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三娘前腳出門, 其他人也知曉三娘把鄭瑩討到身邊的事。
眾人倒是沒太大反應,人三娘本來就是個女孩兒,身邊要個女縣吏跟著挺正常的, 她身邊要全是男的才奇怪。何況鄭瑩還是個熟手,肯定能幫上三娘不少忙。
三娘也沒在意其他人的想法,既然當了縣尉, 她就幹縣尉該幹的活,不能白白被人喊一聲“郭少府”。
一般來說縣令會定時慰問縣中的鰥寡孤獨,年紀太小以及年紀太大的得送點糧油米麵之類的物資,處於婚嫁年齡(男子二十以上、女子十五以上)的得統統登記造冊定期舉辦官方相親大會。
在以農業為主的社會, 人力就是最重要的資源, 上頭給縣官的考核指標除了規定的賦稅徭役以外就是看你縣裏的人口了。
積極提高生育率嘛,不寒磣!
三娘在城中走訪了幾家, 問題都不大。畢竟這些人都在縣城裏略有薄產, 雖稱不上大富大貴,在百姓之中還算家底豐厚的類型。
時人和離與再嫁都還挺稀鬆平常, 真正喪夫寡居的寡婦並不算太多。
即使她們自己還沒這個想法, 縣衙的官媒那邊也會時不時拉出一溜壯漢詢問她們有沒有改嫁意向。
要是已經走出喪夫之痛的話,她們這日子其實過得還算精彩。
三娘反而從她們嘴裏聽到不少同裏的事情,很多結婚生子沒幾年的婦人因為丈夫從軍去了,很多都是三五年見不著丈夫的麵,日子過得不是寡婦勝似寡婦。
這一點三娘此前其實在讀到王昌齡那首“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以及李白那首“長安一片月, 萬戶搗衣聲”的時候她就了解過了,隻是真正落實到具體的人身上感覺又與讀詩時大不相同。
這些女子一邊獨自撫育兒女、奉養老人, 一邊惦念著遠在邊關保家衛國的丈夫,心裏的煎熬哪裏是旁人能體會的。
偏偏聖人熱愛開疆拓土、朝廷連年對外征戰, 各地不得不一茬一茬地往邊關送人,如今家家戶戶幾乎都有這樣的一個女人必須獨守空房。
可不就過得比寡婦還寡婦嗎?
三娘暫且把這件事記在心裏,並沒有貿然去拜訪這些留守家中的將士妻眷,她已經入仕為官,不能像以前一樣想到什麽就做什麽,一件事起了頭就得等收了尾再考慮其他。
《道德經》說“治大國若烹小鮮”,那麽小的魚兒,你多翻幾次麵就散架了,哪裏還能做出好吃的菜?
所以如果沒能拿出對應的解決方案來,最好不要貿然下達政令,絕對不能施行“煩政”,今天一個想法、明天一個想法,弄得當地百姓連走路該先伸哪隻腳都不曉得了。
三娘帶著鄭瑩在縣城裏轉悠了一圈,熱情地邀鄭瑩到自己家住下,方便明兒趕早出城去。
三娘現在可是縣裏的官,鄭瑩自然沒有拒絕她邀請的道理。
經過一天的相處,鄭瑩已經初步了解了她們這位剛上任的郭少府:她遇到人是真能侃啊。
甭管遇到的是街頭擺攤的老嫗,還是帶著孩子孀居的新寡婦人,她都能和別人說上半天。而且不管遇到多嘮叨的老人,她都能陪坐在旁聽得津津有味,沒有絲毫不耐煩。
而且三娘記性特別好,每走訪完一家她都要檢查一下記錄內容,並且精確指出其中有偏差的地方當場讓她改了。不愧是能考進士的人!
更讓鄭瑩驚訝的是三娘身邊幾個丫鬟都精通文辭。
據說她們從小跟在三娘身邊,三娘閑暇時便給她們開蒙,連府中管事都想替自家兒孫求娶她們來著。
隻是為首的繞梁年近二十仍不願出嫁,說是要一直跟在三娘身邊,以至於底下的小丫鬟也都有樣學樣。
三娘自己也才十四五歲,並沒有太考慮這些事,自然是身邊人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鄭瑩本來覺得自己的想法太過特立獨行,到了三娘家才知曉還有這麽多誌同道合之人。
她興奮到有些睡不著。
第二天三娘醒得很早,準備城門一開就出城。見鄭瑩頂著兩個黑眼圈過來,她愣了一下,詢問鄭瑩是不是沒休息好。
如果鄭瑩住這裏反而不習慣的話,早上再過來其實也沒問題的,她隻是想趁著吃住在一起的機會和鄭瑩相互熟悉熟悉而已。
鄭瑩忙道:“沒有,這裏很好,我隻是太高興了,夜裏有些睡不著。”
說到這裏她眼眶已有些泛紅。
她阿耶從軍去了,一直沒回來,半點消息都沒有,周圍人都說她爹說不定已經不在了。她娘沒有兒子,為了護著她長大這些年不知遭了多少罪,落下一身毛病。
她小時候每日被堂兄們攆出門給祖父送飯,曾僥幸被上任縣令家的夫人閑暇時帶在身邊教養,借著這樣的好機會學會了寫字算數。
三娘聽說鄭瑩還遇到這樣一位好老師,不由追問道:“那位教你識字算數的好心娘子如今去哪兒了?”
這樣好的人,她真想結交一二。
鄭瑩抿了抿唇,眼眶更紅了。過了好一會,她才哽咽著說:“她已經不在了。”
見左右沒有旁人,鄭瑩才與她說起那位縣令娘子的過往。
既然能識文斷字,對方自然也是出身名門。
隻是出身名門也不一定命就好,這位縣令娘子就是命途多舛的那類人,她成親後兩次生產,生下的孩子都是沒長大就夭折了。
她嫁的也是門當戶對的夫君,還是她表哥,兩邊婚前婚後都是一家人,倒不會說什麽難聽話,隻是有商有量地詢問她的意見,看要不要納個人回來生了孩子記到她名下。
兩次失去親生骨肉,縣令娘子也有些心灰意冷,點頭允了此事。
夫君納妾沒幾日,她正好看到了到縣衙給老鄭送飯的鄭瑩,覺得鄭瑩格外合她眼緣。許是出於移情作用,她把許多心血傾注在鄭瑩身上,讓鄭瑩每日在後衙多留一個時辰跟她識字。
本來一切都挺好的,結果在庶子滿周歲的時候她又懷上了,最後竟死在產房裏。
有長達三四年的師生情誼在,當時鄭瑩哭得比誰都傷心。
對縣令來說,喪妻確實是件麻煩事,不過也隻是一件麻煩事而已。
正好他任期也快滿了,很快便收拾收拾回家守喪一年等候新任命。時隔數年,對方說不定已經迎娶新人、兒女繞膝了。
難產這種事誰都不想的,縣令也算不得什麽過錯,隻是鄭瑩作為縣令娘子的學生,心中總有許多不平。
這場婚姻帶給她老師什麽呢?兩次喪子,丈夫納妾,死於難產。
明明知道這一切怪不了任何人,她還是好難過啊。她不知道自己胸腔中鼓噪著的是什麽樣的情緒,隻覺得好似有一張大網鋪天蓋地地朝她籠罩過來,而她根本不知道該往哪裏逃。
她想做點什麽,卻不知曉該做什麽。
直至去年她在崔縣令麵前露了臉,她心中才躥出點微渺的火苗來:她如果也有能力奉養阿娘,是不是就不需要依仗別人了呢?隻要她也爭取到一份體麵的差使,她阿娘是不是就不用被人嘲笑沒有兒子了呢?
當初三娘考中進士的消息傳到藍田縣,鄭瑩心裏的火苗登時躥得更高了。
這幾天知曉三娘要來藍田縣當縣尉,她已經高興得輾轉反側了,更別提昨天聽到三娘親口說接下來讓她做事!
三娘見鄭瑩說著說著已是淚流滿麵,不由陪著她靜靜緬懷起那位即使自己滿心傷痛依然待人那麽好的縣令娘子。
若非有鄭瑩這個始終惦念著對方的學生在,可能連她這個藍田縣尉也不知道曾有這麽個人。
等鄭瑩收拾好心情,一行人便騎馬出行。
長安在藍田縣北邊,三娘來時便是從灞橋出發,今兒決定先往北走,先去感受一下有名的“名利路”。
隻要是南邊來的信件,那可都要通過藍田縣內這幾個驛館傳遞,藍田縣的百姓最常被征召起來幹的活就是修路和郵傳,三娘沿著官道往南走,一路上便遇到一撥送信的驛使。
三娘順便把自己捎帶出來的信給了對方,托對方幫忙送往長安。
得知三娘是新來的縣尉,驛使自然恭恭敬敬答應。隻是繼續趕路的時候忍不住在心裏嘀咕:他們這位郭少府年紀可真小啊。
人和人可真不一樣!
三娘到最近的驛館歇了歇腳,與守著驛館的老吏嘮了嘮家常,沒一會就吃上了今年新做的杏脯。
藍田縣的大杏長得特別好,豐收時滿樹都是黃澄澄的果子,吃也吃不完,賣也賣不掉,爛在樹上怪可惜的,手巧的人家便做成杏脯去長安的酒樓茶肆裏兜售,也算是一門小營生。
隻是賣不賣得出去得看運氣罷了,有時候碰上不好說話的夥計直接就把他們趕走了。
人家長安城中的曲江池便有那麽多杏樹,何必舍近求遠買你藍田縣的杏子或者杏脯。
三娘嚐了幾塊,覺得味道極好,清甜爽口,色澤上佳,比她以前吃過的都要好,便問老吏哪些村子大杏樹最多。
結果幾乎村村都有。
這也挺正常,再往南走可就全是山了,靠近山的地方樹就多,何況藍田縣背靠的還是有著劃分南北作用的秦嶺山脈。
老吏熱情地給三娘介紹了幾個比較近的,其中便包括他自家村子。
也不知這位新少府能出來走幾次,當然得先讓她去自己村裏走一遭。
三娘問到了自己想知道了的,起身帶著鄭瑩她們準備繼續走。
還沒出驛館,三娘就聽到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抬頭望去就瞧見穿得極其騷包的蕭戡。
蕭戡很有些埋怨三娘:“你出城怎麽不叫上我?”他隻是多睡了一會,醒來就聽說三娘已經出城了。對於小夥伴出城玩不帶上自己這件事,蕭戡是很不開心的。
三娘一聽就知道這廝在想什麽,邊上馬邊回道:“我又不是出來玩的。”
蕭戡道:“不是出來玩也能喊上我啊,說不定路上有我行俠仗義的機會!”
三娘一臉深沉地對蕭戡說:“你這樣是當不了俠士的。”
蕭戡不服氣:“為什麽我當不了?”
三娘道:“哪有俠士整天盼著人出事、給你機會行俠仗義的?這不是俠士該有的想法。”她客觀點評蕭戡這種行為,“沒有俠心,談何當俠士!”
蕭戡聽後一時不知該怎麽反駁。
有些話雖然有道理,可咱就是不樂意聽!
來都來了,他是不會回去的,反正得跟著三娘一塊到處溜達。
三娘自己帶的人也不少,倒是不在意多蕭戡一個,一行人浩浩****地下了官道前往離得最近的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