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給我滾
祭祖的時辰一般以巳時初至申時前為宜,陽氣旺盛,有神光相護,可守得出行平安。餘家的祖墳遠在鄞江郊外的偏山,來去一趟不容易,當日去當日回的話恐怕趕不及夜前下山,因此都是年底去祖墳祭掃。寒衣節祭祖,多在餘府祠堂內,上香三柱,燒衣添香即可。
餘嫻怕父母在家中等過了時辰,也顧不得再等蕭蔚,喚人拉馬車,打算先行一步。正要出門,餘府的小廝卻急匆匆來了蕭宅,餘嫻見他的時候他還癱在地上喘粗氣,讓人給了水喝才說出話來。
“小姐!昨兒半夜都察院巡城查到地下賭坊,把二少爺給抓了,官差按著他要現場卸掉一條胳膊腿兒,二少爺嚷嚷老爺的名諱,企圖仗勢壓人,恰好被暗訪的禦史聽去!老爺和姑爺上朝到現在都沒回來!”
餘嫻惶惶一趔趄,跌坐進圈椅中。端朝律法,聚賭者輕則杖十,重則處死!官吏及其家眷若敢參與,更是罪無可恕。倘若態度端正有思悔改,還能從輕發落,楚堂哥剛被抓就讓官差按下要卸胳膊,怕是叫囂得厲害。
她以為二哥隻是愛廝混,不知他還會在晚夜潛出府門去賭,早知有此一劫,那日聽書齋老板說起地下賭坊時,她便該報給兵馬司一窩端了。彼時隻想著莫要沾惹閑事,唯恐被賭坊人報複,沒想到一念之差,害了二哥。
“二哥現在何處?”她連忙支起身子問,“阿娘呢?”
“二少爺在大牢裏關著,今晨夫人去看過,脊背後臀被打得血肉模糊,但老爺為官清正和善,各司看在老爺麵子上,胳膊腿兒還給少爺留著的,具體怎麽發落要等老爺和姑爺回來才知道。”
但現下已過了午時,蕭蔚這個不沾餘府之事的給事中都未歸,二哥還有什麽從輕發落的餘地嗎?
餘嫻眼眶一紅,想到見了血光的母親,她又定了定心神,“春溪快,跟我回餘府。”
顧不了顛簸,餘嫻一再催促馬夫,不消多時便到了,縱然茲事體大,她也不會亂了儀態,急跑時端首提裙,背直身挺,越是焦心,越不能再讓人看了笑話。
“阿娘……”無人出門迎她,想必是哭得難以行動,她直入院中,開口喚母親。
然而踏入院中,發現餘母隻是靜靜坐在桌邊,眉眼有些沉罷了。餘祐堂跪在她腳邊,倒是哭得不著四六,聽見餘嫻的聲音,他趕忙低下頭抹了眼淚,喚了聲小妹。
“阿鯉來了?先坐。”餘母抿了口茶,瞥了眼地上的餘祐堂,“如今著急也於事無補,且等著吧。”
“阿娘,二哥被關在哪個大牢?送過藥了嗎?”餘嫻蹙眉關切地問,又低頭,“大哥你跪著作甚?”
餘祐堂別開視線不與她對上,餘母冷笑一聲,“現在曉得虛了?和你弟弟去賭的時候怎麽不見得虛?”
餘嫻如遭雷劈,“大哥你也去賭了?”
餘祐堂不說話,輕點了下頭。
餘母橫眉冷笑,“幸好他眼尖溜得快,若是也被抓住,餘家怕是要統統下獄。”
餘祐堂又拉住餘母,“阿娘,弟弟怎麽辦?不會真被斷手斷腳吧?我們以後絕不會再賭了,求您想想辦法!想想辦法!”
餘母收回袖子,猛將茶杯拍得粉碎,嗬斥道,“你傻了?!你們兄弟倆合起來賭出去十萬兩!那可是十萬兩!你爹的手腳能不能保住都成問題!還想你弟弟?!若不是餘家祖上富庶,你爹都說不清楚這麽多銀子從哪兒來!他最好昏死在牢裏,再說出什麽大逆不道的話,剁他半個身子都是他賺了!”
十萬兩的話出,餘嫻瞪大眼睛,猛看向餘祐堂,“大哥,你們怎麽有的十萬兩賭錢?”
“來,跟你妹妹說說,讓她也長長見識。”餘母頗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反正餘家半個前程也搭進去了,還不如冷嘲熱諷一番這逆子,解自己的氣。
這種勾當,作為兄長的餘祐堂實在不想跟餘嫻說,一時憋得臉上呈現豬肝色。
“說啊!”餘母嗬他。
餘祐堂垂眸,“偷父親做的玉匣當的,有個典當鋪子專收寶盒,父親的東西賣得了極好的價錢。”
餘嫻懂了,顫聲問,“那不就是……官吏洗錢的地方嗎?”此時她無比慶幸餘家祖上富庶,不然父親還要被扣上一頂貪汙洗贓的帽子,那餘家才真是全完了。她想著腦子已有些短氣發暈,害怕得抱緊雙臂。
餘母握住她的手安撫,“你爹和蕭蔚會處理好的,聖上怎麽著也會念及你爹為官幾十載的功勞,再說了,我們毫不知情,左右不過是降職抄去浮財,能留住性命。”
“那哥哥呢?”餘嫻泫然欲泣,“哥哥賭了這麽多,還能保住性命嗎?”
餘母長歎一口氣,“看他自己造化了。”說完又戚戚一笑,似是覺得他吃喝嫖.賭能有什麽造化,“爛攤子總有我收不動的一天,他若沒了,也算給我積福了。”
此話一出,餘祐堂怒目圓睜,“阿娘這話什麽意思?我和阿弟是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您勞苦功高,我們也敬重您,但也不好堂而皇之說出這等讓人寒心之言吧!”
餘母幾乎要翻白眼,心中暗罵蠢鈍逆子。餘嫻拉了拉餘祐堂的衣領,“大哥,阿娘說的是氣話,你別動怒,讓下人聽了笑話,以為外頭還未推牆,咱們就先內訌了。阿爹前途未卜,二哥生死不知,現在不是論這些的時候。”
餘祐堂猛地站起,“小妹,你莫忘了,你是阿娘的親生女兒,我和楚堂隻是繼子,捅了婁子阿娘當然盼著我們別拖累餘府,今天若被逮住的是你,阿娘早就抱著二十年前那方玉匣請陛下一窺了!”
幾乎是同一時間,餘母和餘嫻都顫身站起。餘嫻望著兄長,隻覺他此時悍然如鬼,他怎麽也知道那方“化災解難”的玉匣?!
餘母死死盯著餘祐堂,咬牙切齒,“你……從哪兒聽得的?”
餘祐堂心底對這位繼母還是發怵的,頓時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不該說的,斂了神色低聲道,“之前搜羅阿爹的玉匣拿去當,典當老板同我們說起過……”
“那當鋪老板知道你們身份?!”餘母斥問。
餘祐堂嚇得退了兩步,“不知道,我和楚堂都是偽裝後才去他那裏的,他愛好收藏寶匣,見我們常拿玉匣給他,便同我們提了讓愛匣之人最想得到的一方匣。我和楚堂得知那玉匣是爹的,便想從爹那兒偷來賣錢,但找了許久都沒找到。後來托不少人打聽了,零零碎碎拚湊了幾個月的消息,仍是隻曉得玉匣的傳說,不知其貌。”
意思是,如今不少江湖百曉生,都被通了消息。玉匣傳說又要席卷鄞江了。
餘母大喘幾口氣,沒站穩坐回了椅凳,過了會,她抬起幾乎動不了的指頭,“你滾出去……”
方才楚堂下獄都未曾讓餘母失了態,餘祐堂大概料到玉匣的事比下獄更甚,戰戰兢兢地退了兩步,又念及餘楚堂的性命,“阿娘,您就算不看在楚堂的份上,也要想想阿爹的前程吧?或許您再效仿當初,拿出玉匣請陛下一窺,就能救下餘家?”
餘母抬頭,滿臉的淚,脫口便喊破音,“給我滾!”
餘祐堂這才趕忙退了,他還是更著急餘楚堂的命。
餘嫻扶著餘母給她舒氣,餘母的身子抖如篩糠,她在一旁瞧著大氣都不敢喘。她當初表示自己想探查玉匣,阿娘更多是怕告訴她真相,讓她心懷芥蒂,而如今得知大哥把玉匣的傳聞捅出去,阿娘倒不關心她知不知道了,那阿娘如今在想什麽呢?
餘母抬手示意餘嫻也退下,稱自己要休息一會,讓她把良嬤嬤叫進來。餘嫻沒有多說,照做了。
府中靜謐,眼看著要到申時,餘父和蕭蔚還未回來。餘母強撐著身子起來,喚餘祐堂和餘嫻到祠堂去,上了三柱高香,壓著兩人磕頭跪拜後,又燒了紙錢與寒衣,再如何,餘家沒垮前,祖還得祭。
燒完香餘嫻也放不下心回去,一直在餘府中等消息。餘母則一直坐在祠堂給燒紙,燒個沒停。
過了酉時,終於等來了消息。餘宏光和蕭蔚的馬車一前一後,回來了,餘母和餘嫻由貼身的丫鬟嬤嬤扶著趕去看,餘祐堂跑得最快,馬車剛停他就到了門口,但猶豫著不敢上前,概因簾子沒開,他生怕自己一撩開,看到的是戴著枷口,亦或貶為庶民的父親。
他還沉浸在想象之中,馬車後一高頭大馬踏響金蹄長嘶了一聲,再後是舉著火把的官差。餘祐堂心中一咯噔,不至於是抄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