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好孤傲好不做作一窮鬼
鄞江城今日有喜,刑部尚書府中千金餘嫻出嫁。喜事尋常,但餘嫻能出嫁,對端朝的王公貴族來說,很不尋常。
餘尚書的夫人早逝,留下兩子頑劣不堪,餘嫻乃是續弦所出,生性溫順乖巧,因和兩位兄長形成鮮明對比,又是最為年幼的獨女,頗受餘尚書偏愛。因此,在餘嫻豆蔻之年時,夫妻倆便大肆宣揚,要為其覓得全都城最佳夫婿。
餘嫻本人雖不是琴棋書畫各樣精通,卻也知書達理,頗有佳評,加上家世不俗,上門求娶者數不勝數,起初真是風光無限,夫妻倆眼高於頂,誰也瞧不上,日子一長,餘嫻的年紀大了。
風光開始有限。夫妻倆不得已改變策略,好的不上門,那就邀下宴,沒日沒夜地為閨女安排相麵。
可兩位兄長寵妹如命,非要跟隨左右為妹妹把關。言辭不敬者拖走,心思不純者暴揍,還有的相看對象都沒走進房間,就因過門檻時先邁右腿被視為前途潦倒者*,扛下去了。
上門者被趕,下宴者被驅,前後一折騰,餘嫻再無人願娶。
挨過打的公子哥們大呼快哉,連篇諷文都吝嗇作,用最直白樸素的語言將這筆談資傳開了:餘嫻,嫁不出去。
餘夫人氣得在**躺了一個月。二兄知道後也氣得將造謠者揍得在**躺了一個月。隻有餘嫻,一直是閨中端莊嫻靜的典範,臉上再掛不住,也不好似母親哥哥般發作。
隻得在家**了幾個月的秋千。越氣,越**,越高。視線便穿過光葉,瞧見這世間萬般特立獨行之剪影。
緣分無解,有心栽花花不開,鄞江城萬華節,餘嫻帶著侍衛丫鬟出門散心,無心插柳,卻邂逅了今日郎君。
那夜華燈如晝,街道擁擠,餘嫻與侍衛丫鬟走散,卻與曾相看過的公子狹路相逢,那公子被兩位兄長揍過,定然忌恨在心,近月餘的風言風語許就有他一臂之力,此番若正麵遇上,定然免不了他一番口舌奚落。
這麽想著,餘嫻轉過身打算避退,但人流向前,她逆流而上阻礙頗多,摩肩擦踵者撞得她肩膀後跟生疼。
“姑娘,請收下此物。”
她耳畔傳來溫柔清朗的男子聲音。
下一刻川流靜止,餘嫻透過氣來,側身抬眼看去,原是來人身姿修長,與她間隔有度,將她和外界隔絕開。她有些防備地打量起眼前男子。
素衣藍衫,不似貴族,她鬆了口氣。再細看,一簪自耳後斜下,鬆鬆綰起半截青絲成髻,其餘置於耳下肩側,拂麵細發宛若蛛絲隨風飄遊。入鬢細眉,秋水瞳顫,眼尾微微上挑,一排長睫便如扇般展開,白膚剔透,窄挺的鼻梁隱約可見皮下隆起的玉骨,耳廓纖薄微微透光。可謂清姿玉色。
餘嫻以為見到了話本子裏能變成小樓彈琵琶淸倌兒的公狐狸精。她有些怔然,“我為何要收下此物?”
他手中拿著一卷畫軸,輕挑起眉示意:“姑娘一看便知了。”
餘嫻垂眸看向他遞畫的纖纖玉手,周遭華燈在他皮膚上映出紅光,她被誘得下意識接住畫軸,對方似是怕她拿不穩,牽起她另一隻手也按在畫軸上,觸碰的一瞬間,溫涼柔軟的觸感直接侵襲了餘嫻的心。
紅酥手。
這三個字在她腦海中蹦出時,她猛屈了下指尖,酥麻的感覺讓她打了個顫。
“你躲的人已經走了。”
回過神,送她畫軸的男子也隨著這聲提醒一道遠去。
餘嫻隻瞧見一道背影,急忙喊住他:“公子,這畫……”話音未落,男子連背影也不見了。
此時她的丫鬟侍衛找來,沒辦法,她隻好先按下疑惑,將畫帶回府中再探究竟。
然而此畫一收一展,餘嫻怎麽都想不到,畫上的,僅是一雙手。是一雙挽花弄水的紅酥手。花是她喜愛的芍藥,水是清澈的溪流。一手繞水,長袖被水浸透,隨水宛轉成瀾,一手捧花,重瓣開落手背,肌膚與花觸滑輕吻。蒼穹月下,柔光將紅潤的纖指照出微微清透模樣。
她前幾月,確是與父母兄長,在沙岸賞花,兄長摘了一朵芍藥給她,她便帶去江邊撩水濯玩。
她拿畫軸的手被什麽硌到,將畫展盡,發現還有一枚玉佩夾在其中。
原以為男子是路見不平借畫解圍,但看此畫上方,題有三字曰“紅酥手”,蓋以“國學府生”印章。
“國學府?”那是當今陛下建造的學府,特下詔不論出身廣納賢才,但凡考核過關,便由朝中各部各司親選賢良子弟入仕造福社稷。
她的父親餘尚書近期就在國學府監察考核,物色人才。
不知畫上這雙紅酥手,是她伸向芍藥溪流的手,還是他伸向青雲仕途的手。
可是,那名男子相貌行徑都透著清冷孤傲,不似陰險狡詐之人。且鄞江城人人皆知,父親連王公貴族上門下聘都瞧不上,那男子衣著普通,不過是寒門學子,她再嫁不出去,兩人也絕無可能。再者言,兩位兄長如狼似虎,這男子清瘦的身板兒,還敢打她主意?
但凡打聽過她嫁不出去的原因,也曉得從她下手的話,太過蠢鈍。
這麽一想,餘嫻便覺得他不會是衝著父親來的。那究竟為何畫上會是一雙紅酥手呢?唯一的可能便是……
“他傾慕於我。”餘嫻從**坐起,捂著一邊臉想,此人神秘倒是其次,主要是仙姿玉容生平僅見,她深夜輾轉反側,也隻餘那一雙緊握她的纖纖紅酥手,在她腦海心尖搔癢,她不能聲張,隻好把畫翻來覆去看了幾晚。
“若讓人知曉我為一麵之緣的男子夜不成眠,恐怕不妥。”她將畫扔了出去。
“糟踐他人贈禮,也不是這麽教的。不若伺機約見歸還。”她將畫撿了回來。
“私會男子,這於禮不合。”她躺下了。
“不不,我隻是想歸還玉佩,問清畫作何意,何羞之有?該羞的是傾慕於我、私摹於我的人。”她又起來了。
終於,餘嫻忍不住無視一回閨羞,去國學府蹲守此人。
她若出門定會帶著侍衛丫鬟,倒是頭回獨自一人從後門偷溜,戴著麵紗裹著帷帽,往國學府石墩後一縮,便不時張望出入之人。這樣新奇的行徑,讓她心中很振奮,哪怕一直在喂蚊蟲打瞌睡,她也盼著天爺給個機會下次再來。
天爺卻沒教她費多少心思,給她蹲到了。還毫不意外地得知了男子名姓。
“蕭蔚。蕭索蕭,蔚起蔚。”
餘嫻很震驚,不僅是因為有人會以“蕭索-蔚起”兩個如此極端的詞介紹自己的名字,還因為蕭蔚這個名號,是全鄞江城都聽過的戲子之名。此蕭蔚,正是彼蕭蔚!之前她就有聽聞小樓戲魁走了門路,但沒想到他是從身份低賤的戲子一躍成學府考生。
端朝才子眾多,競爭極大,表麵上國學府不論出身,招納的時候仍有官員背著旨意貪汙受賄,若要過此關,自然需金銀打點或人情推薦。很難想象他作為戲子,如何有此等門路和才情。這放在曆朝曆代都是相當駭人聽聞的存在。
之前自己竟還懷疑此人心思不純,餘嫻感到羞愧,以他的出身,別說她父母瞧不上,興許她丫鬟都看不上,若他有自知之明,怎麽可能肖想與尚書府聯姻呢。
國學府門前人多,兩人隻匆匆說了幾句,餘嫻不知如何開口還畫,便先解釋了畫中發現玉佩之事,但無法在大庭廣眾下拿出玉佩。又談起自己並非刻意等他,隻是上街買胭脂,胡亂逛到了這裏。
支吾不言時蕭蔚先開口了。
“玉佩原是遺落於姑娘之手,看來是姑娘與在下玉佩有緣,那便隨緣贈予姑娘吧。明日午時,若姑娘得空,可帶上侍衛丫鬟與在下小樓相見,屆時姑娘有困擾之事盡可直言。”他微微頷首致意:“在下還有考核,先走了。”
餘嫻愈發匪夷所思。按理說,玉佩貴重,但凡遺落都該心急如焚,他一介寒門,卻渾不在意,反而徑直相贈,與贈畫的曖昧行徑一致,麵上又毫無羞澀之意。這倒也罷了,戲子出身還敢私下約見大家閨秀,甚是有膽。
娘親總和她說不該看說書人的話本,那都是落魄的窮鬼在肖想三妻四妾。此時此刻,餘嫻愣愣地望著蕭蔚遠去的背影,他不是娘親口中一般的窮鬼。在萬般光葉剪影中,他有她要的特立獨行:“好孤傲、好不做作一窮鬼。”
次日,餘嫻帶著侍衛在小樓赴約,一次次突破“大家閨秀”的枷鎖讓她心情很是歡快。她要知道,以蕭蔚此人捉摸不透的性情行為,還有什麽驚喜能給她。
從午時等到傍晚,蕭蔚並未趕來。
“很好,驚喜非常。”餘嫻喚人結賬。
小二來時遞上一張素箋,上麵又寫下了再次約見的時間。
虧得是餘嫻沒有與他計較。因為她的情絲告訴她,蕭蔚,對她有意,種種作為皆是蓄意勾惹。她想看看,尋常百姓家的男子,是如何求愛的。她要感動於真心赤誠,體驗身份以外的歡心,並在姻緣寺裏拜謝緣分。盡管兩人沒有結局。
於是按照素箋上約定,餘嫻再次赴約。
蕭蔚也知道事不過三,這次掐準時辰,在最後半刻鍾赴了約。
他一開口,讓餘嫻幾晚的發瘋如蒲葦割裂。
“玉佩確是在下不慎遺落,但那幅畫並非在下所作,是學府中一同窗愛慕姑娘所畫,那夜這位同窗好友實則與我一路,自知身份懸殊,不好意思上前跟姑娘搭話,但見姑娘有難,才讓在下借畫擋路。”
語畢,蕭蔚喚來小二,付了茶飯錢,“這頓飯,便當作是為那日爽約賠罪。其實在下一早就在令尊手下做事,出手相救也是為了餘大人。在下也不希望旁人誤會蕭蔚是為了仕途坦**才蓄意接近餘姑娘,因此為了姑娘名聲,蕭蔚保證日後絕不與姑娘再有往來。”
這番話還不足以讓經曆多次相親失敗的餘嫻難堪,讓她難堪的是,兩人私會時,被國公府世子和世子夫人撞見了。不出意外的話,這個意外將會讓她本就狼藉的名聲雪上加霜。
餘嫻在姻緣寺連躲三天,五體投地跪拜,香火燒得猛旺。她承認,自作多情是害人的。可那雙紅酥手,她就算拜足了紅線仙、月老神,也忘不掉。或許,她一開始想結識的,不是畫她這雙紅酥手的人,而是擁有紅酥手的蕭蔚。
幾日後,鄞江城並未傳出她私會男子的事,她略微安心,看來世子和他的夫人並無饒舌之欲。
然而就在她打算將荒唐一場的《紅酥手》放下,接受母親安排的下場相親宴時,又遭到了父親仇家綁架。
與她一同被綁的,就是那位撞破私會的世子夫人。同處一室,餘嫻尷尬得恨不得找地縫鑽進去。好在世子夫人沒提私會的事給她難堪。
當然,彼時餘嫻十分驚慌,也沒空閑想勞什子姻緣,腦海裏隻念著父母趕快來救她。
直到後來世子夫人告訴她,“你熟睡之時,喚了‘蕭蔚’三十餘次。”
餘嫻很想說這是因為蕭蔚欠了她錢沒還,但對方好像不是個腦子差的,騙不了她,更何況,那日小樓看來,唯一與蕭蔚不熟絡的,隻有自己。
似是見不得她神情失落,世子夫人告訴她:“蕭蔚定會來救你的。”
但這位夫人說這話時,又繞著雙足上的鐵鏈,對她說道:“但你最好不要這麽早陷得太深,知人知心,識人識清,待知心識清之後再決定要不要真的托付終生才好。”
餘嫻全然不覺得夫人是在提醒自己,隻心道這夫人真是可憐,想必是因為她的世子郎君不是個好東西,才引她以過來人口吻感慨如此。
後來確實如世子夫人所言,為她忙前忙後,將她營救出來的人,就是蕭蔚。而後續被父親安排來單獨詢問她案情細節的,亦是蕭蔚。她想不清楚,分明那日小樓時,蕭蔚那般和自己劃清界限,為何世子夫人還如此篤定他會來救?
是喜歡吧。是喜歡的。
餘嫻低頭咬唇,心中竊喜,想要看看孤傲如他會如何尷尬:“你不是說保證再無往來嗎?你的保證似乎不足為信。”
蕭蔚卻突然用那含情眼凝視住她,半晌:“有些緣分,是上天注定的。”
餘嫻咬唇的貝齒緩緩鬆開了,她愣住。
蕭蔚低頭鋪開紙,一挽唇,又淡然道:“餘姑娘在被綁匪劫住時,也想到了作為餘大人手下的蕭蔚會趕來救援吧。”
此話一落,餘嫻似被驚雷擊中,頓了頓,她裝作沒聽見,改口向蕭蔚描述綁架她的犯人容貌。蕭蔚亦裝無事發生,悠然作畫。
隻是那描摹作畫的手筆,越看越覺得與《紅酥手》一致。她微微蹙眉,湊近了細看畫作,又抬頭湊近了看蕭蔚神色,後者麵無表情,完全沒有被發現心思的躲閃,也沒有被她這般靠近應有的羞澀。
餘嫻指著畫:“你上次說作那幅畫的朋友,該不會就是你自己?”
蕭蔚正在收拾案卷,聞言不慌不忙反問:“餘姑娘心中希望是在下嗎?”
餘嫻故作疑惑:“你怎麽總喜歡反問我?是你不敢說嗎?”
“在下隻畫傾慕之人。”
餘嫻抬眼,蕭蔚正定定地注視她。
餘嫻別開眼:“我並不想知你傾慕之人是誰。”
蕭蔚緊接著便道:“在下傾慕之人是……”
他故作一頓,餘嫻屏住呼吸,生怕表現出自己想聽。
良久,蕭蔚拿起桌上畫作和卷宗,躬身一作,氣息顫抖似有隱忍:“蕭蔚僭越了。”語罷轉身離去。
“啊?”
餘嫻抬頭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不是。
也沒怎麽著她啊。
可你還沒說是誰。
喂喂,回來。
她是端莊嫻靜的小姐,讓她如何開口啊。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好樣的,他竟沒再出現。餘嫻在姻緣廟把頭磕爛了也沒想出他的深意。
一年,兩年……家中巨樹經年如一日,秋去蕭索,夏來蔚起,她的秋千越**越高。
一別兩年,再次見到他,是他成為直屬於陛下的從七品刑科給事中*後,上門提親。隔著屏風匆匆一瞥,也隻瞧見模糊的背影。
蕭蔚官低位卑,父親也知道他的出身,卻似自有打算,欣然同意,還反過來勸母親此子前途無量,又談起近年鄞江城裏她的名聲,再說到她的年紀。兩位兄長也在一旁幫襯勸說。場麵很詭異,餘嫻不知道蕭蔚是如何做到的。他果然在端朝開出了自己的路。
最後父母齊齊來問詢她的意見。
父母之命她不打算忤逆,更何況,她還與蕭蔚有不解之緣,隻是實在想不通,兩年不見乃無情乎?上門求娶乃有情乎?那雙讓她魂牽夢縈的紅酥手,為何又伸向了她?
餘嫻再次跑到姻緣寺,這次她虔誠地磕頭求了一簽。
似是這簽太複雜,不好說,尤其當小師傅聽餘嫻講了來龍去脈之後,更是解得滿頭大汗,喚來幾個師傅一同商討。最後還是年邁的住持路過,對她說道:“且隨緣吧。”
餘嫻便不再後悔了。她要嫁給自己會在睡夢中念三十餘次名字的蕭蔚。
定下之後,唯有餘夫人後悔,日夜抱著她哭。出嫁前一夜還捧著她的臉口出狂言:“我的阿鯉身嬌體軟,怎麽受得住那等市井粗人的猛.浪啊?”
此時此刻,餘嫻坐在蕭宅喜床之上,想象了一下,孤傲的蕭蔚,如何露出母親口中的“猛.浪”做派?臉很快燒了起來。
下一刻,她聽見門前響動,傳來阿嬤和陪嫁丫鬟們整齊的聲音:“姑爺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