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示威

唐嫻少時,家世相貌均是絕佳,十三四歲起,就常有貴婦人明裏暗裏表達結親的想法。

唐家父母恩愛,對女兒的婚事很是慎重,每每遇到這種情況都委婉糊弄過去。

但這並不能阻擋有心人。

因此,唐嫻雖少外出,卻也“偶然”見了些青年才俊。

有文采斐然的世家公子、舞刀弄槍的年輕小將,溫潤儒雅、意氣風發,各色各樣都有,唯獨沒見過雲停這樣斤斤計較的。

唐嫻心中有氣沒處撒,看見腳下有塊碎石,把它當做雲停,一腳踢進了水中。

“咚”的一聲輕響,莊廉轉頭看她,笑道:“姑娘,我家公子性情不好,卻也不會為難手無縛雞之力的無辜女子。你隻要供出煙霞所在,我家公子不僅既往不咎,還會幫你找到那位孟公子。”

唐嫻撇開臉,避著他的目光,道:“我說過了,我不知道煙霞去了哪兒。”

“姑娘仗義,可有些事情是瞞不住的。”

兩人走的是紅柱長廊,隔著不遠就有一扇漏窗,從窗口能看見對側的翠竹與芭蕉長葉。

長廊另一邊是碧波**漾的湖水,湖邊堆積著些許怪石,中間夾雜著嫩綠的植株和星點白花,與倒映著湛藍天空的水麵相映襯,頗有草長鶯飛的春日氣息。

莊廉指著水邊新長出的草葉與浮萍,說道:“就像這些,冬日裏光禿禿的,可天一轉暖,地下的嫩芽就冒了出來。”

往前走,路過一棵垂柳,他又指向柳枝上爭相冒頭的鵝黃嫩芽。

“姑娘嘴巴再嚴,生活習性、談吐和肢體動作,多少都會暴露些本性。”

“就好比飲茶,煙霞端起茶水直接就灌入口中,高門出身的姑娘則更重儀態,坐姿、茶水幾分滿、端起茶盞的動作、入口前先撇茶葉等等,甚至是走路的步調都是不同的。”

“這是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時間越久,暴露的越多,藏不住的。”

兩人正好走上橫垮水麵的石橋,唐嫻腳步頓住,低頭看向水麵,見自己的身影倒映在其中,亭亭而立。

前麵不遠是莊廉的身影,他三四十的年歲,略微躬著腰,含笑等候著自己。

忽略兩人的身份,隻看水中身姿,像極了千金小姐與帶路的管家。

唐嫻終於知道雲停為什麽認定她出身世家了。

“那又是如何看出我家中落魄的?”她問。

莊廉隔空指向她的手指,道:“劃傷和燙傷的疤痕,少說也有半年了。”

唐嫻低頭看去。

皇陵人少,占地麵積卻很大,每日要做的事情很多,諸如清掃枯枝殘葉、擦拭陪葬寶物、陶俑和壁畫等等,更甚者,還要為棺樽中的皇帝準備三餐、茶點和瓜果,更不必說時有的歌舞。

碰上老太監身體不適,還要抽調侍女去伺候他。

唐嫻是去守陵的,生活隻有寡淡二字可形容,侍女也僅有兩個,還經常被調去做事。

侍女不在時,許多事情就要她自己來做了。

刺繡裁衣、撿柴燒水,這些她摸索著,漸漸也就學會了。

久而久之,手上就留了些傷痕。

因少見日光,她本就白皙的膚色多了些冷調,這些傷痕在雪色肌膚的對比下,格外顯眼。

唐嫻從未想過這些小細節能暴露這麽多信息,越想越怕,扯過衣袖遮住手背,又試探著問:“至少兩年前,又是如何推斷出來的?”

莊廉愣了下,然後明白過來,她問的是雲停如何篤定她家至少是兩年前敗落的,笑道:“這是姑娘自己說的。”

“我說的?”唐嫻茫然。

“英光皇帝養了兩隻愛吃竹子的黑白熊,覺得寺廟裏的竹子沾了香火氣,味道會更美味,就命人把佛光寺的竹子砍光了。”

竹子都砍沒了,她是怎麽在竹林裏遇見的煙霞?

唐嫻心中湧上一股說不清的滋味,想說皇帝荒唐,又覺得自己時運不濟,最後蹙著眉頭問:“英光皇帝是誰?”

莊廉又笑了:“姑娘連英光皇帝都不知曉,這幾年是被困在深宅不得外出?”

唐嫻心中一驚,再次懊悔自己無意間漏了馬腳。

所幸莊廉未打破砂鍋追問,給她解惑道:“是容孝皇帝的孫子,二皇子那一脈的,前年登基,在位六個月,墜馬而亡。仔細算來,當今聖上該喚他一聲堂兄的。”

不孝子孫。

唐嫻心緒紛雜,繃著嘴角在心底暗罵這個便宜孫子。

該解釋的解釋完了,莊廉眼中笑意斂起,正色道:“煙霞竊寶在前,險些壞了公子的大事,便是被淩遲也不為過。公子不會過分為難姑娘,但若姑娘執意與煙霞同汙,那便休怪我家公子無情。”

唐嫻抿緊嘴巴,心亂如麻。

被困的這幾日,她大約也看出來了,對方真想逼問她的話,多的是法子。可到頭來,用在她身上的隻有言語的恐嚇與些氣人的手段,根本算不上逼供。

可她沒法說。

默然行至一處偏院,莊廉停下,臉上重新堆起笑,道:“宅子裏不養閑人,姑娘既要食宿,須得做些掃灑的活。”

他向後看去,侍衛上前,遞來一把掃帚。

“勞煩姑娘將院子裏的落葉清掃幹淨。”

唐嫻呆呆接過,猶豫著是否多問他些什麽,卻見莊廉不知動了哪裏,隻聽“轟”的一聲,邊角處有一道石門打開。

她下意識看去,見石門裏麵黑黝黝的,深不見底。

莊廉從侍衛手中接過一盞燈,彎腰進入,很快被黑暗吞噬。

那道石門也未合上,就那麽大咧咧地張著。唐嫻隔著幾丈距離看去,覺得那像極了野獸大張的嘴巴,也像極了容孝皇帝的厚重墓門,叫囂著想把她吞進其中。

落在身上的日光開始變得冰冷。

唐嫻緊抓著掃帚的手心卻開始冒汗。

“啊——”

淒厲的慘叫聲從石門中傳來。

聲音尖銳刺耳,餘音如波浪撞擊著牆壁,在庭院上方層層回**。

唐嫻恍若感受到聲音的波紋擦過她的手腳,推動著她,使得她戰栗著後退了一步。

她聽出來了,是岑望仙的聲音。

這是示威。

唐嫻看懂了,等他們的耐心耗盡,自己將會與岑望仙是同樣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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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深重時,雲停方才歸來,洗漱罷,去書房處理這兩日堆積起的書信和奏折。

自他年滿十七之後,西南王就沒理過封地政事,現在更上不了手。

龍椅上的雲岸深得西南王言傳身教,隻懂吃喝玩樂,也是個徒有其表的廢物。

宮裏宮外及西南邊境所有決策,全都要經過雲停的首肯。

桌上的書信厚厚一遝,他撿起最上麵那封,一目十行翻看過,皺著眉扔開,道:“派人傳話給瘋三,再有人膽敢試探雲岸,直接殺了。”

爛攤子沒還沒解決,不老實的臣子又開始在雲岸那邊作怪,不殺難消心頭火氣。

心氣不順,雲停看誰都礙眼。

下了令,看見莊廉還不出去,雲停冷冷掃去,“沒事滾。”

“有事,有事的,公子。”莊廉趕忙開口,“院子裏那個姑娘被關幾日了,京城附近沒半點尋人的動靜,看來真是外地回京尋親的。”

“今日屬下用岑望仙嚇唬了她,畢竟是個姑娘,被嚇得小臉煞白,都快站不住了。禹州那邊也已派人過去,待消息傳回,再嚇她一頓,就該心智崩潰,把煙霞的蹤跡和盤托出了。”

雲停心情略有好轉,“嗯”了一聲,繼續看奏折。

莊廉偷瞄他一眼,繼續道:“屬下又審問了岑望仙一回,供詞與先前的一致,是羅昌過來的,與通議大夫殷褚那幾人暗裏有些勾當……岑望仙刻意接近煙霞,是為打探公子你的動向,藏寶圖的事純屬意外。”

這事早已查清,雲停皺眉:“你又要為煙霞說情?”

莊廉道:“煙霞對藏寶圖的事茫無所知,一時糊塗才會行竊,她連偷走的是什麽都不知道。”

“但她還是有分寸的,您瞧,岑望仙裝了半年,愣是丁點兒消息都沒從她嘴裏套出來。”

雲停給了他一個冷眼。

真敢透漏什麽消息,煙霞早就死無全屍了。

莊廉道:“是,咱們不留叛徒……屬下的意思是,煙霞偷了東西,不是遇見個傻姑娘,屍體早該涼透了。她犯傻,失了半條命已是懲罰,不若讓她把東西送回來,再派去關外將功折罪?”

雲停冷笑:“我是這麽好說話的人嗎?”

莊廉訕訕。

他跟在雲停身邊這麽多年,就沒見雲停對叛主的人手下留情過,這提議就跟個笑話一樣。

但煙霞又與別的叛徒不同,她偷東西純粹是因為賭氣,誰知道糊裏糊塗闖了大禍,惹怒了雲停,才差點被殺。

莊廉想了想,苦口婆心地繼續勸說:“主要是王妃很喜歡煙霞,真殺了她,王妃該傷心了。”

雲停道:“她不是會易容?”

莊廉沒懂,“會易容怎麽了?”

“捉回來逼著她做個幾十張假麵,足夠讓人假扮她一輩子了。”

意思是該殺就殺,找人假扮她,西南王妃又辨不出真假。

莊廉哽住,不知道該誇他有孝心,還是該誇他思慮周全。

默默在一旁為雲停添了茶、剪了燭心,看著雲停飛速處理著宮中送來的奏折,莊廉終於想出了別的說辭,道:“國境之內皆是帝王子民,煙霞也算啊……”

“子民子民,半子半民,誰家子女犯了錯不是先教訓糾正?哪有直接殺了的……”

雲停無謂道:“子女太多,少一個兩個正好清靜清靜。”

莊廉無法,隻得道:“……公子,錢寧等人犯下危國大錯,殺便殺了。煙霞純屬無心之過,不可同論啊。況且,祖訓第一條可是說了,不得濫殺……”

雲停放下奏折抬頭,目光森然駭人。

莊廉硬著頭皮說下去:“離京前老夫人說京中混亂,要屬下時刻提醒公子謹記先祖教誨,要做個愛民如子的好皇帝,屬下不敢不從。”

百裏老夫人,西南王妃的生母,出身將門,年輕時單槍匹馬屠過山賊,是位巾幗英雄。

隨西南王妃遷至封地後,看不慣夫妻倆的育兒之道,把不足三歲的雲停接到身邊教養,一養就是十多年。

能幹涉雲停決策的人,除了她,找不出第二個了。

莊廉屏息等雲停責罰,等了半晌,聽他道:“也行。”

莊廉驚喜。

雲停不鹹不淡道:“她能把國庫給我填滿了,我就饒她一命。”

莊廉臉上的笑登時僵硬了幾分。

他說的是填滿國庫,而非把瞿陽王的藏寶圖還回來。

莊廉在西南時負責軍需,是勤雜總管,隨雲停入京後,經手的也是這些,對如今的國庫情況再清楚不過了。

才開春,西南封地內已暗中籌備起全國將士寒冬的糧草輜重,支出的銀錢如流水,他每次看賬務,都感覺心髒在被利刃一塊一塊剜去。

而朝廷那邊,也在雲停的授意下重新核驗人口、土地等等,通過稅收革變以豐國庫。隻是這法子加重的是百姓的負擔,須得溫和推進,是細水長流的法子,急不得。

雲停並未將全部希望寄托在瞿陽王的藏寶上。

畢竟這藏寶洞隔了百年,誰也沒親眼見過,就連所謂的藏寶圖現在也在煙霞手中,無人知曉它是真是假。

若它當真存在,雲停的燃眉之急得以解決,饒煙霞一命倒也無所謂。

就怕那是假的……

舉西南及全國之力,短時間內都無法填充國庫,煙霞能有什麽辦法?

莊廉歎氣,在心中祈願那所謂的藏寶洞是真實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