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中秋

(越是在乎,越是出錯)

因著大軍的慶功宴與中秋宴是一起的,這次的中秋宴,辦得異常隆重。

籌備的時候都是雲姝負責,但到了這一天,瑣事便該交給旁人了,她則開始梳妝打扮。

這種宴會,帝後毫無疑問是主角的。

今日趙嬤嬤卻反常地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她見雲姝仍是淡然地塗抹胭脂水粉,終究是沒忍住,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皇後娘娘。”

“嗯。”雲姝的反應有些冷淡,她不習慣別人動她的臉,所以梳妝都盡量自己動手。

這會兒就正在專心描眉。

“那位……那位卓姑娘的事情,老奴真的沒有告知太後。”

她低著頭,心裏百感交集。雲姝聰明,她知道,所以會知道自己是太後的人也不奇怪。但是對於這個自己看到大的孩子,她也是有真心的啊!

這麽一想,便有些悲涼。卓姑娘被雲大人收為義女的事情,短短幾日京城已是無人不知了,自己也是百口莫辯。

雲姝就像是不知道她心裏的百般心思。

“本宮知曉。”她依舊輕描淡寫,“你起吧。”

趙嬤嬤滿腔難言的思緒在她的平靜下,都冷卻下來。

楊珩派的人已經在外麵了,雲姝畫完最後一筆,喚下人來最後整理著裝。

眾人將鑲著綠翡翠的腰帶給她纏上。趙嬤嬤還在一邊,有些失魂落魄。

然而就在雲姝抬步要離開之際,她突然發問:“娘娘,您其實是不在意的吧?老奴是不是太後的人,有沒有告訴她什麽……”她抬頭,眼裏有些淒然,一字一句地問,“您都是無所謂的吧?”

雲姝回頭,看了一眼帷幕下陰影中的老人。

最近,總覺著很多人都變得奇怪了,隻是沒想到連趙嬤嬤也這樣,她不喜歡這樣的糾纏,不喜歡去追根溯源,剖析彼此之間是怎樣的感情,去斤斤計較誰欠了誰。

她是主,她是仆。各自做好份內的事情便可。她是誰的人……確實沒那麽重要。

雲姝轉回頭,原本是想徑直離開的。

可是走了兩步,她還是停了下來。

“嬤嬤。”

“老奴在。”

趙嬤嬤抬頭。

前麵的女人身形高挑,一身華服雍容華貴,身側下人環繞。

可她的背影,依舊如同她這個人一般清冷得宛若月夜裏的那一縷清輝。看得見,抓不著。

“本宮當初給你的信,都寄了嗎?”

雲姝沒有回頭,隻淡淡地問了這麽一句,說完也不等她的回答,便離去了。

隻留下趙嬤嬤呆愣在原地。

那些記憶太過久遠了,可在雲姝提起之時,還是一瞬間都湧了上來。

那是雲姝剛來雲府的時候,因著顧家對她太過縱容,以至於她的言行舉止都沒有一個大家閨秀的樣子。

府裏的人都是看不起她的,這個宛若從哪裏蹦出來的野丫頭,跟她們大小姐比起來,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這也是趙嬤嬤心中的想法。

但她是皇後派來照顧雲姝的人。她比其他人更懂得隱藏。不就是一個孩子嘛,她懂得,這種孤立無援的時候,自己稍微釋放的善意,都能擄獲孩子的心。

所以即使跟那些人的想法沒什麽兩樣,她也會斥責對雲姝不敬的人,會在她被責罰以後安慰,會偶爾送一些她喜歡的東西。

似乎也是有成效的,因著有一天夜裏,她偷偷來找自己。

小姑娘穿著白色的裏衣站在那裏,大概是沒怎麽求過人,所以神情有些別扭了,可開口時,卻很是真誠:“嬤嬤,你能不能,幫我把信,寄到顧家去?”

趙嬤嬤其實心裏已經皺眉了,麵上卻笑得和善:“姑娘是想顧伯父、顧伯母了嗎?”

“我答應過要寫信的。”她低頭說著,可許是趙嬤嬤太過和善,遲疑的女孩子終究還是顯露了真正的感情,點頭,“我想他們了。”

趙嬤嬤歎了口氣,摸了摸她的頭:“好,嬤嬤明日就幫你寄出去。以後想他們了,便寫信,嬤嬤都給你寄。”

當然,信自然是沒寄出去的。不管是那一封,還是後來的。

趙嬤嬤打開看過,寫信的,與她認識的那個,仿佛不是同一個人。

“她們不給我吃飯,說我胖,可我好餓。”

“那個嬤嬤好凶,若是我站得不好,還會拿戒尺打我。”

“我不喜歡這裏。”

一字一句,都是小女生的抱怨,趙嬤嬤學給了雲氏聽。

她說的時候,對那些嗤之以鼻:“到底不是咱們自己教出來的,上不得台麵。”

可她不知,不遠處假山後的雲姝,都是聽到了。

哪有人的心一開始便是冷的呢?隻是在一次次的遍體鱗傷後,知道沒有人是可以相信的後,才成了如今刀槍不入的模樣。

***

雲姝與楊珩一同進場的時候,宴會已經進行了一半,群臣停下來高呼萬歲。

兩人坐到了高位之上。

楊珩先是論功行賞了此次大勝中的功臣們。

金銀珠寶、田地家仆,雲姝聽著聖旨裏的賞賜,其實這些東西對於大家族來說,自是都不缺的。他們爭的是榮譽與兵權。

這麽一想,她突然覺著自己倒是比楊珩輕鬆些。

至少大家都已經習慣了自己冷麵的模樣,不會要求她虛以委蛇。

楊珩要演的戲,可比她多了。

行賞過後,便是歌舞的表演。

皇宮的表演不比其他,這在座的都是重臣、皇親國戚,為了預防刺客,所有曲目的細節、人員來曆,自然都是盤查過的。

雲姝也了若指掌。

所以當舞台突然飄散著粉色的花瓣,四角的四盞蓮花燈緩緩打開,她便知道,這個不在自己知道的節目範圍內。

不過也無需慌張,皇宮裏能越過她來安排這個的,就隻有雲太後。

她甚至連節目的內容也想到了。

果然,長袖翩翩的汀蘭一出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柳眉細腰,婀娜多姿,那張與雲荼八分相似的臉,自然當得上是傾國傾城。

雲姝自從雲家認她義女後,便猜到了會有這麽一出,隻是沒想到這麽快。他們明顯還沒**好,因著太過倉促,汀蘭隻能做一些簡單的動作,稍有複雜,便做得十分僵硬。

若是再假以時日,該更好一些的。

旁邊突然傳來一聲酒杯破碎的聲音,雲姝看了過去,是楊珩手裏的杯子掉到了地上,杯裏的酒水灑到了他的龍袍上,可男人絲毫沒有在意。

他的目光隻是緊緊盯著高台上的人。

似乎是不可置信,又似乎是狂喜。

一些對雲荼有印象的老人都露出驚訝,雲父似乎是麵帶欣慰,雲母更是淚眼婆娑。

好一出大戲。

雲姝收回目光,看來這個程度也夠了。她隻在尋著機會時,不著痕跡往顧淮安那裏看了一眼。

顧淮安明顯也是意外的,大概驚訝自己的未婚妻,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雲姝垂眸。

這裏的每個人都在操控別人的人生,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勾心鬥角,隻有這個傻子,什麽也不知……

雲姝舉起酒杯,擋住了有心人投過來的探尋的目光。隻是有一道視線太過強烈,讓她不自覺看了過去。

是唐旭,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往那台上看上一眼,反而看著雲姝這邊。

如今這位炙手可熱的唐將軍,京中想要拉攏他的勢力不勝其數,聽說這幾日他都是閉門謝客的,連這會兒,因為那拒人千裏的氣場,也沒人敢上前套近乎。

他已經轉過了頭。

依舊沒有去看那位與雲荼八成像的女人,隻是又自斟自飲了一杯。沉默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與五年前確實太不一樣了。雲姝都開始替楊珩感到棘手了,好好的一把刀,鋒利過頭了。

台上的舞還在繼續著,跳得不是多好,但那張臉,已經足夠引起驚歎。

突然,一聲斷裂聲響起,還沒等人反應過來,舞台已經向一邊倒去。

驚呼聲瞬間響起,便比那更快的,是旁邊一道一閃而過的身影,本該坐在旁邊的楊珩,已經飛身到了汀蘭那裏。

雲姝隔著驚慌嘈雜的人群,看著抱著汀蘭安穩到了舞台下麵的男人。楊珩還在緊緊盯著懷裏的人,而汀蘭卻是害羞地垂下眼眸不敢看,隻能怯生生地道謝。

“多謝皇上。”

男人始終將女子護在懷裏,高大的身形擋住了身後高台倒塌揚起的灰塵。

英雄救美、郎情妾意。雲姝想著,這是比其他曲目都好看多了。

她放下杯盞,這才不疾不徐地走到跟前。

即使如此,楊珩卻看也未看一眼,仿佛眼裏隻有懷裏的這一個人。

“沒事吧?”

那語氣是雲姝很多年未曾聽過的柔和。

汀蘭覺著自己像是在做夢一般,這麽長時間念念不忘的人此刻抱著自己,問自己有沒有事。

她下意識搖搖頭,又像是想起了什麽,點頭,小聲地開口:“腳……腳崴了。”

男人原本抱著她的手便沒有鬆開,聽她這麽說,沉默地就著這個姿勢直接橫抱起了她。

一起身,便與雲姝對上了目光。

那一刻楊珩的眼神,讓雲姝想起雲荼還在的時候,那時候的他似乎還是一個有溫度的人,會笑會惱甚至會哭,而不是如現在這般,戴著一層又一層的麵具。

這一次,雲太後大概終於是拿捏住了他的軟肋。

錯身之時,她還是抓住了楊珩的手。那雙修長柔弱的手指,用了十足的力氣。

“皇上,”她刻意壓低的聲音帶著難得的懇求,“這位姑娘受了傷,還是交給太醫處置。”

雲家認了個義女,還是顧家公子的未婚妻,這事在京城不是秘密,隻怕今日這麽一出後,顧淮安就會成為京城人的笑柄。

楊珩卻沒有鬆手,身子微微側了側,防備的姿態就如同怕雲姝要傷害懷裏的人:“皇後有功夫計較這個,不如好好查一查,好好的宴會,怎麽出了這種意外。”

“臣妾辦事不利,願聽從責罰。”

旁人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卻是能看到兩人之間緊張的氣氛。顧淮安甚至能感覺到,那些落在雲姝身上,或看好戲、或幸災樂禍的目光。

都怪他的,若不是他把汀蘭帶回了家,若不是他要娶她,若不是皇後為了給汀蘭一個身份,就不會讓她陷入如今這境地。

顧淮安不想看到她這樣。

那個清冷高貴得像是理所當然接受世人愛戴的人,不該像現在這樣,抓著抱著另一個女人的人,仿佛在祈求垂憐。

他快步走上前,在僵持的兩人麵前跪下:“皇上,卓姑娘是微臣的未婚妻,不若讓臣來看看。”

他是汀蘭的未婚夫,又是太醫,於情於理,交給他似乎沒有問題。

楊珩沉著麵色,半晌,終究是放了手:“顧太醫說的是,是朕欠缺考慮了。”

雲姝沒想到他會站出來。

這無疑是把他自己推到了風口浪尖上,又惹得楊珩的不快了。

她收回了手,看著顧淮安接過汀蘭後離席,沒有視線的相對,她無從分辨男人是什麽樣的情緒。

越在乎,便越是出錯,雲姝心裏劃過一絲對自己的惱火,一與顧淮安相關的事情,她總是在事與願違。

明明也接受了他娶妻生子,接受了自己就這麽看他幸福一生,她卻把事情弄得越來越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