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錯認
傷口微痛, 冒出的血水呈鮮紅色。
雲停掃了一眼,確認無大礙,重新盯著唐嫻,聲音冷冽命令:“哭。”
唐嫻隻要想到餘生再難相聚的父母弟妹, 眼淚立刻就能掉下來。
但現在這種狀況, 外麵煙火劈啪、百姓歡聲笑語, 有暗箭意圖在這熱鬧時刻取了自己性命,眼前還有個負傷的人在流血, 冷靜下來都難,她實在沒法集中精神想念親人。
可雲停就像抓住了她的小辮子一樣, 態度強硬地逼問:“你的眼淚呢?是我不臭了, 還是今日起你就不厭惡臭男人了?”
再怎麽說雲停也是為了救她才受傷的,唐嫻驚訝、感激, 也擔憂他的傷勢,但心中幾種情緒全都被他這莫名其妙的堅持弄沒了。
她氣糊塗了,學著雲停冷笑道:“我怕現在哭出來, 別人當我是在哭喪!”
在場幾人中隻有一人見血,她能哭誰的喪?
雲停一噎, 頃刻間啞口無言。
兩人交談的幾句話時間, 侍衛進來請示是否立即回府。
眼下發生了意外,唐嫻是想立即回去的, 但雲停搖頭,讓人送來清水與止血藥, 又讓唐嫻去安慰雲嫋。
雲嫋莫名其妙被抱回來後,就茫然地聽著兩人吵架, 直到看見雲停手臂上的傷才知曉發生了什麽,頓時眼淚汪汪。
唐嫻抱著她安慰, 心中奇怪,箭矢是衝她來的,她從沒得罪過什麽人,誰會想要殺她?
滿打滿算,她認識的人除了雲停這邊的,就隻有今日重逢的一個樓千賀。可她與樓千賀無冤無仇,對方沒有理由殺她。
唐嫻找不到任何頭緒,回憶了下方才那呼嘯而來的銳利箭矢,心中一陣後怕。
不是雲停及時抱住她躲開,她恐怕當場就命喪黃泉了。
放暗箭的人還未被抓獲,她還得靠雲停活命,想通了這點,唐嫻再次看向雲停。
箭矢來得悄然無聲,外麵的煙火與百姓未受影響,熱鬧還在繼續,炸開的白光照在雲停的側臉上,忽明忽暗。
他沒讓侍衛幫忙,自己撕開衣袖清洗著傷口,血水被衝成水紅色,染紅了他裏側的白衣。
唐嫻看著就覺得疼,抓住雲嫋的手讓她自己捂住眼睛,挪回雲停身邊,道:“我幫你。”
雲停眸光一掃,尾音高揚:“一個大家閨秀,從哪裏學來的處理外傷?”
唐嫻未來得及回答,他又道:“還是說給煙霞處理過傷勢後,熟能生巧了?”
唐嫻:“……”
倒也沒錯,她照顧傷患的經驗全是在煙霞身上摸索出來的。
唐嫻謹記自己是個失憶病患,咬緊牙關道:“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不要幫忙就算了。”
她正要收回手,止血藥瓶被拋了過來,唐嫻手忙腳亂地接住。
看過雲停的傷口,唐嫻就知道他為什麽還有閑心與自己斤斤計較了。
他身法迅疾,箭矢應該是擦著皮肉過去的,留下的傷口不算深,與當初煙霞的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手上撒著止血藥,唐嫻問:“是什麽人想要殺我?”
雲停冷哼:“自己得罪過什麽人不知道嗎?”
唐嫻差點就扔了止血藥,把手按在他傷口上了!
她忍住,好聲好氣道:“我氣了你一回,你也擠兌回來了,有必要再針鋒相對嗎?”
“我崇尚加倍奉還。”雲停終於把唐嫻擠兌得沒了話,他心中舒坦了,才肯回答,“既然願意為煙霞保守秘密,想來你也是願意為她冒險的,那就受著吧。”
他讓人去箭矢來的方向追查,但心中明白,查到放箭的人的可能性很低。
街上百姓眾多,暗處的人很容易就能隱藏進人群。
他大約也能猜到對方的來曆,不外乎是岑望仙之流。順藤摸瓜把人抓住不算太難,但要一網打盡揪出幕後主使,並非易事。
有趣的是自從唐嫻落入到他手中,他從未對外聲張過,迄今為止,也隻讓唐嫻外出過兩次。
一次是去見孟嵐,那時唐嫻寸步未能離開他身邊,無事發生。一次是今日讓唐嫻與雲嫋外出,白日裏平安無事,反而是與他匯合後,才遇見了暗殺。
看來問題出在他身邊了。
雲停眼眸轉深,暗自記下臂膀上的一箭之仇。
唐嫻也聽明白了,煙霞竊寶消失後,行蹤隻有她知曉。
她的身份並未泄露,有人想殺她,不是因為她是唐嫻,而是為了阻止雲停找到煙霞,進而阻攔雲停得到被煙霞偷走的東西。
“煙霞究竟偷了什麽?”唐嫻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也著實好奇,到底是什麽東西能引來殺身之禍。
雲停當即抓住她的把柄:“這會兒又記得煙霞了?”
唐嫻喉嚨哽住,看出他不會告知自己了,暗暗咬牙,打算係紗布時刻意勒緊傷口,痛死他得了!
兩人難得再次提起煙霞,雲停見她不出聲了,難得好心遞了個台階給她,“煙霞不現身,你就要時刻替她背負著這份危險。我今日能救下你,不能保證日後也能保你無恙。你想全身而退,唯有說出煙霞所在這一條路。”
唐嫻手上繼續著包紮的動作,一言不發。
“煙霞貪玩好動,你與她分開這麽久,或許她早就溜走了,徒留你冒著生命危險保密。”
放在以往,雲停才懶得循循善誘,這日念著自己為救她受了傷,決心勉強采納一下莊廉的懷柔建議。
“你為她隱瞞了這麽久,已仁至義盡,此時開口,沒人能責怪你。”
為唐嫻找足了理由,最後他問:“煙霞在哪兒?”
唐嫻低著頭,狠狠扯動紗布在雲停手臂上打了個結,聽見他悶哼一聲後,利落地拍拍手,道:“我撞到了頭,過去的事情一件也記不起來了,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雲停看著紮得緊緊的右臂,冷然一笑,道:“好,莊詩意,你好得很。”
這時奉命追凶的啞巴返回,如雲停所料,對方早已隱沒在人群,啞巴撲了個空。
雲停道:“無妨,有莊詩意在,對方早晚會再次出手。”
唐嫻聽得脊背發涼,但仍梗著脖子不肯服軟。
這日遇見的事情太多,不管是樓千賀還是暗箭的事,每一件都讓唐嫻如芒刺背,她需要回到安全的環境中冷靜一下,再思量對策。
正好雲嫋因為意外沒了玩鬧的心情,唐嫻捏捏她的手,提議現在回府。
雲停嘴角懸著一絲冷笑,招來侍衛吩咐了一句話,然後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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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千賀是為了給四妹慶生才帶人來看煙火的,邀請的除了祁陽郡主,還有諸位千金小姐與年輕夫婦。
他堅信自己未看錯,那個遮了半張臉的姑娘就是唐嫻,回到登月樓後,立刻就找上了曾經與唐嫻相熟的袁家姐妹。
可那姐妹倆聽他提起唐家就爭相捂住了雙耳,不願與唐家沾上一點關係。
當初唐家覆滅,族親全被連累,與唐家交好的幾個世家也多少受到些影響,如今一提起唐家,人人自危,不敢再與之有牽扯。
樓千賀找不到人訴說,不由得懷念起他那個與唐嫻交好的二妹妹,可惜二妹離京遠嫁,不能與他分憂。
幾年前,唐家如日中天,他比唐嫻年長三歲,見唐嫻相貌出眾,是有意等她及笄迎娶過門的。
門當戶對,又有妹妹與唐嫻交好,樓千賀一度認為這是所有人都樂見其成的事情。
直到唐嫻被選入宮的消息傳來。
他知道唐嫻是被迫的,畢竟沒人會甘心嫁給一個將死的糟老頭子。
可他隻能看著。
短短數月,唐嫻先是成了他高不可攀的鸞鳳,再疾速墜落,最終被鎖到偏僻的皇陵之中,要在那不見天日的地方了卻殘生。
樓千賀一直都知道唐嫻的所在,前兩年有皇命壓著,不許任何人接近皇陵,他也沒有辦法。
後來……後來他娶了妻,與其他人一樣,將唐嫻遺忘在腦後。
直到今日在燦如星河的燈火中再遇佳人,她比十五歲時高了些,身姿聘婷,站在燈下凝目張望,是一輪落入人群中的皎然明月。
過往的感情在那一刻重新燃起,樓千賀生出無限的憐惜與愧疚。
可惜佳人轉眼即逝,他無法追尋。
煙火滿天,樓千賀立在高樓上尋找唐嫻的蹤跡時,被白湘湘請了過去。
“你見到了唐嫻?”
樓千賀自然是知道白湘湘與唐嫻不對付的,早些年他又曾去白府提過親,為了避嫌,兩人不好走太近。
但難得有人願意與他談這事,他急不可耐地承認了。
“是,她與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在一起,我想喊住她,可她好像身不由己,被人帶走了。”
白湘湘額角跳動,忍住破口大罵的衝動,問:“你確定沒有看錯?”
樓千賀舉手起誓:“我與她自幼相識,絕不可能認錯!”
眾所周知,唐嫻被關入皇陵,是太子登基後親自下的令,要讓她用餘生為唐家祖父贖罪,一輩子留在皇陵之中服侍雲氏先祖。
後來帝王更換,但這條皇令仍舊存在,重重壓在唐嫻頭上,讓她永遠翻不了身。
樓千賀信誓旦旦地說唐嫻出現在京城,簡直是想要唐家所有人死無葬身之地。
白湘湘拿不準他到底是好心,還是單純的沒腦子,忍了忍,道:“不瞞你說,前不久我也遇見一個與她很像的姑娘……”
“當真?”樓千賀得到認同,情緒激動,“我就說我絕不可能認錯!”
兩人在紗簾後飲茶對話,恰好一簇煙火剛剛消散,正是巨響後的沉寂,他這一句聲音高了些,將其餘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
白湘湘已與孟嵐成親,一直是避著樓千賀的,今日會來,全是看在樓家千金的麵子上。
來登月樓已是勉強,若不是在袁家姐妹那無意中聽見了唐嫻的名字,她斷然不會來找樓千賀說話。
此時她很是尷尬,佯裝淡然,命侍女去喊孟嵐過來,然後擠出笑道:“我當日看見她也十分驚訝,連忙喊住她敘舊。”
樓千賀倏地傾身,著急地等她說下去。
“她確實停了下來,可交談幾句後,我發現她僅僅是與唐嫻長得相似,並非是她。”
白湘湘說著,看見樓千賀意欲反駁,她捏了捏帕子,搶先道:“我也是十分驚訝,懷疑她是假裝不認得我,為了確定真假,我特意瞞著夫君讓人去皇陵中查探了下……”
私下聯絡皇陵侍衛打探唐嫻的情況,這事放在前幾年,是會死的。
放在今日,若龍椅上的那位不再記恨唐家的奪位之仇,興許不算什麽大事。反之,哪怕白湘湘是白太師的親孫女兒,因此落獄,也是極有可能的。
這一秘密將樓千賀震住,他愕然望著白湘湘,忘記要說什麽了。
白湘湘趁熱打鐵,道:“她千真萬確就在皇陵之中,被千百侍衛看守著,每日除了焚香祈福,就是刻經贖罪。你若是不信,也可讓人前去查探……隻是這事有違條例,萬不可與他人透漏……”
樓千賀沒那個膽子,怔忪半晌,喃喃自語:“真是我認錯了人?”
“我一聽說你看見了唐嫻,就知道你定是與我遇上了同一人。”
樓千賀難以相信,他眼睛看錯了,心中的悸動難道也錯了嗎?
“你說你與她交談過,那她姓甚名甚、家住何處?”
那廂侍婢已經將孟嵐請了過來,白湘湘不想再與樓千賀糾纏,隨口道:“她叫雙兒,是入京尋親的,沒有固定住處。你若是想見,下回我再遇上她,就派人去通知你。”
瞧著孟嵐皺眉走近,白湘湘不想夫妻間生出嫌隙,站起身,客氣道:“小女瞞著夫婿讓人去皇陵打探的事,還請樓公子保密。”
樓千賀怔愣地目送她與孟嵐離去,耳中聽著一聲聲炸裂的煙火聲,在一片片絢爛光影中,回憶起唐家仍在的舊日光陰。
往事不可追,故人難重逢。
他早該想到的,他與唐嫻的緣分,早在她要入宮的那一刻,就已經徹底斬斷。
這廂正傷春悲秋,圍欄歡鬧的人群忽然嘈雜起來,小廝急匆匆跑進來,道:“公子,外麵忽然來了許多官兵要搜查叛賊,街上全亂了起來。”
樓千賀本就因為認錯了唐嫻而心中苦悶,見狀也沒心情哄幾個妹妹開心了,拿這事做借口,讓人停了煙火速速回府。
好歹他還記得要維持風度,親自與官兵詢問出了何事,得知有人暗箭傷人後,不敢再耽擱,將一眾千金挨個送上馬車。
然而他剛替妹妹放下車簾,一轉身,又在燈火煌煌處,看見了那個讓他心頭悸動的、熟悉又陌生的素衣女子的背影。
樓千賀心頭一時恍惚,迷了心智一樣急匆匆奔走過去。
靠近了,唐嫻的名字到了嘴邊,他忽然記起白湘湘的話,腳下一僵,換成了幹澀的一聲呼喊:“雙兒……”
“雙兒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