門口太監通報了一聲,傳來讓她入內的應允聲,她便走了進去。
在繞過屏風,身體遮擋了旁邊人視線的一個瞬間,林之南假裝調整茶盤擺放位置,用力掐住掌心。
一顆血珠從她手心滑落,啪嗒一下落進了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