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曲江宴當天, 曲江一帶所有私人園林都對進士們開放,還有專人找過來為他們引路,賠著笑臉要領他們去自家園林看看, 好叫自家園子也沾沾進士們的光。

恰是春光正好的三月初,曲江池邊杏花開得如煙似霞,江畔百花亦是爭妍鬥豔。

連岸邊隨風輕拂著江波的蒲葦仿佛都長得格外好。

因著離開宴還早, 芙蓉園還沒對新科進士開放,三娘與另一位年紀最輕的同年身著進士冠服作為探花使,領著一群同年踏著春光在曲江歡笑漫遊,遇到好的花枝便折下來幫同年們戴到頭上。

一行人正遊玩著, 三娘忽地見到開得最盛的一株杏花下站著個熟人。對方一身青色道袍, 便是立在開個分外熱烈的杏樹也給人遺世獨立之感,正是好些天不見的李泌。

三娘也不避諱旁人, 跑過去問道:“你怎地在這裏?”像李泌這種常年清修的家夥出現在熱熱鬧鬧的曲江池邊, 總是有些稀奇的。

李泌道:“過來拜訪一位老朋友,走到這兒看到這株杏花開得最好, 想著你可能會過來折花, 就多等了一會。”他語氣溫煦而隨意,聽著確實像是恰好路過,麵上也是帶著一如既往的淺淡笑意,“沒有登門祝賀你高中,今兒正好當麵和你說一聲。”

三娘見到朋友自是高興的,聞言快活地應道:“謝啦。你若是去考, 肯定也是能考中的。”

李泌搖了搖頭,落下旁邊一枝杏花給她看:“我方才在這裏看了一會, 覺得這枝花開得最好,你看看怎樣?”

三娘依言看過去, 隻覺那花枝上有著許多飽滿的花蕾,一朵一朵仿佛全都正含苞待放。若是戴著它在走上小半天,這些杏花應當就全開了,且花瓣還不會和開得太過的花枝那樣簌簌地落。

這花枝確實很好!

三娘就著李泌手握著的地方把那枝杏花折了下來,毫不猶豫地把好友的心意別到自己的進士冠帽上,接著便快快活活揮別李泌繼續與同年們尋花去。

李泌在花樹下靜立片刻,轉身前往慈恩寺訪友去。

三娘一行人摘了不少杏花,便前往紫雲樓等候李隆基召見。

李隆基從城牆複道中來到紫雲樓,已經是這日午後了。

正是春光融融的好時節,一群進士俱是杏花滿頭來朝見,看得李隆基龍心大悅。

三娘與另一位探花使抱著折來的花枝上前,請李隆基與太子等人也戴上花。

李隆基哈哈大笑,命人取了花枝給自己戴好,又讓兩個探花使去給太子他們獻花。

三娘當即擇了枝開得正好的花拿給自己的小夥伴李儼。

李儼端坐原位,任由內侍接過花枝給自己戴上。

三娘朝李儼眨了一下眼,意思是“這可是我千挑萬選選來的花枝”,接著她又跑去找自己的老師王維他們挨個送花。

她不認得的可以讓同年送,她認得的必須有!

簡直把假公濟私這件事幹得光明正大。

王維前幾年當了禦史,北到涼州、南到嶺南,他都給走了一遍,去年才去嶺南辦差回來,就他這樣南來北往地跑,瞧著竟也還是那副溫文爾雅的模樣。

不過人生經曆的變化往往是詩人最好的創作靈感來源,王維這幾年就認識了不少軍中朋友、寫了好幾首邊塞詩,諸如有名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一身轉戰三千裏,一劍曾當百萬師”都是王維這幾年寫的。

期間禦史任滿以後得休官守選,他還在終南山那邊置辦了別業,寫了些頗有名的隱居詩,比如膾炙人口的“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真是讓人想忘記他都忘不了!

這不,今年王維又被任命為左補闕。官還是不算高,不過長期在禦前刷臉,屬於讓許多人搶破頭的好崗位。

要不是王維名氣實在太高,還輪不到他回來補這個缺——畢竟他上次回朝可是張九齡提拔的,而如今張九齡早就不在了。

頗讓三娘遺憾的是賀知章他們年紀實在大了,連早上出門遛彎的次數都少了,更別提來參加曲江宴。

有李隆基在場,眾人免不了又要獻上自己精心創作的應製詩,表示自己沐浴在聖恩之下才有機會金榜題名,我們聖人真是千古明君啊千古明君。

……應製詩這種東西,主打的就是“論如何優雅地不要臉”。

李隆基就喜歡這種熱鬧氛圍,他目光落在三娘身上一會兒,依稀記得初見時還是挺小的一個奶娃娃,如今竟已經這般大了,還出落得妍麗脫俗。

當初他開玩笑說允這小女娃考狀元,倒沒想到她真的能考上來。

李隆基看了眼坐在太子身側的皇孫李儼,見李儼正笑著與身側一位進士寒暄,並沒有特意與三娘親近,便收回了投過去的目光。

他喜歡柔情似水、善解人意且能歌善舞的美人,也希望自己的兒孫能挑選柔婉些的妻妾,像郭家三娘這種從小便誌向遠大的類型自然是不符合他喜好的。

李唐皇室絕不能再出一個能把大唐江山易姓的女人。

李隆基的心思旁人無從得知,隻身在其中的李儼若有所覺。

一直到曲江宴結束,他都沒有機會單獨祝賀三娘高中,宴後也不敢留下與三娘說話。

李儼這麽小心謹慎,源自於在“夢中”見過三叔李亨的遭遇。

“夢中”他父親李瑛被冤殺,他三叔李亨雖然因為“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的名義被立為太子,日子卻很不好過。

李亨當時與他父親李瑛一樣不是李林甫支持的太子人選,明裏暗裏地遭到為難。

李隆基不僅沒有幫忙,還時不時關心李亨的妻妾人選,生怕東宮擁有強勢的外家當助力,以至於李亨在他的示意不得不接連把自己的太子妃和太子良娣休棄。

當太子的兩次與為自己生兒育女過的女人離婚,也算是古來未有的異事。

如今看來,他父親李瑛能一直待在東宮,何嚐不是因為他們其實“一無所有”,隻有朝中那些儒臣的支持。

要知道他祖母趙麗妃可是歌姬出身,他母親也不過是太常少卿之女,東宮的外祖家根本沒有什麽可用的人。

這是極讓人放心的。

李儼思慮重重地跟隨李隆基踏上城牆複道回宮,麵上卻不能顯出半分心事。許是這樣的日子過久了,李儼在他父親以及祖父麵前笑起來越發從容了,氣度與姿儀倒是頗為不凡。

李隆基對李儼這個皇孫也非常滿意,祖孫幾人說說笑笑地相攜回宮。

三娘騎著馬兒回到城東,不辭辛苦地往賀知章和鍾紹京他們家跑,給他們送自己從曲江池畔帶回來的杏花。

賀知章今年開始越發不愛去秘書省當值了,隻每日在坊間溜達溜達,徹底坐實了他“秘書外監”的調侃。

見三娘才結束曲江宴就跑來尋自己,說是她這得花枝每個人都要有,賀知章搖著頭笑道:“我都這把年紀了,還戴什麽花?”

三娘道:“您喝酒的時候要是能想起自己的年紀,我與賀七他們可就放心多了。”

一提到喝酒,賀知章頓時換了副麵孔:“我才八十出頭,哪裏老了?少說還能多喝二十年。”

賀知章今年已經快八十四歲了,哪怕是回了老家,那也是縣令每個月要定期上門慰問的高壽老人。隻不過別的他都可以聽太醫的話,唯獨酒是戒不了的。

三娘便笑吟吟地把杏花給賀知章戴上,誇道:“您一點都不老!”

她給賀知章送過花枝了,又馬不停蹄地去找鍾紹京,給鍾紹京也戴上自己親自折的杏花。

鍾紹京嘴上說著不稀罕,實際上叫人取了好墨好硯當她高中的贈禮,還捎帶了好幾卷名家真跡,遠到二王,近到褚遂良、歐陽詢,無所不有!

三娘很有種自己是來人家越國公府洗劫寶庫的錯覺。

“以後我再過來,您家裏人會不會把我關在門外?”

三娘忍不住提出疑問。

她隻是帶了自己折的花枝過來,哪有這樣大搖大擺掃**走一堆寶貝的?!

誰聽了不覺得她實在太過分了!

鍾紹京對外人毒舌得很,對自己人也沒好到哪裏去,聞言冷笑道:“我自己的東西愛給誰給誰,他們要是不樂意的話且去考個狀元給我看看。”

三娘與鍾紹京也算是許多年的忘年交了,深知鍾紹京是什麽興趣。

她聽鍾紹京這麽說便沒再推辭,開開心心抱著一堆憑空得來的寶貝溜達回家。

回到家自然又挨了她親娘一通教訓,讓她把東西列個單子方便以後回禮。

三娘仔細清點了一番,才發現那堆名家真跡裏麵還混入了鍾紹京自己寫的《靈飛經》。

估摸著是鍾紹京想送她又不想明說,才混在這麽多名家真跡裏麵給她。

三娘單獨把這卷《靈飛經》挑了出來,準備接下來認真學習鍾紹京的小楷。

她初學時賀知章便說過剛入門的人不適合學鍾紹京的字,如今她習字將近十年,應當算是跨過門檻了,可以試著揣摩鍾紹京那於細微處能顯出無窮變化來的筆法。

以鍾紹京的家底,能稀罕她什麽回禮呢?她要是能練出點模樣來,興許還能讓他老人家高興高興!

想到賀知章和鍾紹京的年紀,三娘心中不免又有些難過起來。

即便賀知章說自己還能再喝二十年酒,可誰都知道人年紀一上來,身體便一天不如一天,這是誰都無法改變的事。

賀知章和鍾紹京同齡,賀知章老了,鍾紹京也老了,很難再像現在這樣看著她慢慢長大。

三娘頓時不再去想白日裏的歡飲,靜下心來研習鍾紹京贈她的《靈飛經》。

於新科進士而言,接下來就是一場接一場的宴飲,不停地寫詩、不停地應酬。

饒是大夥都提前做了許多準備,一個兩個也都自詡是才高八鬥的存在,這麽一通連軸轉下來還是有些吃不消。倒是三娘玩的時候玩得挺盡興,回家以後又能夠潛心習字,竟一點都不覺得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