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蓮鯉知,連理枝
輕細軟糯的聲音徘徊在耳畔, 和著餘嫻身上的淡淡香氣一起傳來。心覺奇怪,那是他從前沒聞到過的,一種香甜得令人上癮的氣息。
“不敢?”蕭蔚的聲音低啞, 擰眉哂笑,“我是你的夫君,與你親熱本就是天經地義,你看我敢不敢。”手卻抖得愈發厲害。
餘嫻下意識咽了咽唾沫,一雙水靈靈的眸子望著他。你來。
手控製不住地捏緊,蕭蔚調整了下握她雙腕的大掌, 省得捏痛了她,另一隻手緩緩端起她的下頜, 迫使她抬起頭。黛色青遠山眉,水盈盈橫波眸, 挺翹得恰到好處的纖巧鼻, 瑩潤的唇珠掛在菱形唇上,嬌豔欲滴。她是個美人。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美對人心的衝擊。
恰似方才院中風卷落木的晃**調。
他不敢, 他不能。他不過是為了……為了玉匣來的, 怎麽能……怎麽會?
萬千思緒還在翻湧,可蕭蔚回過神時, 嘴唇已經貼到了她的唇邊, 他與她俱是一驚, 瞳孔震顫。
蕭蔚往後退開一步,臉紅如血, 羞澀地低下頭, 屏住呼吸,偷偷凝睇她。
餘嫻被鬆開的手緩緩落下, 她還在傻眼中沒恢複過來,隻覺唇角處尚存餘溫,全然沒覺出口中是什麽滋味,於是乎愣愣地說了一句,“這麽近你都親不準嗎?”
“……”蕭蔚挑眉,自尊心嚴重受挫:?
心頭有一股莫名的洶湧,蕭蔚沉眸,一言不發,雙手重新將她的雙手一提,高舉過頭頂,摁在牆上,低頭對準她的唇親下去。陡然一觸碰,這次兩人都清晰感受到了彼此的溫度和柔軟。
餘嫻心想,他的唇怎比那雙紅酥手還要溫涼惑人,鼻子挺拔得抵在了她的臉上,嗯……親吻是這樣的?這麽貼著就夠了嗎?可蕭蔚心想著,她的唇,果然像魚凍。
窗外兩葉落木因風糾纏,晃悠悠一觸即分。
他將心中那股異動磨了又磨,放下閘門阻擋暗潮,控製著那一吻如蜻蜓點水,退開時卻見她臉紅得過分可愛,頃刻間暗潮破開閘門,他有些慌了,隻覺手心濕.熱一片。
餘嫻這才將心神落到了握住她的那雙紅酥手,她抬頭去望他們交握的十指,望一望左邊的,又望一望右邊的,便咬住下唇,露出了極度羞怯的樣子。蕭蔚看著她天真的模樣,心防大破,因此時利與欲交織對抗的思緒太過複雜,他控製不住地喘氣。
幾乎同時,兩人都蹲了下來,餘嫻靠著牆垂首捂住臉,蕭蔚亦扶住額埋頭喘氣,消解紅頰。他們的青絲從肩側垂下,交織在地上一處。餘光都瞧見了,但誰也沒吭聲。
知道的是蜻蜓點水一碰的吻,不知道的,以為兩人剛打了一架,耗了多少氣力似的。
須臾,蕭蔚先清醒幾分,想問她與麵首嬉鬧之事,“娘子今日待要離開祁國府時,在看什麽?”他總算從腦海中翻到了一頁戰術,倘若她回答說“麵首”,他便強勢將她攬入懷中說“不準”。頓了下,又思考著自己將她攬入懷的可能性。
餘嫻心思微轉,卻以為蕭蔚是在試探她有沒有看見梁紹清與他眉來眼去,她可不打算承認吃醋,讓他再得意,猶然想著掩飾一番方才在院中說的那句話,“當然是在看梁紹清身後的美人。”
良久,方嚐過親熱之事的蕭蔚,還真羞得做不出將她攬入懷中的動作,正思考如何進攻時,門被敲響了。
“小姐,去壽宴還順利嗎?”春溪的聲音驟然響起,“怎的不在房中點燈啊?”
兩人同時站起,蕭蔚上前一步將門打開,春溪看見臉色通紅的姑爺,愣了一愣,福身問好,她隻聽小廝說主子進去了,沒說這兩人待在一處,臉色還如此詭異啊。她的眼神在屋內探著,並未瞧見餘嫻。
蕭蔚將視線落到門後示意春溪,然後就走了出去。
春溪把門翻過,果然看見餘嫻站在角落,正用絹帕擦拭青絲,她狐疑地鑽過去,“小姐,您和姑爺在這作甚?”
餘嫻咬了下唇,輕聲道,“講悄悄話。”
春溪是個伶俐的丫鬟,見她模樣也猜到幾分,沒有點破,同她說起正事,“小姐不是讓奴婢趁著候在祁國公府外時,偷偷拿著銀子去一趟書齋嗎?喏,老板將此物交給奴婢,奴婢給您拿回來了。奴婢抱了一摞書回來作掩飾,良阿嬤沒起疑。”她說著,掏出藏在懷裏的信封。
信封有兩份,對應著餘嫻當時交給書齋老板的兩份。她接過來仔細看了看封口處,確認了中途無人打開,“你去點燈吧。”
“是。”春溪知道是要避開她看的,也不多嘴。
實則這兩封信中,並非同一內容。她將兩件事分開調查,交給不同之人,是怕有心人將二者聯係起來,猜到她真正要調查的是什麽。
這信,一份查的是兩年多前綁架她,後入獄被斬首的薛晏,另一份查的,卻是麟南陳家陳雄的獨女陳桉——餘嫻的母親。
對於阿娘的過往,真到了窺探的時候,她確實生出幾分怯意,倒不是怕阿娘真做過什麽事,她怕的是時時想起阿娘不允許她追查玉匣的耳提麵命。她被教化太久,要偷偷做事,還是有些膽怯。
思慮片刻,她鼓起勇氣打開其中一封,抬頭寫的是薛晏的身世,她鬆了口氣。然而沒等她這口氣鬆完,她發現,這封信,昭然而揭的,是阿爹的過去。
“薛晏,前朝巡鹽禦史薛何如之子,隨母居於樂蘇一帶,新帝登基時,薛父被詔回鄞江,降,任禮部員外郎,子薛晏四歲。次年六月,彼時刑部主事餘宏光邀薛父觀一玉匣,有意結交。不日,餘宏光卻上奏陛下,稱薛父詐降,私下結黨密謀複國。薛家被抄入獄,餘宏光施以酷刑,拷問同黨,薛父寧死不屈,以囚服腰帶相係,於牢中自縊而亡,薛母追隨。陛下憐薛晏年幼無知,下令留他性命,送入苦渡寺修行,數月後,薛晏卻不知所蹤。直至兩年前,薛綁架餘宏光之女,被捕入獄,數罪並罰,被處以極刑。”
信中小字提到,薛晏所犯的“數罪”指的是這三條:一,不知感恩,違抗聖令,從苦渡寺出逃;二,綁架重臣家眷,行勒索報複之事;三,他被捕後汙蔑重臣餘宏光,當年對他這個無辜稚子也同樣施了酷刑,還曾以多種刑具侮辱薛父、薛母屍身,最終烹骨肉分食於各位高官①,後又將他自苦渡寺擄至荒山,擺秘宴,請高官嬉射,已被主審人蕭蔚判為不實。
端朝有刑法,不得對稚兒施重刑,亦不得對死者不尊,所以薛晏才會提到此事。可這些都太過荒唐!什麽擺宴嬉射?什麽侮辱屍身?什麽烹肉分食?何等殘忍之人才能想出這等樂子來?阿爹清正耿介,絕無可能!
餘嫻氣得發抖,攥緊信紙,險些想將它全撕了。難怪兩年前蕭蔚公布真相時隻說此人與餘府有深仇大恨,並未詳盡敘述,定然是蕭蔚也覺得此事可怖不可信。稍稍冷靜後,她繼續往下看。
後麵便是疑似薛晏消失的這十餘年間的動向,但瞧著隻是同名者,不像是她要了解的原主,不過乃花家盡責附上罷了。
看完後,餘嫻仍是不能完全平複心緒,“絕無可能。”她堅定地喃喃這四字,穩住心神,又想到另一佐證:彼時薛晏不過是五歲稚兒,怎麽可能將所有細枝末節都記得這般清楚?
但這一點用來作證,確實牽強。倘若薛晏真的經曆了這些,記憶如傷疤經年痛癢,想要忘記也是很難的。
“我心口處有一舊疤,涼如薄冰,經年痛癢。”
“痛癢的怕不是傷疤,是受過牢獄之禍的心吧。”
猛地,她想起去花家為蕭蔚尋醫時,那老醫者之言。餘嫻愣住了,一雙手比方才顫抖得還要厲害,仿佛渾身的雞皮疙瘩都立了起來,通身寒顫。
蕭蔚,蕭瑟蕭,蔚起蔚。既荒蕪,又茂盛。
薛晏,薛蒿薛,晏日晏。蒿草②生於荒蕪之野,晏日晴朗催生茂盛之態。
她曾奇怪,蕭蔚的名字,為何既荒蕪又茂盛,如此極端。但倘若以“薛晏”二字解釋,仿佛說得通了。
不,不可能。餘嫻搖頭,蕭蔚自小就在小樓唱戲,她聽過他唱,必然是自小練就的功底才能那般驚豔老道。而且,倘若他是薛晏,那綁架了她又被捕入獄的人是誰?分明是蕭蔚審訊的薛晏,怎麽會是同一人呢?就算能讓人頂替,蕭蔚在聽到“薛晏”陳述父親“罪狀”時,又怎麽可能直接將其判為不實?要多強大的內心,才能麵無表情地審訊遭遇了那一切的“自己”?
再者言,蕭蔚一直對她很好,或許可能和梁紹清有些不清楚吧,但從沒做出過讓她傷心,讓餘府受難的事,他麵對阿爹阿娘時一片和氣,阿娘辱他立食他也沒有怨言,還曾說仰慕父親機關術,神情言辭都不似作偽。她不相信,人能這般自如地對待仇人。真做到這樣,人能有多可怕?怪誕若妖。
蕭蔚是溫柔而真切的,方才還吻了她,還會害羞。
她又想起阿娘讓良阿嬤尋人查過蕭蔚的身份,想必也曾擔憂過蕭蔚就是回來複仇的薛晏,最後的結果也證明,他是清白的。
更何況,這些仇恨還都是薛晏信口開河之言。餘嫻隻會相信前半段薛晏的身世,絕不會信後半段他汙蔑阿爹的言論。
而前半段最為詭異的事情,依舊是“玉匣”。為何前一日阿爹還邀請薛父觀賞玉匣,一派和樂,看完後卻能發現薛父是詐降逆黨,次日就將其捉拿了?
玉匣,還能辨明忠義?
餘嫻又通篇看了一遍,如今阿娘這封信還未拆看,她已經有些頭昏了,怕是看不進去,得先將薛晏這一篇細咀一二,並著阿娘那篇藏下。藏在哪兒?是個問題。
她想了半晌,心覺隻有二哥送她那方機關匣,是唯一的好去處,因為那匣子唯有蕭蔚和她才打得開。
她喚春溪將機關匣拿來,把兩封信放了進去,待鎖好後,她想了片刻,直接將其置於床畔。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良阿嬤會來臥房清掃,若藏得太深,讓她找出,反倒懷疑,屆時可能會直接稟了阿娘逼迫她打開。
外邊通稟用膳,餘嫻淨手出去,思考著,阿娘的那一封,要給蕭蔚看嗎?兩人都親過了,那便是要坦誠相待的真夫妻了。他答應幫她揭開玉匣之謎,自己若是連信息都不共享,怎算同盟?
可其中萬一有阿娘不願讓蕭蔚知曉的事呢?還是待自己看過後,甄選一二,再告訴蕭蔚妥當。
用膳時蕭蔚並未出現,說是有公務要做,在書房用便飯即可。餘嫻慶幸,門角一吻,要再全然端著矜持麵對他確實是難事,又失落,畢竟那一吻……實在撩動心弦,餘韻悠長。
她以為蕭蔚借口公務,同樣是羞怯不敢相見。殊不知,書房這廂,蕭蔚正拿著話本鑽研攻心之術。回想方才淺嚐輒止後緊張到蹲下喘氣,實在有損顏麵,導致之後計劃將她攬入懷中,徹底斷了她對那群麵首的非分之想,卻都不敢伸手,功虧一簣。
可這話本也說不清何為情,何為愛,如何以情誘,以愛惑。他從前以為拿捏了餘嫻的心,此番才知,那些之於餘嫻,原都是過眼雲煙,情愛不過是皮囊,她見了別的,便移心了。他垂眸,見杯中茶水映出他耳梢上一抹紅影,隨著燭影一道晃晃,心也一道晃晃。
看出了神,隻覺數道晃晃交纏,重重纏,重重晃,最後與漣漪重合,映照出一脈風月。他合上書,望著窗外月,似乎悟了。原這俗世情愛,不過是風月。以情誘,以愛惑,都不如風月撩人。
夜涼如水,遠處雲山霧繚繚,月皎皎。
餘嫻走進臥房,便聽見屏風後的撩水聲。腳步一頓,知道是蕭蔚在沐浴,她的心怦怦然。從前,他們兩人沐浴各自隻會識趣出門,但如今,他們親熱過了。雖隻是輕輕一觸,那也不同往昔。她還要避嗎?
“娘子。”猶豫間,蕭蔚先開了口,“可是害羞不敢進?”
餘嫻心道你自己不也害羞得躲到書房去用膳了?她輕關上門,躊躇了下,才昂首挺胸,故作坦然地走進來,“我隻是怕你想要避諱我,我可不用避諱,我、我看過的多了去了。”她家中繪了圖的情愛話本上,男子健碩,女子窈窕,站於蕭蕭樹下,別提多養眼。
蕭蔚沒想到還能聽到意外收獲,梁紹清這出格的女人果然什麽事都做得出,竟還讓那群麵首對她袒胸露腹過了?也難怪她會淌鼻血。他聽見餘嫻的腳步往床榻去了,“既然如此,娘子可能為我遞上一方沐巾?方才忘拿了。”
什麽?剛撒謊說完大話,就要被驗明正身?餘嫻絞著手帕,硬著頭皮站起,“放在哪兒的?”
蕭蔚即答,“我備好幹淨的衣裳放在小榻上了,沐巾就在衣裳下麵。”
餘嫻擰眉,怎的有人將位置記得這般清楚,卻忘了拿?怕不是有意要逗她?她走到小榻前一看,不僅有幹淨的衣裳,還有疊放得整整齊齊的褻衣褻褲。她的臉微微羞紅,伸手掀開衣裳,另一手趕忙把沐巾拿起。這衣裳剛熏過香料,一掀,鬆香味撲鼻而來。
那是他身上的味道。因是剛焚香熏的,還帶著暖意,像是日光最盛時他身上的香氣。日光最盛時,他們躲在門後親吻。
一瞬間身臨其境,餘嫻抿緊了逐漸酥麻的唇。
“還沒找到嗎?”蕭蔚的聲音適時響起。
餘嫻恍然回神,“……找到了。”
她拿著沐巾朝屏風走去,聽見水聲泠泠,原是蕭蔚起了身,浴桶旁的座燈將他的影子映射於屏風之上。他一手撥開柔順如瀑的青絲,將其盡數置於一肩側,身軀線條赫然顯現。餘嫻的腳步不自覺地就停住了,埋頭避開視線,又忍不住抬眸偷看,如此反複幾次後,終是被吸引得目不轉睛。
流暢的弧線勾勒出一幅山巒豎景,他微微低頭,一隻手叉在窄細的山腳,閑然歇放,另一隻手撩動著如雲霧般稠密的濕漉漉的長發,隆起的山脊一會被雲霧遮掩,一會露出,若隱若現。他舉手撥晃時,驟雨斜下,順著山彎流到溝壑,再彈入穀中,發出珠落玉盤的聲響,不知那細密雨珠,在起伏山巒上蜿蜒下墜的樣子,是何等美景。
燈架上燭火晃晃,他一重一重的影子在屏風上晃晃,餘嫻的心也跟著晃晃,微微呼氣。
蕭蔚從浴桶中出來,眼看著要走出屏風,餘嫻趕忙闔上眼眸別過臉。
她手中一空,應是沐巾被蕭蔚拿了去,風過處有鬆香味,一陣一陣撲來。想必是他就這麽坦坦然站在她麵前圍的沐巾!她將眼睛閉得更緊,直到蕭蔚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娘子不是看得多了,怎的反要避諱夫君呢?”
她甚至覺得蕭蔚身上的熱氣都撲到了她臉上,蕭蔚到底知不知道,她哪是避諱?她怕的是自己把持不住,太過主動,丟了端莊和麵子,對不起空等他兩年的自己!餘嫻下意識要抬手去推,“雖然下午時我們是親了一下,但並不是說,我就同意……”
話還沒說完,餘嫻推他的手終於觸碰到了他的胸膛,手感卻並不是肌膚,是一層貼身的濕漉漉的衣裳。她迷茫地睜開眼,抬眸看了過去。怎麽會有人沐浴是要穿衣裳的?!
蕭蔚麵無表情,在乎的卻不是這個,“同意什麽?”他在乎這個,“說下去。”
這哪能說下去?她不要麵子啊?餘嫻覺得蕭蔚今日很不一樣,遂岔開話題問他,“你是不是因為和梁紹清見了一麵,勾起與她的過往傷心事,受了刺激?才這般對我。”
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蕭蔚有點沒反應過來,凝著虛空一點神色一宕,他緩緩看向餘嫻,“我和她,沒有過往。但你和那群麵首,似乎有了開始。”
“可是梁小姐說,你贈了她厚禮,還在宴前與她談笑。”餘嫻故作輕鬆地淺笑了下,“不過,你我尚未圓房,並不是真正的夫妻,倘若各自尋樂找到了真愛之人,和離便是,鄞江人對我的指指點點不過是因為我家自視甚高瞧他們不上,才蓄意生出的言語報複,但端朝對和離之婦,倒是沒什麽偏見的。”
這是實話,但落在蕭蔚耳中卻不怎麽好聽。什麽叫各自尋樂找到了真愛之人?蕭蔚想了片刻,“所以你真和那群麵首有了開始?”他不敢相信,自己曾作的相思局,居然輕易就被男色瓦解得一絲情意不剩,到了要跟他和離的地步。
什麽?這人怎的聽人說話抓不住重點?餘嫻深覺自己已經很放下麵子,委婉提醒他主動圓房了。且還以梁紹清與他的笑談作了鋪墊,他若是個看過些話本子的人,就該知道此時應一把給她摟住,解釋他和梁紹清的笑談都是扯淡,並發誓此生此世絕不與她和離,再與她水到渠成地圓房。
現下卻問她和那群麵首是不是有了開始?
“知好.色則慕少艾③,實則,並非羞於啟齒之事。”這下應該懂了吧?都點得這麽明白了,她對那群麵首的美貌是坦坦然的傾慕,而他亦有美色,還有平日裏對她聊表的情意,比那些麵首多了真心,自然是不一樣的。此時當然要統統拿出來。
她承認了?她饞麵首的美色。蕭蔚眸色漸深,心道情愛果然隻是風月,平日裏聊表情意,多餘了。想必是氣自己作的相思局無用,他的心口湧上些酸澀的熱潮,他將其歸為懊惱,催得眼底淡漠似譏嘲,輕輕抬手撫她發絲,卻又流露出一抹柔色,“那我呢?”
他呢?他此時一身濕意,如白蓮幻化成妖,出水伏岸,披著清冷月色與她夜聊,又仿佛下一刻就要變為鮫人遁水離去。
餘嫻癡迷地望著他,還不忘拉扯一番,“你如何?你……想與我和離嗎?”
她癡迷的模樣,像躍出水麵攀咬蓮花的鯉魚,頻頻咬,頻頻觸,頻頻落,濺了白蓮一身水,咬下白蓮的心瓣,卻自得地搖搖魚兒尾巴就想溜走,去尋下一抹蓮。這條魚兒鱗紅泛光,滑嫩鮮美。蕭蔚微微眯眸,覺得眼前這女子,似乎學去了他幾分釣惹的招數,難怪發掘了與別的男子尋樂的趣味。
實則,餘嫻天真得什麽都不知道。她隻是想保住自己的矜持端莊而已,她有什麽錯?蕭蔚若不想同她和離,必然會主動解釋與梁紹清笑談的事。
可蕭蔚沒有,他好像有點生氣。也不知道氣什麽,是還沒想出如何解釋,惱羞成怒麽?蕭蔚也不像這樣的人。
“我想。”他故作一頓。
想什麽?與她和離?餘嫻下意識拽緊了他的衣襟。
蕭蔚感受到魚兒又朝他躍起時掃過瓣邊的魚鰭,遂用狐狸眼勾她再跳一次,“想做你口中,你與之尋樂之人。”再跳一次,我給你咬。
氣氛一滯,兩人幾乎同時合眼探身湊近。
傳說鄞江有一神池,白蓮會折腰,錦鯉要咬心。初時,蓮瓣一層層掉落,散得滿池都是,魚兒徜徉池中,頻頻被散落的蓮瓣所絆,原來那蓮瓣之散亦有跡可循,隻為將魚兒引到一個地方。
沉夢之枕,就在此處。餘嫻緩緩睜開眼,帳簾朦朧,蕭蔚正看著她,側頰血紅。
然而極度荒謬的是,池深水沉之處,魚兒和白蓮都不喜,咬著蓮瓣的魚兒遂又浮起,輾轉至上。
一浮至水麵,頃刻蓮聚似潮,將魚兒推至岸邊,此處有水為鏡,映照出蓮貌,再看紅鯉,叼著心瓣,無水窒息之狀,頻頻呼氣,煞惹憐愛。
於是蓮瓣被神池之水推著湧撫魚身,魚兒淺鱗漸落,露出與白蓮相接時留下的醒目痛痕,魚兒欲回水,頻頻攀蓮而咬,白皙的蓮瓣上,便留下一處處狼藉咬痕。
此成蓮折腰,鯉咬心之怪傳。
然而折腰咬心,又名斬腰食心,亦是悍世酷刑,如雷貫耳。蕭蔚猛地睜開眸,自餘嫻的頸窩處抬首,陡然撞入鏡中人眼眸,原是梳妝鏡內映照出的他,正滿臉驚詫慌亂,凝視著自己。
與此同時,映照出的還有赤心蓮與碎鱗鯉的繚亂之景。
心髒傳來異常的刺疼,他捂住心口。
這是什麽?
他在做什麽?
麵前這人,可是餘宏光的女兒!他隻能為利誘她,不能被她所惑。
他低頭看向餘嫻,忽然退卻的暖意讓隻著片縷的她覺得有些冷,遂蹙起眉緩緩睜眼,見蕭蔚正凝視她,她心慌得不知所措。
蕭蔚與她對視,暗中壓製心絞之痛,餘嫻也就一直這麽看著他,揣測頗多。
待絞痛散去,心念磨平,他的欲也終於平息。
忽然,餘嫻似想通了什麽,紅著臉問他:“難道……你真有隱疾嗎?”
蕭蔚的火差點沒又翻上來,咬牙切齒回,“我沒有。方才我都……”他話說一半,難以啟齒,大感窘迫,遂別過頭躲開她的視線,暗擂心鼓。
怪了,他這樣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也會因這個羞惱?從前聽她說要為他烹煮牛鞭都很淡然,現在卻在意她說這樣的話了?他想說,方才他都如何?
餘嫻想了想,恍然大悟。此話之意,此話所述,確實悍然。她捂住臉。
見她這般反應過來,蕭蔚也生出尷尬,這風月真是……無端催生惱人之意,不是人該沾的東西。
兩相沉默不知多久,外邊敲鑼聲提醒三更天,他倆才沒那麽害羞,隻是彼此都不敢看對方眼睛。餘嫻拉了拉衣襟,方才太荒唐,她再回想起來竟覺得出格,不像是她會做的事,遂推開他,將散落在地的衣裳撿起來還給他。他迎她便和,他拒她不留,這般模樣,應當稱得上是彌補了矜持。
蕭蔚接過衣裳,吞吞吐吐地謝過。
要入睡,便要登床榻,想起方才還在這上邊滾了一圈,雙雙又紅了臉。
餘嫻腳指尖兒都快抓進地裏了,她的外裳和鞋就是在此處拋飛的。
天啊,殺了他吧,他都幹了些什麽啊!蕭蔚咬牙,扶住額緊張道,“我、我還有公務,今日去書房睡。你快歇息吧。”說完他落荒而逃。
枕上,還有兩人交織的發絲香氣。餘嫻徹夜難眠。
次日一早,趁著蕭蔚上朝還沒回來,餘嫻吩咐春溪去跟良阿嬤回話,她想通了,她要去陳家避幾天。這世上還有比行房到一半打住,之後兩個矜持的人都頻頻回想起各自荒唐更難堪的事嗎?壓根沒有。
聽聞她想通了,良阿嬤當然高興,當即為她打點行裝,生怕慢了一步她會反悔,從得信,到出門,攏共隻用了半個時辰,可謂風馳電掣。
因著餘楚堂出事那日,餘母就有了把餘嫻送到麟南住幾日的打算,所以麟南那頭也一早派了人來,就等著壽宴後把人接回去。十幾個帶刀護衛,插著陳家的幡子,不管是無意者還是有心者,都不敢接近。
餘嫻並未帶走機關匣,阿娘那封信她還未拆看,倘若回來時蕭蔚私自拆過了,她必能知道,而他為何拆看,也需要給出說法。但她相信蕭蔚不會動。
蕭蔚當然不會動。他昨夜攬著餘嫻去床榻時,就瞥見了。突然將此物放在顯眼處,定是餘嫻為了防良阿嬤,那麽裏麵除了花家的回信不做他想。餘嫻上次同他說,她調查的是薛晏,卻問他要了五十兩,這個價格,一定還查了別的。他不知是什麽,但昨夜與餘嫻的親密,會讓餘嫻親口告訴他的。
思及此,他回想起昨夜險些沒有收住勢的翻覆,若不是想起了斬腰烹肉的陳年舊事……
那高官褪衣盤礴,坐於草席之上,接過玉碗問,“餘兄,此物是……?”
山中烈日照在閻羅麵龐,連汗水都是攝人的,隻見他猙獰大笑,“肉糜罷了!怎麽,你不敢食?”
高官喃語:“何肉之糜?如此怪異。”
他於刀劍縫隙中怒目,聽得字句:
“前朝餘孽,罪臣之肉。你腳邊這一名無知小兒,便是他們的遺子。”
饒是侍主不同,也是錚錚鐵骨,寧死不屈之人,為主敬忠,大義而死,最終落到他口中,不過“肉糜罷了”四字。
兩年前,蕭蔚於死牢中審問“薛晏”。“薛晏”控訴餘宏光慘無人道之行,何止罪狀書上寥寥幾句,牢中聞者傷心,無不悲戚,但餘宏光走了過來,問他審問得如何,他也隻是風輕雲淡地向他施禮,回道,“罪徒狂言,字句不實。”
不是不實,又確實不實。如今的餘宏光仿佛被玉匣抹去了真麵目,仁義厚德,行端坐正,全不見昔日殘暴。這時候無論是誰站出來說他是嗜血啖肉之人,都不會有人相信。這讓蕭蔚一度懷疑,餘宏光是不是換了個人,與他並無仇怨。
可這幾年共事間,他也發現,倘若有人提起二十年前,餘宏光又會膽戰心驚,作遮掩之狀。
這一切隱秘,一定就在玉匣之中。揭開玉匣,就能揭開他的真麵目,揭開蒙蔽陛下赦免於他的那層麵紗。
他搜羅玉匣數年無果,接近餘宏光數年,亦從未見過。要拿到玉匣,行不通。隻能去問窺過玉匣內景之人。除了陛下和餘氏夫婦外,隻有那些被請去窺匣的官員。他們身上的謎題,無非就是三點,殺他們的人是誰?為何看過玉匣就會被殺?他們死後,家眷去了何處?
第一點可解,如今看過玉匣又活著的幾人,定然就是殺他們的人。無論是誰,這麽大的事陛下沒有深究下去,那麽一定經過他的首肯。因此,玉匣內景,一定涉及新朝初立時國之根本。
因此,第二點亦可解,幾位高官所窺之景為絕密,不死,恐會撼動朝野。
第三點他查了多年,無法追尋,假如這些人死了,那麽高官死的那一夜,就不會活。說明陛下有心放過家眷。這等隻能從餘家之口撬出來的東西,唯有依靠餘嫻的力量,才能為他探清了。
而此時,餘嫻也如心有靈犀一般,坐在馬車上,邊吃著春溪和阿嬤剝的新鮮的葡萄,邊試探良阿嬤。
“阿嬤,阿娘幼時也像我幼時一般頑劣嗎?”
良阿嬤微愣,陷入回憶,“夫人要頑劣得多。你幼時的頑劣,隻是活潑,和夫人比起來,算不得什麽。”
餘嫻沉吟,“那阿娘幼時都玩什麽?”
良阿嬤用簽子為她剝了果肉遞給她,“爬山,打漁,挖地洞,釣蝦子,你能想到的,她都做,帶著奴婢和陳家的護衛們上山打鳥,打得那片兒鳥都不敢來了,和豬圈裏的豬崽滾一身泥,老家主佯裝訓她,她還皺鼻子哼哼,不服管教。”說著她笑起來,想起快活日子。
餘嫻笑得拍手,又欣然問,“爬山打鳥?是每年都辦燈會的廟子後頭那座山嗎?”她說的是花家那座山。
良阿嬤手中動作一滯,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垂眸搖頭,“不是那座。”
“那便是更高的那座了!”餘嫻驚呼,“阿娘幼時的身體那樣好嗎?爬上去了還有力氣打鳥?”
良阿嬤的喉頭上下一梭,點點頭,輕聲道,“夫人以前,身子是很好的。”
“那後來呢?”餘嫻想起阿娘常補的藥膳,“為何突然不好了?”
良阿嬤戳那果肉,似是忽然花了眼,怎麽都戳不著,蹙起眉頭,顯得皺紋更多了,“誰知道呢,也許是鄞江的風水,一直也不養她。”
靜默片刻,餘嫻伸出手將簽子拿過來,一下就戳中了果肉,她挑出來,放到銀杯子裏,遞給阿嬤吃,又似不經意地問,“那阿娘為何還要逃婚?”聲音輕細謹慎。
“為了你阿爹那個冤種。”良阿嬤笑了,“真是傻透了。”
她竟不稱呼父親為“老爺”,還用“冤種”罵他,餘嫻愣了瞬,“阿爹怎麽成冤種了?”
斂起笑,良阿嬤並不回答。
餘嫻又岔了話題,“馬上要到年末了,阿娘今年會回麟南嗎?要不,咱們到時候去接她,夫君還沒回來見過外公,一大家子都回來,熱熱鬧鬧的,好不好?”
良阿嬤搖頭,“今年更是不會回去了。”
餘嫻心中揣測,今年唯一的異狀,便是玉匣,難道當初阿娘和外公不睦,除開阿娘逃婚,以及讓陳家歸順了朝廷外,玉匣還占了首要原因?又或許,這三件事,本就有什麽聯係。
她認真將三件事串了片刻,恍然驚了。假如,阿娘為了冤種父親逃婚,隻為共麵玉匣之禍,阿爹當時下了大獄,外公為了幫阿娘救阿爹,才讓陳家歸順。她竟覺得能說通。真要如此,那阿娘擊鼓鳴冤,請陛下窺的,或許不是玉匣,而是百年鍛兵世家的臣服,隻是托了這番說辭。
但外公會救阿爹嗎?他本就不願阿娘逃婚去鄞江,巴不得阿爹死在牢中才好,怎麽會拿陳家救他。除非阿娘以自己的性命相挾,但阿娘當時要救阿爹,她要真死了,外公更不會救阿爹了,外公肯定知道阿娘不會真的自盡,所以阿娘也絕不會這樣逼迫。
一定是阿娘做了什麽事,外公要救的,是阿娘才對。
餘嫻這次留了個心眼,沒直接問出來。生怕阿嬤一封書信寄回鄞江,阿娘不管什麽隔閡,直接跑回麟南來打她。
回過神,良阿嬤已經盯著她不知看了幾時了,餘嫻怕被看破心思,忙問道,“怎麽了阿嬤?”
良阿嬤瞧著她頸子上的痕跡,斟酌了下說辭,“姑爺昨夜……對你好了?成了嗎?”
餘嫻抬手捂住,紅著臉搖頭,聲如蚊吟,“沒有。”
良阿嬤便歎了口氣,拳頭都握緊了,也不知她怎麽就喜歡這麽個人。和夫人一樣的沒得眼光,搭進去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