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夢囈
離開皇陵那日, 唐嫻不知在宮中會遭遇什麽,考慮過將跛腳將軍放養在皇陵。
後來想著它腿腳不便,留在皇陵裏,不是被凶殘的野貓野狗欺負, 就是活活餓死, 見羽林軍態度友善, 嚐試著詢問了一句可否帶著它,羽林軍將士竟然點了頭。
由此, 跛腳小貓跟著唐嫻入了落英殿。
最初,唐嫻怕它衝撞了後宮妃子, 從不放它亂跑。
後來聽看管她們的嬤嬤說, 皇帝很喜愛小貓小狗,宮人不敢毆打驅逐, 才漸漸放開手。
但每晚睡前,都得把它喊回來才能安心。
入宮至今近一個月,煙霞已將後宮摸熟, 唐嫻放心讓她去找貓,隻提醒了一句:“當心被人看見你的臉。”
夜深臨睡, 兩人臉上的易容都去掉了, 她怕煙霞被人看見。
門外煙霞回道:“嗯……”
唐嫻聽她聲音有點古怪,想出去看一看, 無奈自己眼睛不好,在屋裏都看不清東西, 外麵就更不行了。
芸香曾想問看管她們的老嬤嬤多討些蠟燭,以便晚間照明, 是唐嫻自己拒絕的。
“沒事的,左右晚間無事, 不外出就是了,正好省得惹了麻煩事。”她不肯暴露身上短缺。
唐嫻已洗漱過,脫掉鞋子上了榻,摸索著躺下。
本著骨子裏對未知的懼怕,即使看不見,她仍是側躺,麵朝著外側。
眼前有一團白蒙蒙的光亮。
“比以前好多了……”唐嫻覺得在雲停那兒被老大夫診治後,目力比以前好了些。
以前她隻能感知到有光,現在能看見模糊亮度了,想來多治療幾個月,是能治好的。
她自言自語,“能治好就行……最好在去見爹娘之前就治好。”
省得他們擔心和懊悔。
宮裏看守她們的老嬤嬤從來不笑,但也不會苛待她們,每日都讓人教導她們織布、裁衣或是刺繡。
唐嫻本來以為皇帝是要將她們送去尚衣局的,後來與芸香她們商量過,一致認為老嬤嬤隻教手藝,不強求精通,覺得她是在教授謀生手段。
真是這樣的話,唐嫻覺得她離恢複自由不遠了。
但願如此。
過了會兒,她又喃喃道:“不知道小弟小妹還怪不怪我……”
大約還是怪的吧。
爹爹籌劃了五年,廢了很大功夫培養出個孟思清,讓雙胞胎冒著被砍頭的風險,千裏迢迢到京城找她。
精妙的計劃,在她這邊功虧一簣。
那日讓煙霞送雲嫋回京,唐嫻有讓她去找雙胞胎的,或者孟思清,把這事的前因後果告知他們的。
煙霞等了小半日沒能找到人,怕唐嫻在皇陵裏遇見意外,匆匆回去了。
打那之後,雙方未能再傳遞任何消息,也不知道僑貴妃有沒有把她的難處告知於雙胞胎……
“攤上我這樣的女兒和長姐,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她低聲說罷,鼻子一酸,平躺過去,將胳膊壓在了雙眼上。
爹娘弟妹會埋怨她的。
就像雲停,也是會怨恨她的。
唐嫻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雲停了,不知道他有沒有回京。
從離開百裏將軍府那日起,之後回皇陵、入宮,那幾日裏,意外與變故接踵而來,唐嫻被迫做出一個又一個的決定。
那幾日,她是沒有精力去想雲停的。
在宮中安定下來後,才有時間去思慮兒女情長。
不知雲停信不信她的話,能不能猜到她的身份,又會不會去皇陵。
皇陵裏有那麽多侍衛……
萬一他怪罪自己把雲嫋帶入皇陵怎麽辦?
萬一他以為那是自己給他設的陷阱呢?
畢竟他們一個皇室中人,一個是反賊,從身份上看,就是對立的。
唐嫻想了很多,把自己想得滿心絕望。
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被自己最看重的人誤解,更令人難過的事情了。
唐嫻全都遭遇了,父母親人、心儀之人……
她胡思亂想著,不知道床柱邊,雲停已靜靜看了她許久。
雲停聽她提了爹娘與弟妹,語氣沉重哀愁,唯獨沒有提他。
為什麽不提他?
幾個月不見,一點都不想他的嗎?
雲停心裏是惱火的。
但更多的是疑惑,他如何都想不通,那個假死計劃分明是成功的,唐嫻為何仍是留在了皇陵中。
看她發呆半晌捂住了眼,雲停暫放下心中疑惑,決定先教訓教訓唐嫻。
讓她在府中養傷治眼,她不聽,非要走,還拐帶了那麽多人,讓他麵上無光!
她不信自己,卻對煙霞與白湘湘萬分偏信,現在還多出來個孟思清與弟弟妹妹!
難道他隻能排在這些人之後嗎?不,就連雲嫋都比他知道的多。
雲停緩緩地靠近,在唐嫻上方俯身,將她罩在自己的身影下。
他的發絲垂落在唐嫻臉上,讓唐嫻感受到癢意,她的手往下撫了一下,從而露出了一雙濕潤的雙眸。
想家想哭了?
雲停猜測,畢竟離家的時候還是個懵懂小丫頭,許多年不見,一定是想的。
說不準每天晚上都在偷偷哭泣,想家了要哭,在墓穴裏害怕也要哭,這才把眼睛弄壞了。
可那是想家想父母,又不是想他!
雲停恨恨捏起一撮發絲,在唐嫻臉上凶狠地紮了幾下。
刺癢感打斷了唐嫻的愁思之情,她摸摸臉,再伸手往四周摸索,同時睜大眼睛試圖看清眼前。
未發現任何異樣。
唐嫻怕是有蟲子爬上了床褥,抓緊衣襟口坐了起來,喊道:“芸香!柳桃!”
落英殿中混住了許多人,兩個侍女就在隔壁,很快趕來,“怎麽了娘娘?”
趁著裏麵的人在檢查蟲子,雲停無聲去了外麵。
夜已深,落英殿外空無一人,高空中,彎月被烏雲遮蔽,時隱時現,錯雜的樹影將周圍映得影影綽綽,猶如鬼魅暗行。
“滾出來。”雲停道。
巨大的芭蕉葉後傳來一聲貓叫,隨後煙霞抱著貓和不能動彈的那隻胳膊,碎步挪動出來。
“腿也不想要了?”
煙霞瞬間健步如飛,轉眼到了雲停麵前。
雲停伸手,拎著貓兒的後頸抱到懷中,托住它的腿時,手上沾了幾點泥巴。
他皺眉,嫌棄地“嘖”了一聲,問:“怎麽回事?”
煙霞知道他問的是唐嫻怎麽會在宮中的事,縮著脖子道:“你都找過來了,還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烏雲被風吹開,彎月露頭,撒下微弱的光輝,照亮了雲停的臉和眼中情緒。
煙霞打了個哆嗦,飛速道:“我這一路都在保護毛毛,沒出賣公子你,但我對毛毛也是忠心耿耿的。公子你想知道,要麽親自去問她,要麽自己查。這樣逼問我,是想要我出賣毛毛嗎?”
這麽多年來,雲停數次想殺了煙霞,又屢屢放過她,就是因為她掂量的還算清楚,從不違背最基本的原則。
現在多了一條。
不論她出於什麽目的,在被自己追殺時,沒丟下唐嫻獨自逃走,在皇陵的艱難時刻,也曾保護過唐嫻,幫她捉弄老太監出氣,並隨她入宮。
她對自己的忠誠程度有待商榷,但對唐嫻,其心可嘉。
雲停不曾刑法逼供白湘湘與孟思清,自然也不會這樣對她。
“你最好一直對她忠心耿耿。”雲停警告了她一句,再道,“滾回去,看好了她。”
“是是!”煙霞卑微地答應,彎著腰,避瘟神一樣繞開雲停,往落英殿去。
走出兩步回頭,她迅速瞄了雲停一眼,悄聲問,“那我能告訴她,其實你——是她大孫子了嗎?”
“滾。”雲停的臉霎時間黑成了頭頂的夜空。
“好嘞!”煙霞應著,往回走的腳步輕鬆了許多。
然而走出沒幾步,一顆石子箭矢一般從後方襲來,精準地正中她被折斷的那條手臂。
伴著一聲淒慘低嚎,煙霞抱著胳膊蹲在了地上。
殿中,兩個侍女細致地檢查了一遍,確信**沒有蟲子,扶著唐嫻讓她重新躺下。
看煙霞不在,她倆特意多陪了會兒,在唐嫻睡著後,輕手輕腳出了房間。
沒多久,房門重新打開,兩道人影一前一後入內。
哭喪著臉的煙霞進屋後就站在了床尾,看著雲停把貓放進床邊小窩裏,再看著他坐在床邊。
房間裏三個人,一個睡著了,兩個清醒,均是一動不動。
煙霞站了很久,胳膊疼不敢喊,很累,不由得在心底抱怨雲停。
深更半夜私闖女子閨房,不要臉!
暗罵了好幾句,突然雲停轉頭看她,把煙霞嚇了一跳。
“她最近做夢有沒有喊過我?”怕驚動唐嫻,雲停的聲音很輕。
煙霞眼珠子一動,用氣音回道:“不知道,我一向睡得很沉的。”
雲停道:“那你以後夜裏都別睡了,仔細聽著。”
煙霞:“……”
現在改口還來得及嗎?
正懊悔著,床榻上的唐嫻似乎睡得不安穩,翻了個身,口中發出一道含糊不清的夢囈,像是一個人名。
煙霞靈機一動,趕忙低聲道:“喊了的,喊了的,這不就是!”
雲停掃了她一眼,眼中不耐與凶狠之意洶湧澎湃,大有她再敢胡說八道,就割了她舌頭的意思。
賞了煙霞一個威脅的眼神,雲停重新看向唐嫻淺眠的睡眼,從她微紅眼眶往下移,順著白皙麵頰,看見有一縷發絲蜷曲在她脖頸處。
雲停伸手把那簇發絲勾平,手收回來時,不經意一瞥,看見隨著唐嫻翻身的動作,枕下露出一個熟悉的東西。
收了一半的手轉道枕下,剛動了一下,唐嫻猝然向外翻身,一把將被掏出一半的匕首壓住。
雲停的手收得迅速,沒讓她碰到。
“誰?”唐嫻徒勞地睜開眼,驚懼坐起,將匕首緊緊護在身前。
煙霞被雲停掃了一眼,道:“是我,我嫌礙事,想把它拿出去。”
唐嫻鬆了口氣,拍拍胸口,將匕首朝著裏側重新塞入枕下,道:“我放裏麵,碰不到你的。”
“夜裏真有壞人闖進來行凶,你就是有十把匕首也用不上,就非得枕著它睡嗎?天天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隨時要給我一刀呢!”
唐嫻語塞,咬著唇低頭片刻,回道:“你話怎麽這麽多?也不看看什麽時辰了,再不睡天都亮了。對了,軍師找回來了嗎?”
“找回來了——”煙霞怏怏地拖著嗓子回答了她,看向雲停。
雲停頷首,彎腰湊近唐嫻,隔著一寸距離在她麵頰上虛空撫摸了一下,轉身出了房間。
把他送出的匕首隨身帶著,睡覺也要枕在枕頭下,誰也不讓碰。
這還不是時刻想著他、念著他?羞於出口而已。
這回雲停信了,唐嫻那聲夢囈是在喚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