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冰嬉
旁邊兩個小廝捧著剛炙烤好的羊肉先一步往大帳走去, 又緊跟兩名小廝抬著捆上烤全羊的鐵架,香氣盈滿鼻間,餘嫻被吸引, 大為驚歎,尋常擺宴,為妨女眷花妝,都是把羊肉剔下切片,在碟中碼好,加蓋呈上, 元賀郡主果然豪爽,直接將羊肉切成坨壘在大花銀盆中, 並著羊架一道呈上,邊剔肉邊供賓客們享用。
“兩位這邊請。”侍從抬手作引, 將餘嫻拉回神。
“誰知道呢。”餘嫻低聲速回了蕭蔚一句, 跟著侍從走入大帳。
大帳支成方頂,三麵通透,帳與帳連成一片, 與大門敞開的房屋無異, 帳內長桌相接,方才看到的兩名侍女正跪坐在桌前擺放炙羊肉, 小廝則將烤全羊架在帳前篝火上, 以刀剔肉。
來到帳中, 餘嫻才看清這位貌美婦人,雖點了精致的妝麵, 穿了鮮豔的紅裙, 仍遮不住虛白的麵色,舉手投足都似傾盡全力。不是說元賀郡主隻邀精神百倍的人兒麽, 怎麽除自己外,還有更憔悴可憐的。
“這位是祁國公的夫人。”侍從從旁介紹,梁紹清示意他就在一旁為餘嫻兩人加座。
餘嫻與蕭蔚齊齊向她行晚輩禮,李氏抬手示意二人不要拘束,“遠道而來,請坐下歇息一會吧。”她的聲音真好聽,像煦風拂水一樣溫柔,也絲毫不端架子,梁紹清站在她身旁,都收斂了張揚氣。摸不清來意,餘嫻隻好先應聲坐下,眺望蕪池。
冰嬉者眾,一座如畫舫般的冰床①尤為醒目,雕團花勾珠簾,裝飾華美,仔細看下方,冰刀赫然,簾子打起,幾名女眷擠著腦袋探出頭來,打趣拖冰床的幾人不夠賣力,再看拖床者,領頭的不像府中瘦弱的小廝,人高馬大,半截身子都裸在外頭,千金裘衣就潦草地紮在腰間,肌肉賁起,餘嫻認出那千金裘,非等閑之輩不能有,應是畫舫中哪位女眷的武將夫,其他幾個倒是瘦弱文官的模樣,在為興起的妻子們賣力。再遠些,年輕的兒郎搶球②,青絲合抱高高束起,擲球時躍起,端貌健康,熱情洋溢,呼喊聲盡爽朗,祁國公也混在其中嬉玩,老祁國公是大將,兒子體魄強健說得過去。一旁有女眷們滑擦嬉舞,各有技藝絲毫不遜色於彼此,諸如雙人疊高、滑射龍門等,更多的是背插彩旗、綁著冰鞋的自由者,星馳電掣,穿梭其間。
雖說稱蕪池為池,但其連通鄞江河,背倚高山,長不知數裏,光用來遮罩的帷幕就極盡奢侈,元賀郡主為搶等③設了三道彩,三等為百步穿楊的勁妖弓,二等為珍貴無雙的碧水玉,一等最為珍稀,禦賜的牌匾“天下第一”,堪稱無價之寶,這三等彩頭供人搶奪,那些滑技不俗的佼佼者清晨就從天道亭出發,以蕪池為終點,算算時辰,這時候差不多要回來了,且看誰人搶中第一等。
“尋常喜歡喝什麽茶?”李氏招來奉茶侍女,“這裏都有,按個人喜好供給,就是想喝禦貢的葡萄釀,也是有的。”
餘嫻頷首謝過,“喝些暖身的花果茶就是了。”
蕭蔚隨和,“一樣。”
“去備好。”李氏吩咐侍女,轉頭打量了番餘嫻,笑道,“你莫緊張,清兒說你不擅冰嬉,陡然被邀來,興許會覺得無趣,特意讓我照顧你。”梁紹清朝她微一挑眉。
“多謝夫人,多謝梁小姐好意。”餘嫻沉吟片刻,從袖中拿出一方窄匣,“與梁小姐結交多時,禮數尚未周全,還承蒙小姐如此關照,此番來,略備了些薄禮相贈。”母親讓她贈禮,她也想過贈厚禮,但這畢竟是元賀郡主的宴,總不好越過郡主,且贈郡主的禮在外頭隨侍從拿下去了,她更不好大剌剌地在裏頭拿出禮來送人,便挑了便攜的,貼身放著,伺機贈上。
略加思考便知道這是什麽禮,梁紹清收得很快,向來隨性的他也從不顧及禮數,當著人麵就給打開了,見是一根紅瑪瑙石攢成的花簪,他甚是歡喜,“小娘子知道我喜歡紅色?”
“梁小姐明豔奪目,紅色正相配。”
這廂聊著,蕪池那廂沸騰了起來,舉目看去,原來是搶等的回來了,遠遠地就有人歡呼,稍微等了一會,一名銀衣女子一馬當先,闖入眼簾。
“是元賀郡主!”旁邊正與男子談情的少女活潑,也不再管勞什子相看的人,衝到帳前大喊,引得幾名閑閑吃著炸春卷的女眷們一湧而出,“元賀郡主神武無雙,天下第一!”
迎著歡呼,郡主衝入龍門,毫不意外地奪下頭籌,轉身看被自己甩在身後的人,幾名男子爭先恐後,沒有第一等,拿下第二第三也是好樣的,誰也沒氣餒,緊跟著,一男子從人群中脫穎而出,背手衝刺,拿下二等。
“今年的天下第一,又是郡主的,這一等彩頭,要守到何時?”男子繞著元賀滑擦冰麵,一幅摩拳擦掌的模樣,“不如再以騎射一戰!看看誰才是這天下第一!”他聲音洪亮,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引了過去,可憐無幾人關心第三等。
這人好囂張,是誰?餘嫻心下好奇,看向蕭蔚,後者神色沉鬱,低聲對她說,“敦羅王。”
“誰是天下第一?當今聖上自是天下第一!你我皆為陛下守這浩**江山,護這天下第一!一塊牌匾,你的我的又有什麽分別?隻要不讓天下第一旁落,又何必為此爭出高下?”元賀郡主絲毫不怯,一個側身躍出了敦羅王滑擦的包圍圈,笑道,“王爺,你說呢?”
敦羅王一噎,他說的是拳腳上的天下第一!怎麽又給上升扯到政事上?這女子智勇無雙,與她聊天隨時隨地都有謀權篡位的帽子扣下來,所以他雖戰功赫赫,卻一直在朝事上隱身,全因不喜歡這些話語間的彎彎繞繞!
聽完對話,餘嫻腦中對敦羅王的評價隻冒出兩字:莽夫。卻不知為何蕭蔚要露出提防的神情。
“不知蕭大人可曾試過冰嬉?”李氏突然開口點他,“我聽夫君說,前些時候,南方遭遇了近百年未遇之寒,數以萬計的難民無處避寒,不少人凍死街頭,官府難以救濟,上疏陳情,眾人皆束手無策,是大人獻計,將難民作臨時兵用,安排到各站點聽從調遣,不僅能幫助賑災,還能讓他們分得糧食,與普通士兵同吃住,隻待捱過隆冬,就地解散,如此解了三司之急。還有往年河道被冰封,船運滯澀,南方的糧物運不來,隻得等過幾月再行,今年也是大人獻計,在船頭傅鐵橫長錐④,舟過處冰破。大人能獻此良策,想來對冰雪天氣了如指掌,冰嬉也不在話下吧。”
這人真老實,朝堂上這麽厲害,卻從未跟她吹噓過。餘嫻心道,陛下到底為何讓他作個小小給事中呢,此番獻計,又會否讓朝堂上的本職官員眼紅,上疏說他不務正業,太過僭越?
話又說回來,南方向來暖和,河道能結冰,是百年難遇的冰災,難民凍死,屍骨成石,然則北上鄞江貴族卻以冰嬉戲,想來也是諷刺。蕭蔚雖是南方人,但五六歲就在鄞江生存,對治冰災有鑽研,說得過去,至於冰嬉麽,他應該沒機會這麽奢侈。
卻聽蕭蔚道,“了如指掌談不上,隻是南方冰麵薄,要破化容易些,那日幾位大人麵聖,商議此事時,在下正巧在禦書房,聽得久了,便將幾位大人的心得總結一起,順便提了一嘴而已,稱不上正當獻計,又恰巧遇上薄冰,一攻即破。這主要是大人們合力攻破難關之功勞。”
果然很會做人,還擔心他被眼紅,原來早把功勞讓出去了,真是狡猾。
蕭蔚側眸看了餘嫻,也不知是不是在耀武揚威,“至於冰嬉,略玩過一些,再年少些時,憑著一腔莽勁,曾也搶過民間一等。”
果然是深藏不露的殺招,餘嫻噌地回頭,什麽?他會玩冰刀?還搶過一等?民間的一等,那可是上千餘眾之間的博弈啊。
蕭蔚心滿意足地收回眸,被崇拜的感覺還是很愜意的。
“哈?蕭大人搶等?”梁紹清問出了餘嫻的心聲,擰著眉打量他,“您從前不是在小樓……”
話未道盡,李氏輕咳,微皺眉瞥了梁紹清一眼,遂又迅速恢複溫柔神色,“大人有經驗,何不上場與郡馬爺一道嬉玩,您的許多同僚也在此,不分上下其樂融融,這場宴,本也是為了結交,如此良機,大人不去?”
蕭蔚抿唇,“多謝國公夫人好意。”他並不談機遇的事,“在下想陪著在下的夫人。”
他自己要坐著,有沒有問過她的意見啊?餘嫻側頰一紅,低聲囁嚅道,“但是,我想去冰嬉……”
蕭蔚側眸看了她一眼:?
李氏看著兩人,一愣,掩唇失笑。
“蘇媛,你跟孩子躲在這兒笑什麽呢?”不曾注意,元賀郡主已穿上夾襖,一邊擦汗一邊走近,腳一頓,活像掘到寶似的雙目發光,“喲!好俊俏的身板兒!啊不不,好俊俏的郎君,好健碩的身板兒!”
她這一雙隔衣識人的眼睛真是毒辣,盯著蕭蔚目不轉睛,“既然來了,上場玩冰去呀!躲這作甚?這是幾個偷懶的貓待的地方!”說著才看向梁紹清,“你難得來我這玩冰嬉,就打算陪你娘?她是個病人,你也吹不得風了?”勸完這個又勸那個,視線轉一圈落到餘嫻身上,“你是阿鯉吧?多動動,看你纖細的,今日有上好的燒酒,隻給烈性人嚐,沒上場玩冰的,統統和小孩坐一桌!不,小孩都在那頭堆冰人呢!”
一場勸完,誰也沒動,郡主納悶,李氏笑道,“阿鯉倒是想玩,她不會,你尋個懂教習的女官教教她。”
“這好說。”郡主當即招手,喚貼身婢女去請教習官過來,又看向蕭蔚,後知後覺道,“誒?那你就是蕭蔚呀!真是大名鼎鼎,如雷貫耳!郡馬爺說聽過你的戲,當時看你實在貌美,還給你打過賞!誒你別介意啊,男子漢大丈夫,唱過就唱過!唱得好唱得妙!想當年我在軍中,常與戰友們開懷暢飲,載歌載舞,給大家解乏時也唱戲!有什麽拿不出手的?對了,方才敦羅王正找你呢,你也上場去陪他搶個球吧!我看他實在是找不著對手。”
餘嫻躍躍欲試,已然站起身。蕭蔚很無奈,他穿的新衣服,不想弄髒,敦羅王又喜歡說白話,一點不打啞語,問東西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很不好相與。但餘嫻要去玩,他便也站起應承,“好。”
“你這性子,怎的這般沉鬱寡言?”郡主皺眉頭,“高興起來不行嗎?要上場了,歡快些!”
餘嫻沒忍住,低頭失笑。他要不沉鬱,真高興起來了,誰都遭罪。哦,她自己遭老罪。蕭蔚聽見笑聲,又側眸覷她一眼,還真抿出一抹笑來,“郡主說的是。”
身穿袍服的女官神采奕奕,風風火火地趕過來,她剛也參加了搶等,雖沒拿到籌,但也位列第十,教人綽綽有餘,微一欠身,她笑問,“這就是要學冰刀的姑娘?”
郡主抬了抬下巴,笑著示意她好好教導,看向餘嫻,“你阿娘雖與我不大相熟,但我知道她是出身鍛兵世家的虎女,她不愛動彈,且看你的膽量如何了。”
“郡主放心,我一定好好學。”餘嫻點頭,又笑盈盈地拜過女官,“勞煩大人了。”
“可不敢。”女官回禮,“郡主,這就帶她走啦!”遂引著餘嫻走出大帳。
蕭蔚緊隨其後,心道她還真是迫不及待,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後方梁紹清暢然的聲音傳來,“那我也去玩一玩吧!”
“去吧,小心些。”李氏頷首。郡主卻擰眉,“哎呀,小心什麽小心,摔斷了腿大不了就接上!紹清,把那幾個男人都打趴下!搶到球,姨母重重有賞!”
如此,幾人都朝偌大的冰場去。侍女們拿精致的銀攀脖幫餘嫻絞起袖子,女官為她挑選合適的冰鞋綁縛腳上。蕭蔚抬手止住向他伸手的侍女,自己迅速解開外衣,很快準備好,站定在餘嫻身前等她。
餘嫻抬眸看他穩穩立在冰麵上,偏頭問道,“你怎麽有機會玩冰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