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雙姝
和著斷臂者的慘叫聲, “雙刀客一姝”的名號確然給其餘黑衣人以強烈震懾。幾人麵麵相覷,不敢上前,和兩名頂尖的護衛纏鬥已經消耗了不少體力, 眼前這人一刀斷水流抽走了一條臂膀,怕是比護衛還要難纏,為了銀子把命丟掉不劃算,他們緩緩後退,琢磨著如何離開。
然而風雨雷電殺人夜,光一道道映亮陳玉良的臉, 她目光如炬,緊盯獵物, 緩緩抬起兩把大刀,仿佛昭示著幾人必死無疑, “怎麽, 都想回去?擾了我家小姐逛街的興致,還想全身而退,沒這麽便宜的事。”
刀刃上方才還殘留著的斷臂者的血, 此時順著大雨滾落, 流入水地,彈起一把血傘, 像黃泉路上盛開的彼岸花。
下一刻, 陳玉良一個箭步上前, 虎頭刀在她不算寬厚的手掌中被控得宛若遊龍,寒芒燦然刺眼, 幾個黑衣人不敢晃神, 一擁而上,她卻絲毫不怵, 全然不似被圍攻的模樣,身法靈活,泰然自若,仿佛入道者拿到了本命法寶,頃刻就能讓幾人灰飛煙滅。
一劈,一砍,沉刀殺人,破風彈血,再刺,再挑,起勢退敵,驟如閃電。殺到後頭,好像陳玉良的身形在跟著慘叫聲遊走,分不清是刀快,還是慘叫聲更快,那大刀也不像是被她控在手中,反倒像有了靈魂,自己帶著她,或者說,人刀合一,渾然一體。但凡過處,陳玉良都毫不手軟,不知何時,臉上的血已斑駁成畫。
她的招式,和外公的招式一模一樣!餘嫻看得愣了,和春溪齊齊癱坐在原地,動也不動。殺高官的人是外公,還是良阿嬤?還有一個答案令她心潮澎湃,不敢細想。
這樣的大雨,可衝刷一切狼藉。陳玉良提著雙刀朝斷臂者走去,後者眼中滿是恐懼,但還有幾分骨氣,梗起脖子,未被砍下的左手握緊長劍,想再殊死一搏。
可陳玉良卻隻是將大刀立在地上,蹲下身問他,“多少年了,花家與陳家井水不犯河水。上次是我家小姐誤闖花家,被你們擒拿情有可原,這一次,為何追殺到這來?”
黑衣人猶豫著不說,陳玉良也不以性命威脅,“說出來,我放你回去,叫人來給你的幾個兄弟收屍。”
黑衣人一愣,看著周圍橫七豎八的屍體,倘若在這裏被大雨衝打一夜,莫說被浸泡得發脹,更有可能麵目全非。他閉上眼咬牙嘖了一聲,才說道,“有人上花家買陳家小姐的命,他說要綁架活的,綁不了就殺。”
“我可沒見著你們有絲毫手軟。”陳玉良說的是他們一開始就下了死手,並未有綁架活口的樣子。
黑衣人低下頭,“當家的私底下吩咐我們不用照做,直接殺了。”
“你們當家的真是健忘啊,上次與我一戰,沒傷夠嗎?”陳玉良沉聲叱他。
“正因為被傷,才想殺你家小姐報仇。當家的說,你們若找上門來,有花錢買你家小姐命的那個人作替死鬼,我們拿錢辦事,不算違背了互不相犯的俗約,更何況是你家小姐誤闖花家在先。”
陳玉良起身,居高臨下睨著他,“他確定要與我掰扯誰先犯了誰?回去告訴他,隻要我還活著一天,他別想打陳家和餘府任何人、任何東西的主意。二十年前我能收拾他,二十年後我依然可以,讓他在那片山上老實待著。”
黑衣人負傷,又拖泥帶水,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了。
良阿嬤轉身去扶餘嫻,“阿鯉,沒摔疼吧?”餘嫻搖搖頭,和春溪一道傻愣愣地盯著良阿嬤,有千言萬語想問,但此處終究不是說話的地方,生咽了。
良阿嬤示意護衛上馬車,傷勢稍弱的駕車,另一個擁著馬夫坐前邊休息。
幾人平安到了陳家,懸著的心才真正放下。門口小廝先一步跑進去稟報,陳雄急匆匆趕到餘嫻的院子,大夫剛看完,正要說餘嫻的傷勢,見他進來先施了禮。
“阿鯉受傷了?”陳雄揮手示意他起,“快說。”
“隻腰背處有淤青,足腕扭傷,家主不必過於擔憂。”大夫指了指春溪,“讓貼身侍女學一些手法,每日以藥酒為小姐按揉,再配些活血化瘀的藥煎服即可。”
“春溪丫頭呢?”良阿嬤問道,“可有傷?”
春溪搖頭,“奴婢沒事,是小姐為了幫奴婢躲開劍刺,抱著奴婢摔下去的,奴婢隻是擦破點皮。”
陳雄眉頭一皺,數落良阿嬤,“你貼身跟著,怎的還讓賊人有近她們身的機會?”
還以為良阿嬤會像從前似的默然受著外公的臭臉,餘嫻正想調解幾句,卻不曉得今兒是怎的,良阿嬤活像變了個人,叉起腰說道:“老家主,那可是五六個賊人,我總要謄個時候去拿刀吧?您得慶幸我貼身跟著,見了長劍飛來,將阿鯉往回一拉,否則就不是腰背淤青那麽簡單,而是被穿喉過了。”
“我”啊“我”的,良阿嬤竟然連“奴婢”的自稱也不在陳雄麵前用了,餘嫻和春溪都張大了嘴巴,望向兩人,尤其是餘嫻,痛得隻能趴著了,卻還是伸長腦袋看熱鬧。
“你還說!就是你這一拉!”陳雄可算知道餘嫻背後的傷怎麽來的了,逮著這一點說道,“你自個兒不知道你手勁多大?一把拉回來讓阿鯉撞著了背,還崴了腳,這下沒三個月好不了!”
“怪我?誰給我手勁練這麽大的?”良阿嬤道,“不是您天天讓我舉那鐵榔頭我能練成這樣?再說了,生死攸關的時候,換成您指不定都反應不過來!”
陳雄指著她,瞪眼道,“刁徒!你這刁徒!我反應不過來?你的大刀不是我教的?”
“您都多大歲數了?”良阿嬤指了指餘嫻,“眼下要緊的是阿鯉的傷,您先出去,我給阿鯉敷一會。”
“哼。”陳雄甩袖,走之前落了句,“今晚你不許吃飯!”
“不吃就不吃。”良阿嬤小聲嘀咕,回嗆道,“小姐出嫁把廚子帶走之後,陳家的飯本來也不好吃了。”
給外公氣得轉身回來捶了她一腦瓜,才又拂袖離開。大夫還要另看那兩名護衛和馬夫,也一並出去,帶上了門。
房內隻餘她們三人,良阿嬤恢複了往日並不活潑的神色,示意春溪將鑿好的冰坨子拿來,攤開一塊方正的綢布,把冰坨子放進去係好,又遞給春溪讓其按著餘嫻的足踝為她消腫。良阿嬤則解了餘嫻的衣物,將藥酒倒在掌心搓熱,為她推開淤青處,春溪一邊敷一邊學著手法。
“阿嬤,陳家的雙姝,是您和……”餘嫻的嗓子一滑,怎麽也問不出口。
“從前,是奴婢和你阿娘。”良阿嬤卻坦然說了,“可惜,她現在身子不好了。麟南雙姝,隻餘奴婢一個了。”
默了須臾,餘嫻另起一問,“要殺我的人是那天您讓我去見的高官遺子?”她稍一沉吟,想通了許多細節,忍不住紅了眼眶,“他要綁架我,是因為覺得我與殺他父親的人有關,而他這樣覺得,必然是因為,他知道殺他父親的人,就是救了他、安置他的人,也就是唯一知道他住處和身世的人。所以當年因玉匣暴斃的高官們真的是你們殺的?是外公?還是您?又或者……”
“是我阿娘?”
不等良阿嬤回答,餘嫻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很快平複了心緒,“這幾天我捋出了一些東西,也並不是全無用處。高官家眷們能活,必定是因為他們不曾看過玉匣內景,那麽再繼續追問他們並無用處,隻會讓自己的處境變得危險。”
良阿嬤麵色微鬆,“你能先想著保護好自己,這樣很好。”
餘嫻點頭繼續道,“那夜在花家,是您救了我。雖然您不知道我去做什麽,但您見我有獨自上花家的勇氣,所以您前些天才會說,看到了我的些許決心,動搖了,想給我線索查下去?”
良阿嬤點頭,“是。那夜奴婢刻意避開你,是奉你阿娘的令上花家查蕭蔚,出發前,她讓奴婢去她的屋子裏把虎頭刀帶上,怕你在麟南遇到什麽危險,或許是你們母女倆心有靈犀,幸好帶上了,奴婢真沒想到會在花家遇見你。”
“虎頭刀是阿娘的?”餘嫻抓住了重點,緊盯著良阿嬤的眼睛追問。
良阿嬤搖頭,又點頭,“你外公打造了三副虎頭雙刀,奴婢的那一雙折了,現下用的是你阿娘的。”她沉吟片刻,去抱來一個碩大的長匣,在餘嫻的麵前打開,虎頭刀把上刻著一個“桉”字,因年久,有些模糊不清了,“奴婢將刀藏在馬車底,一是不想讓你發現,二是為了掩人耳目,倘若歹人事先搜車繳械,也不至於兩手空空沒個兵刃對付。”
如此長闊的刀,這般湊近了看,另有駭人陰森之感,但這種寒意被威風凜凜的金虎頭鎮住了,隻餘悍然凶氣,震懾八方。餘嫻和春溪探著腦袋打量,後者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前者卻興致勃勃問,“阿娘以前拿得動?是和外公那兩把一樣的重量?”
“那當然!”良阿嬤也十分自豪地笑起來,“你阿娘聰慧,於武學之上頗有天賦,深得家主真傳,當年一起練刀,奴婢從未贏過她!”
餘嫻沒有問後來。後來的事,隻有她自己去追尋,提起也是惹良阿嬤傷心。總也不過是和玉匣有關。她默默地注視了雙刀好一會,拚命想象如今柔若無骨的阿娘從前背著兩把刀在街上追賊寇是何模樣,想不出來,她腦子裏隻有阿娘用完藥膳躺在榻上閑然小憩的樣子。
“今日阿嬤非要跟著我們去,是因為料到了那人會對我下手?”餘嫻想到阿嬤早晨的神色。
“是。提議乘馬車也是為了帶上雙刀,並且,能快些逃跑。”良阿嬤提到了酒樓的老板,“去那處用飯,是為了聽老板給的消息。那時奴婢已經確認了,有人一直尾隨在後。”
春溪終於憋不住了,插嘴道,“我真傻,還以為阿嬤一把老骨頭了,甚至擔心您走得遠了閃著腰,原來您是那麽的深藏不露……怪不得您平日敲我一個腦瓜崩兒,我都要疼半個月。”
提起這個,良阿嬤和餘嫻都想起了那天的一巴掌,良阿嬤想說什麽,餘嫻先開口了,“我沒事了,阿嬤,如今我知道您不是有意的。隻是因為阿娘的事太著急了,和今夜救我時一樣,也許您並未注意到,輕重就更不曉得了。”
兩相沉默,良阿嬤握緊她的手,“你好好養著傷吧,阿嬤以後再也不使恁大的勁了。從前跟你阿娘也打打鬧鬧,她身子不好之後,阿嬤老糾不過來,還當以前那樣,往她身上招呼,她回回氣不過要還回來,可是……”良阿嬤喉嚨梭了梭,“她如今打我,使盡全力也不疼不癢的。”
也不知怎的,餘嫻並不曉得內情,隻是看進阿嬤深邃的眼中,鼻頭便酸澀了。
良阿嬤拍了拍她的手作安撫狀,緩緩道:“今日從鄞江傳來了些消息,我們走了沒幾天,祁國府失竊了,府上千金丟了要物,卻不肯說丟的是什麽,國公爺為了愛女,大動幹戈,說要將賊人揪出來。”
“怎麽揪?”餘嫻懵了,“不會是挨家挨戶搜查吧?陛下能準?”
“當然不準,讓國公爺滾了。”良阿嬤笑,又斂起,正色道,“但你可知,國公爺鬧得人盡皆知,並非真的為了他的千金。”
餘嫻思索片刻,“您的意思是,他學我上次將‘玉匣’這個燙手山芋扔給他,也借以賊人之名,將其扔了出去,鬧開了就是為了讓所有人知道,有旁人覬覦玉匣,並且將其盜走了?”
良阿嬤點頭,“正是。這個賊人的鍋扣到誰的頭上,那個人就得遭殃,饒是壓根不曉得玉匣是何物的,也要被逼著拿出東西來,誰也不能說沒有,他認準了人,不扒了皮都別想走。極其歹毒的一招。”
“可是,壓根沒有的東西要如何拿出來?不是說祁國公良善低調,怎敢這般為非作歹,顛倒形象?”餘嫻稍作一頓,反應過來,“正是因為他一直良善低調,所以當他咬定了要汙蔑一人,旁的人都會信?”
“沒錯。”良阿嬤歎了口氣,“要命的是,祁國府失竊的事情一出,國公爺就帶著人去了餘府,隨後又大搖大擺地走出來,往蕭宅去了。”
“那不是向天下人說,是餘府送了壽禮又偷了回去嗎?”餘嫻驚呼,“但沒證據的事,他怎好誣賴?”
良阿嬤勸她不要激動,隻因下一句還有更可氣的,“隨意找一個小廝說親眼目睹賊人跑回了餘府,這般作偽證,對於祁國府來說不是難事。祁國公和他的愛女一唱一和,目的就是哄著老爺向眾人展示庫房,自證清白。”
“怎麽會有人想到如此陰損的招數?尚書府的庫房是他想開便能開的嗎?天威何在?”餘嫻握緊拳,“豈不是要把餘府有多少家產一並念給他聽?真是荒唐!更何況,那壽禮足要二十人才能抬起,如何盜了去啊?”
“說不清楚的,祁國公也並未點明被盜的就是你們送的壽禮,隻是任憑他人這般猜測。他想要的是窺視餘府的寶庫,一睹玉匣。”良阿嬤垂眸一笑,安撫她道,“你也別急,來報信的人還說,姑爺想了個妙招,化解了危機,把祁國公氣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