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見季青珣離去之時, 還將那盞油燈帶走了,李牧瀾譏諷道:“你不是入夜就不寫字了嗎?”
季青珣坦**得很:“耽誤了這大半日工夫,再不點燈熬油, 怕是就寫不完了。”
李牧瀾隻覺這還真是一對兒奸夫□□,同樣的牙尖嘴利。
他也懶得再理會季青珣, 轉而同李持月閑敘了起來:“聽聞姑姑與節度使羅時伝將有喜事了?”
李持月離開京城,這於他而言其實是好事。
聽到“羅時伝”三個字, 季青珣腳步停頓了一下, 繼而邁出門外,這被李牧瀾看在眼裏。
他不禁想,自己或許不該急著殺了季青珣,未嚐不能收攏此人為己所用。
不過令狐楚說過,這人甚至已有了操縱公主的本事, 所圖定然極大, 怕是李持月自己都不知道。
李牧瀾想挑撥她和季青珣的關係,李持月隻當沒聽見, 眼神都不給就走了出去。
夜風習習,門廊上掛著一路防風的燈籠。
李持月追上了那個身影, 喚了一聲:“十一郎。”
好像許久沒有聽到她這麽喊了, 季青珣恍惚了一陣,李持月已經走到了他麵前來。
她將一包熱乎乎的東西塞到季青珣手裏, 說道:“帶進來的幹糧到如今隻怕又冷又硬,你吃這個吧。”
季青珣將東西提在手裏,心髒像泡在熱熱的溫泉裏一樣。
李持月不能逗留太久,憐惜地摸了摸他的臉, 蹙眉說道:“快回去吧,可別耽誤了考試。”
他嗯了一聲, 牽起李持月的手握了幾下,又鬆開,“阿蘿也別太勞累,好好休息。”說罷就跟著小吏離開了。
目送著季青珣跟著小吏消失在成排的號舍之中,李持月幽幽歎了一口氣。
可惜進來的時候忘了帶一包毒藥。
—
翌日鑼響,收卷,貢院大門重新打開。
如潮的考生從號舍中湧出,如放出籠的鳥兒一般走了出去,熬了這許多日,個個都精神委頓,也有終於熬過一程的如釋重負。
外頭是許多家眷伸長了脖子在等,見到自家的,先是心酸一句“吃苦了”,緊接著又問考得如何。
貢院裏,秋試還遠遠沒完,成箱的卷子被送到了外皇城的禮部衙門之中,閱卷官們也要趕緊過去,守衛的換成了內宮的驍衛。
吳直和兩個閱卷官進了改卷的地方之後,就不許再踏出來,不能再見任何人,直到卷子改完,定出名次呈交皇帝之後,他們才被允許放出來。
李持月也長出了一口氣,準備回府好好休息一下,再去禮部盯著。
半路車停了一會兒,車簾被掀開,那張清冷如玉的臉出現在眼前。
“阿蘿。”他喊了一聲。
李持月見到季青珣,先是怔了一下,繼而慢慢笑了起來:“考得如何?”
季青珣將那點細微的神色變化看在眼裏,坐進了車內,眼眸平靜如湖,“若是無人從中作梗,想來是無礙的。”
“有我在,誰能動了你的成績去。”
“我聽聞,貢院裏出了人命案子,死的人正好也叫季青珣。”
“是有這麽一件事。”李持月半闔著眼瞼,不去看他。
“阿蘿在聽到死的是我時,可有擔心?”
李持月就知道這件事果然是他設計的,她隻能假裝早就知道,“我早看過名冊了,知道死的並不是你,擔心又從何來?可是十一郎,你不該如此戕害無辜。”
“確實,本來要殺就是我的,我該去受著才是,到時候阿蘿掀開白布看見的是我,就不會責怪了吧。”
季青珣語氣極為平靜,卻聽得李持月骨頭縫裏生寒,隱隱覺得不對。
“這麽多年,我手裏的人命不知凡幾,換來了公主府在朝中一呼百應,阿蘿現在問罪,太晚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
李持月看向他,“我隻是生氣你之前做的事,又清楚你有法子脫身,才沒有去管的,我隻是了解你。”
她既然這麽說了,季青珣唯有認錯:“如此看來,怪我讓人去攪擾公主休息了。”
不知道為什麽,李持月總覺得季青珣變得怪怪的,好像她說什麽,他都不會辯駁,平靜接受了。
那雙眼睛不起半點波瀾,似乎就算裏頭山川傾倒,也寂靜無聲。
李持月試探性地拉起他的手,寬慰道:“總之鄉試已經過去了,憑你的本事絕對是沒有問題的,旁的就不要多想了,來年春闈,我會好好護著你的。”
“有你這句話,我就安心許多了。”
他笑了一下,將手覆在她的手上,溫柔地親了一下。
“阿蘿,我還想問你一件事?”
“什麽?”李持月凜起精神。
“明潤樓那日的劍舞,你上哪兒去學的?”他早就想問出口,直到現在才有機會。
劍舞……劍、舞!李持月立時瞪大了眼。
完蛋,她喝得太醉了,忘了前世這個時候,她還不會劍舞,而且這舞還是季青珣教她的。
不會、不會暴露她重生之事吧?
不!不可能的!沒有人會往那方麵想。
李持月穩住神,說道:“什麽舞?我那天喝得五迷三道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
“是嗎,我覺得很好看,來日再舞一次可好?”他說話時,眼神教人看不明白。
“我哪兒會啊,就胡亂揮一揮,早就忘了。”
“這樣啊,可惜了。”
說完這句,他便不再說話了。
李持月偷瞧了他一眼,所以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
他們先前鬧翻了,可因為貢院還有劍舞的事,李持月有些心虛,好像這冷戰不明不白就結束了。
可現在也稱不上好,季青珣這轉變讓她有些捉摸不透,心裏陡然升起不安來。
在李持月還怔愣走神的時候,季青珣將她圈進懷裏,靠在他胸口上人兒都還沒反應過來。
算了,暫且先這樣,但有一句話她得強調:“但是說好了,韋家你還是弄幹淨,我要等不了了。”
“好,如今我要從羅時伝手裏搶人,但很快了。”
季青珣說起“羅時伝”這三個字,李持月心髒像被一條蛇爬過,留下點毛骨悚然的濕痕。
—
回到公主府,秋祝和春信就帶著呼啦啦一大片的人迎了上來。
公主在貢院那種地方熬了這麽多天,定然是吃不好睡不好,得趕緊好好調養一樣才是正經。
李持月還未說什麽,就被簇擁著走了。
等李持月從水霧彌漫的湯池中被扶了起來,晾著頭發的時候又被侍女們好好地揉了揉,渾身的疲憊才算是散去了些。
春信挑起簾子走進來,說道:“公主,上官先生求見。”
自己一去九日,上官嶠記掛在心,散考第一天就過來也不奇怪。
“幫本宮梳妝吧,順道將他請到芙蓉廳去用飯。”李持月懶散得不想想任何事情。
發絲還未幹,秋祝用粼粼若水光的冰絲綢帶幫公主低低束了發,又換上了一身煙朧夜曇廣袖襦裙,整個人慵懶又清冷,宛如剛從水中撈起的月亮,步步漾著清光。
這不是見客的打扮,李持月貪圖舒服,就這麽去了,反正見的是上官嶠。
步履輕盈地走進了芙蓉廳,卻發現等著的不止上官嶠一人,還多了一個季青珣,且二人之間的氣氛極其怪異。
李持月沒想到季青珣也過來了,後知後覺這人好像是跟自己一塊兒回府的,剛剛應該是回自己舊住的院子去了。
他怎麽不在自己院子裏吃啊?
李持月想趕人又不知如何開口,隻能吩咐道:“布膳吧。”
上官嶠原是一個人在芙蓉廳裏等的,看見珠簾晃動,以為是李持月來了,沒想到出現的人是季青珣。
季青珣自然看出了上官嶠的失望。
在李持月回主院後,他自去了舊住的院子沐浴打理,知道上官嶠來了公主府,還被阿蘿留下用上,當然要過來,不給他們獨處的機會。
此刻他發梢還帶著點濕意,上官嶠一眼就看出了他不是剛進府的,怕是一考完鄉試就跟公主回府了。
二人在貢院之中到底發生了些什麽事呢,才會恢複如初呢?
“見過起居郎。”
“季郎君。”
季青珣見禮之後,在下首坐下,無人說話,芙蓉廳中氣氛凝滯。
即使知道上官嶠和阿蘿的關係不一般,現在的季青珣也不會輕易動怒了,即使他無數次滋生過要殺了他的念頭。
可歸根結底,是阿蘿不願再愛他,縱使殺了一個上官嶠、一個秦殊意,還有千千萬萬個出現。
因為她寧願去找別人,也不想再看他一眼。
季青珣已經被厭棄了,可礙於他在府中多年的經營,阿蘿不得不與他虛與委蛇罷了。
至於厭棄的原因,他將自己關起來想了好久,思索著她是何時開始對他反感厭惡的。
想來想去,大概是從她懲治鄭嬤嬤開始。
從那之後,阿蘿好像換了一個人一樣,不止對他百般拒絕,還一步步培植起了自己的人,萬事自己籌謀,不再知會他一聲。
而且阿蘿莫名地知道太多的事,七縣的洪災的雨停雨落,他未曾教過她的劍舞,她突然怕高了,總是不著邊際的話……
記憶逐漸清晰,指向一個不可能的答案。
是真的後知後覺,還是再世為人?
或許那常折磨著他的墜樓之事並不是假的,阿蘿真的死過一次了,還是被他害死的,所以她才這麽……恨自己。
一想到有這個可能,季青珣的心就鈍痛不止。
伴隨而來的是更讓他恐慌的疑惑,自己究竟是怎麽害死了她。
難道真如老大夫所說,是他奪走了她的生機,才讓阿蘿心灰意冷,從高閣墜下。
若真是那樣,季青珣不知該怎麽做,才能平息掉阿蘿心中的恨,他也不知道要如何開口問她。
將自己關了幾日,從屋子裏走出來後,季青珣就恢複了平靜,將疑問深埋在心。
如今見到上官嶠,也不再如見到秦殊意那般動氣,而是能從容以對了。
他似閑敘般開了口:“聽聞上官先生得聖人器重,快要到任禦史台了,在下恭賀上官先生高升。”
上官嶠道:“不過是小小禦史罷了,當不得賀。”
季青珣目視前方,語調輕鬆:“也不知那幾位大人知不知道你要檢舉他們。”
上官嶠怔了一下,隨即笑道:“若是知道了,我也就不必去邊關了,索性跟著公主,來日她成大業,查案申冤這種小事,她是一定會答應的。”
上官嶠要去邊關?看來是為了查雁徊鎮的案子。
走了也好,再好不過了,最好一去不回。
季青珣淡下神色,話茬都不接了。
“季郎君鄉試如何?”上官嶠問道。
“托阿蘿的福,總算是有驚無險。”季青珣一說起這個名字,笑也藏不住。
好像他不是去考試,而是和公主行宮出遊了一樣。
上官嶠也不接他話茬,隻道:“她看重這次科舉,不知熬了多少個日夜去安排,更是親自守了九日,偏偏太子另有目的,故意擾亂鄉試,公主一定很不高興吧。”
李牧瀾的目的是什麽,季青珣心知肚明,上官嶠是在指責他給公主添了麻煩。
“但結果卻是,太子賠了夫人又折兵。”
上官嶠不待繼續說,外頭侍女們就喊了一聲“公主”。
芙蓉廳裏的兩個男人也住了嘴。
季青珣如今靈台清明,一見阿蘿出現,再看她的打扮,連一根發釵都,就知道她將上官嶠放在了什麽位置上。
這樣子,原本是隻有他才能看的。
那平靜的湖水下又泛起了暗潮。
他原不該在這裏,阿蘿是來會情郎的,卻不是他這個從前的情郎。
手負在身後緊握成拳,指甲深陷在血肉之中。
要成全他們嗎?
除非他被千刀萬剮了。
上官嶠又是另一個想法,公主和季青珣一起回了府,還留他住下,又一道用膳,如今這副打扮出現在他麵前,該是習慣了在季青珣的存在,可見二人從前有多親近。
再思及那老軍醫的話,心裏越發不是滋味。
李持月就更不痛快了,怎麽沒人告訴她季青珣也過來了。
在她的吩咐下,菜肴很快端了上來,三個人沉著臉落了座,誰都笑不出來。
“動筷吧。”她幹巴巴地說道。
李持月來之前,兩個男人已經暗自打過一回擂台了,如今在飯桌上連眼神都沒碰到一起,也算相安無事。
席間任誰都能覺察出氣氛怪異,連筷子碰到碗的聲音都算響亮的,秋祝和春信對視一眼,不知該怎麽辦。
李持月覺得該有一個人來熱鬧一下氣氛,往左看,季青珣麵比寒山,生人勿近;右看,上官嶠如修閉口禪。
“秋祝,解意去哪兒了?”李持月想聽幾句俏皮話了。
秋祝回道:“解意今日是等著公主回來了,一直就在院子裏等公主沐浴更衣,結果知道公主要來芙蓉廳和上官先生用飯,就不知道哪兒去了。”
原來自解意從季青珣手裏救下秦殊意的命,又將救母的銀子給他,秦殊意感懷在心,多番感謝,一來二去兩人也算熟識了。
解意見公主沒空見他,就找秦殊意去了。
李持月連解意這個開心果也找不了,歎氣道:“讓人去找找,知道沒事就行。”
“是。”
上官嶠聽了秋祝的話後,就知道公主原是隻留了自己用膳,這季青珣是不請自來的,心中稍稍快意了些。
季青珣八風不動,將一枚湯浴繡丸舀到李持月的碗中。
“你向來喜歡吃這個丸子,這幾日在貢院都吃不好睡不好,整個人都瘦一圈了,如今可算是回來了,我瞧著你多吃點才放心。”他不知怎的,突然就絮叨了起來。
李持月不敢動那丸子,又不能對季青珣太冷臉,隻能說:“不用給我夾,你自己吃自己的就是。”
“貢院之中你尚知道心疼我,惦記著悄悄給我帶熱乎的吃食,難道我就不能對你好了嗎?”
季青珣說到旁若無人時,手按在她的唇角上,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又離開了,像是擦走了點湯汁。
李持月趕緊捂住了那個地方,快速看了上官嶠一眼。
轉過頭衝季青珣擰起眉:“吃飯就是吃飯,不許這樣沒有規矩動手動腳的,本宮的老師在這兒呢!”
上官嶠在看著呢,季青珣究竟是什麽意思!
季青珣牽起唇角,李持月立刻覺得自己的話不對。
不是!沒人看著也不能這樣!
不是不是!剛剛那句話聽著怎麽像小夫妻在長輩麵前不守規矩的意思?
該死的季青珣!
李持月隻覺得自己說什麽話都會產生歧義,忙摸起筷子快速給上官嶠夾了一筷子乳釀魚。
“老師,您嚐嚐這府裏廚子的手藝。”夾完了菜還衝他笑得燦爛。
上官嶠一定能看穿季青珣的詭計,知道她的為難之處的……吧?
見李持月給上官嶠夾菜,季青珣竟也不惱,低頭笑了笑,柔聲說道:“都聽你的。”
上官嶠看出了李持月的為難,也知道季青珣隻怕是故意挑撥他們的。
他吃下那塊魚肉,說道:“很好吃,”
李持月稍稍放心了些,隨即更不想再給季青珣說話的機會,就順勢和上官嶠說起了鄉試中的事情。
上官嶠卻道:“說起來你想的糊名法確實是好,之後季郎君提的幾條對策,我聽了也覺得好,看來季郎君雖惹了麻煩,但也不是一件好事沒做。”
他的養氣功夫再好,到底也是男人,氣性已經被激起來了。
季青珣給李持月剝蝦的動作一頓,說道:“我陪她這麽多年了,提過的對策又何止這幾條,公主早已是見怪不怪了,
不過說來可笑,外頭隻道我是個吹枕邊風的,實在無稽,但即便是吹枕邊風,也是有些利國利民的事的,我受點指摘又算得了什麽呢。”
“是啊,那日你塞到公主手裏的紙,她還以為廢紙給丟了,第二日我們在學鈞書院裏見麵就說了這件事,也多謝你提點,公主隻說周紹罷了不必顧忌著她,如今我與公主是再不會生嫌隙了。”
兩個大男人你一言我一語,李持月插不進話,直接聽傻在了原地。
他們怎麽就突然劍拔弩張了起來?
李持月瞧著兩人真有點陌生,什麽殿試三甲起居郎,什麽臥薪嚐膽在世越王,都煙消雲散了,隻知道說些爭風吃醋的話,真是讓她見了世麵。
所以一家之主在看到後宅爭寵時,就是現在這樣的感覺嗎?
李持月不知道要怎麽打斷他們的唇槍舌劍,在這樣說下去,她都要擔心兩個人掀桌子了,幸而秋祝進來解救了局麵。
“公主,解意回來了,如今就在廳外。”
“啊……那個,趕緊讓他進來,說幾句吧。”雖然李持月也不知道讓他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