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九月下半月就是為期十五天的授衣假, 秋涼漸漸起來了,府中上下也要趁此機會準備新衣。
府中丫鬟有擅於記賬的、有擅於梳妝的,自然也有擅長女紅的。
三娘身邊擅長裁衣的丫鬟叫雲錦, 取自牛郎織女故事中織女一雙巧手擅織的“雲錦天衣”。
當初雲錦還是個跟在三娘身邊聽故事的小丫鬟,得知織女嫁給牛郎後就廢了自己這門獨家手藝,頓時覺得十分惋惜。為什麽嫁給牛郎, 就不織雲錦天衣了呢!
小小的雲錦,從此有了大大的想法:如果她掌握了一門好手藝,那肯定是不願意因為嫁了人就放棄的!
雲錦當時就和三娘討了“雲錦”二字當名字,並和三娘說了自己的誌向。
很多東西都是能以小看大的, 同樣的事, 旁人聽了沒什麽感觸,有些人聽了卻生出許多感慨來, 大抵說明她在這方麵是當真有些天分。
雲錦被三娘安排去跟人了解了織造、裁衣等方麵的事, 很快發現自己的長處,她對顏色搭配和花紋設計特別有天分。從此她便負責三娘安排日常衣物, 保證每天都能讓三娘漂漂亮亮地出門。
不僅三娘, 自從她們跟著三娘來到藍田縣,連繞梁她們的衣著也是她安排的。
盧氏和狄平、狄安每次過來,都感覺自己一頭紮進了群芳堆裏,每個人都鮮妍好看得跟花兒似的。
格外賞心悅目。
到了授衣假期間,負責置辦府中上下衣物的雲錦是最忙碌的。
因為三娘說要在藍田縣裏采買布料以及找裁衣的人,所以雲錦得一家家地去接觸和比較。
幸而她本來就愛幹這些事, 即便每天都挑得眼花繚亂也不覺得累,反而覺得分外充實和快樂。
盧氏與三娘往來多了, 早已知曉雲錦的天分,便和三娘商量說想叫雲錦給她們家也一並安排了, 她肯定不會讓雲錦白幹,賞錢絕對不會少。
三娘豈會攔著不讓雲錦賺錢,當即把雲錦喊來說了此事。
今年兩家的衣裳便一並置辦了。
不過雖然兩家衣裳都是雲錦一手包辦,卻也沒有撞衫煩惱。雲錦挑選的樣式、顏色皆是因人而異,很能展現個人特點,有時候隻是顏色上的些許調整便給人截然不同的感覺。
起初這件事也沒人在意,直至入了冬後天氣愈發冷了,眾人都把新冬衣穿了出來,才有人覺出點不同來。
比如縣衙裏頭就有人敏銳地注意到這麽一件事:天氣轉冷的第一天,狄縣尉的身姿仿佛更挺拔了,連平時沒什麽表情也不怎麽引人注目的臉龐,都在那身簇新冬衣的映襯下顯得英俊了幾分!
主簿就納悶了,總感覺狄縣尉以前不長這樣啊。
說起來狄縣尉比三娘早到一年,所以去年冬天狄縣尉就已經到藍田縣了,大夥還是看過他穿冬衣的模樣的。
不對勁,肯定有哪裏不對勁!
主簿年紀雖然不小了,卻還是有顆愛美之心,這一點從他打理得油光水滑的花白長胡子就能看得出來。他悄然走過去問狄縣尉:“你這身衣裳不錯,哪兒買的?”
狄縣尉一向都是妻子給什麽他就穿什麽,哪裏知道哪裏在哪買的?
“都是內子準備的,我也不知曉。”狄縣尉回道。
主簿有些失望。
不過回到家後,主簿也從自家老妻那兒知曉了到底是怎麽個情況。
都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主簿夫妻倆和和睦睦地過了大半輩子,喜好上自然是挺相像的。
比如都愛俏。
得知兩家今冬的衣裳都是郭少府身邊的丫鬟雲錦選的料子、挑的款式,隻能感慨郭少府不愧是年紀輕輕就能考上狀元的人,連身邊的丫鬟都有這般本領。
主簿妻子道:“今年我要回趟娘家,多置辦兩套新衣不過分吧?”
主簿聞言也立刻道:“今年有許多需要我露麵的要緊事得辦,我多置辦兩套新衣也不過分吧?”
夫妻倆覺得雙方的需求都極為合理。
兒女都已經長大了,也都各自成家,他們夫妻倆操勞了大半輩子,隻是多做幾身衣裳而已,誰又能說什麽?隻能怪自己沒在授衣假前多和郭少府那邊走動走動,要不然就不用費這個事了。
很快地,其他幾家女眷也成為了郭府常客。她們雖沒讓孩子拜三娘為師,卻也叮囑自家兒女多和狄平、狄安往來。
隻要交情好了,一起讀書一起玩耍那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三娘從小就喜歡人多,倒不在意其他人多塞幾個孩子過來。
人情這東西一般是有來有往的,眼下多熟悉熟悉,以後有什麽事情要辦也方便。
十一月初,過了大雪節氣,藍田縣才迎來今年的第一場雪。
入睡前還隻是小雪細細碎碎地飄,夜裏雪就大了起來,早上醒來後滿院子的樹都裹上了白雪。
蕭戡這廝還一大早跑來邀三娘一起上屋頂巡邏一圈,說是看看這些上頭有沒有被雪壓塌的風險,須得防範於未然。
沒有的話也要順手把雪給掃了。
上房掃雪這事兒以前都是家裏的仆從操心的,蕭戡壓根沒管過。
他昨天晚上聽底下的不良人提了一句“早上放晴了說不定要掃雪”,頓時就記在了心裏,天沒亮就興致勃勃跑過來看看三娘這邊的雪是不是沒掃。
一看雪還在,蕭戡馬上拿著把掃帚豪氣幹雲地爬到屋頂上,仿佛自己要上陣殺敵一般。
入了冬,隻要碰上雪天,那就得“逢雪必掃”。誰都不知道短暫的放晴過後會不會繼續下雪,這要是碰上懶人的話指不定連續幾場雪下來,你家塌啦!
三娘以前也不需要操心上房掃雪的事,不過她小時候愛玩愛鬧,沒少爬上屋頂玩耍,走到上頭簡直如履平地。
難得蕭戡有這個“雅興”,三娘便站屋脊上指揮他從哪裏掃起、掃到哪裏去以及掃帚該怎麽揮才好使。
蕭戡可謂是指哪打哪,相當聽從指揮。
還聽得相當興高采烈。
看得蕭家仆從都瞠目結舌。
他們家這位混世小魔王什麽時候拿過掃帚?
借著掃雪好生活動的一番,三娘早飯吃得特別香。結果她才剛吃飽喝足,就聽人來報說李俅到了。
太子的兒子一般都封郡王,李俅如今也是個郡王了,出行可以擺出挺大的陣仗。但他這次是一個人過來的,看起來是城門剛開就出城,神色很有些匆忙。
李俅進門後見蕭戡竟坐在那兒吃餅,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蕭戡回他一個“你瞅啥”的挑釁眼神。
李俅懶得與他計較,屏退其他人與三娘說道:“我這次過來是有件事想讓阿晗你幫忙。”
三娘見李俅神色凝重,也坐直了身體,追問道:“什麽事?”
李俅道:“阿耶入冬後病倒了,兄長他一直衣不解帶地侍疾,情況也不太好,我想你寫封信幫忙勸勸他。”
有蕭戡在場,李俅沒有細說其中情由,可三娘是何等聰明一個人,一聽便知曉李儼可能是鑽了牛角尖。
要知道在李儼那個“夢”裏,太子李瑛和武惠妃去世的時間也是緊挨著的。
眼下武惠妃去世了,太子李瑛也病倒了,難道這意味著哪怕許多事情已經與“夢”中不同了,最後還是有可能走向同樣的結局?
那場傾覆之災還是會發生嗎?
那老天給李儼的警示又算什麽?
她來到藍田縣以後遇到了許多人,他們都紮根於這片土地勤勤懇懇地努力生活,雖然可能沒什麽大誌向,卻也沒什麽大劫難。如果有朝一日夢中之事成真,等待他們的將是什麽?
三娘抿了抿唇,思索了好一會才說道:“我也不一定能勸得動他。”
李俅說道:“我也是沒有辦法了,才來找你。你隻管寫,成不成總要試試再說。”
三娘點頭,命人取來筆墨給李儼寫信。
蕭戡對李家兄弟的事不感興趣,三兩口吃完手裏的餅,說了聲“我先去巡邏了”就大搖大擺地走人。
李俅道:“這家夥倒是從小到大都很自在。”
三娘也覺得是這樣,當初李儼所說的夢境隻有她、李泌以及李俅知曉,蕭戡是不知情的。事實上若是李儼當年年紀再大些,連他們幾個恐怕都不會告知。
隻有小孩子才會認為年紀差不多的幾個朋友能幫上什麽忙。
不過也正因為當初她們年紀都還很小,所以才陰差陽錯地結下這麽多年的情誼。
三娘自然是希望太子李瑛和李儼都能支撐住,倒不是她真覺得自己是東宮黨羽,而是換太子這種大事不管在什麽時候都會引起動**。
她很快把信寫好交給李俅。
李俅也沒看,徑直出門上馬回長安去。三娘在信裏寫了什麽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信是三娘寫的,那就夠了。
隻要知道不是隻有他們兄弟倆在支撐,他哥應該就不會這麽容易喪失希望了。
李俅緊趕慢趕,趕回了東宮。聽人說李儼還在太子那邊侍疾,他便直接找了過去。
早幾天太子李瑛還是半昏迷半清醒的,昨夜下了場雪後就高熱不退,一直沒再睜開過眼睛。李儼也沒睡過幾個好覺,身形消瘦了許多。
正巧太子妃過來接替李儼了,李俅便強行把他拉走。
到了屋外,天又簌簌地下起了雪。
滿天細碎的雪花飄飄揚揚地灑落下來。
兄弟倆在長廊下靜立良久,李俅塞給李儼一封信,什麽都沒說便轉身走了。
李儼捏著手中的信好一會,才低頭看向那什麽字都沒寫的信封。
他站在原地許久,才遊魂似的走回自己住處,打開裏麵的信看了起來。
入眼就是熟悉的字跡。
自從那日妙香樓一別,他便再也沒有見過三娘了。
不能見,也不能想。
可這一刻所有的回憶瞬間奔湧而至,一下子衝垮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掙紮,將他整個人淹沒其中。
……真無能啊。
即使早就不是當初那個茫然無助的小孩了,他還是想尋求她的支持和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