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這次嵩山之約, 一開始並沒有太多人在意,賀知章等人都是朝堂邊緣人物,不是閑居在家就是半退休狀態, 做什麽都不會特別引人注目。
哪怕李儼這個皇孫向太子李瑛請示此事,太子李瑛也沒放在心上。
倒是李騰空和李林甫表示想去嵩山尋訪焦煉師的時候,李林甫這個當爹的多問了幾句。得知是小孩子一塊出去玩, 李林甫便答應下來,隻讓她帶上些得用的人手。
三娘本人也並沒有把這件事看得多麽隆重,於她而言這就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朋友聚會。
所以在邀請完所有能邀請的人以後,三娘很快又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上課、讀書、習字以及發展自己的各項興趣愛好之中去。
隻是許多事情當時所有人都覺得尋常至極, 後來的人提起來卻都覺得那是一場難得的盛事。
古詩有雲“七月流火, 九月授衣”,說的就是九月伊始, 人們應當開始縫製寒衣了。
這便是授衣假的來由了, 五月休田假,九月休授衣假, 體現的是朝廷對農業的重視。事實上朝堂上那麽多達官貴人又有幾個是真的需要自己下田、需要自己製衣的?
三娘也是與左鄰右裏交流多了, 才從旁人那兒知曉冬衣用的布織出來後非常硬,須得反複捶打才能用來縫製寒衣,所以光是搗衣這個步驟就耗費不少功夫。
難怪授衣假會這麽長!
還沒到九月,三娘就從岑勳那拿到了李白的新作。
竟是一首《將進酒》!
《將進酒》也出自漢樂府,後人大多寫成飲酒詞,李白也不例外。據岑勳轉述, 李白是一邊勸酒一邊唱,勸得他和丹丘子派僮仆去縣裏沽了好幾次酒。
和李白喝酒痛快是痛快, 就是比較費錢。
三娘迫不及待地讀完李白這首詩,很快知道到底有多費錢了。
五花馬, 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
這得多能喝啊!
當然,勸酒還是次要的,更要緊的是整首詩讀起來豪氣幹雲,叫人忍不住跟著擊節而歎。
尤其是那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更是讓人讀來神清氣醒。倘若是懷才不遇、心中愁悶之人,哪個聽了不得痛飲三大白?
三娘一沒有愁悶,二不會飲酒,讀著也覺這首詩當真妙絕!
“可惜我沒能親耳聽太白先生唱。”三娘頗覺遺憾地說道。要是她能親眼見證太白先生是怎麽唱出這首詩來的,那可得寫篇文章好好記下來!
岑勳道:“你又不能喝酒,說不準你在場的話,太白就不寫這詩了。”
三娘聽後覺得岑勳說得也對,便不再嘀咕岑勳不等他們一起去丹丘子家的事。
想來許多名篇都是恰逢其會才能寫出來的,若是時不對、地不對、人不對,興許根本不會麵世。
三娘興衝衝拿著《將進酒》去與賀知章他們分享。
賀知章、張旭他們本來就愛喝酒,讀了這首詩頓時對李白十分感興趣。連帶汝陽郡王李璡都從李俅那兒知曉了此人,說是到時候要和李俅他們一同前去嵩山拜訪李白。
賀知章有賀知章的朋友,汝陽郡王又有汝陽郡王的朋友,一通呼朋喚友之下,授衣假出行隊伍越發壯大起來!
連已經在虎牢關那邊上崗兩個月的王昌齡收到信後都欣然來赴會,並且帶來了同樣曾到邊關遊曆(求職)的朋友高適。
三娘甚至還在王維那兒見到了聞名已久的孟浩然。
那可是寫“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的孟浩然欸!
從授衣假開始的第一天起,光是記錄這些聞名已久的詩壇名人所寫的詩文就費了三娘不少筆墨。
每一天她幾乎都能見到不同的人邀來的新朋友,要不是她記性足夠好,說不準都記不清到底來了多少人!
她家別業的白牆果然不夠用了,岩壁也如她所願用起來了。
張旭他們陸續題壁寫了詩,其他人過來讀過以後也靈感勃發,或多或少都寫了幾句詩留贈。三娘也如早前說好的那樣,把這些題字全都刻在岩壁上,統統變成不怕風吹雨打的石刻!
有些聚會還被吳道子用畫筆記錄下來。
畫自然也贈給了提供聚會場地的郭家。
三娘每日把收集來的詩文編纂成集,這些詩文有些是宴飲時寫的,有些則是同遊少室三十六峰時寫的,她把時間、地點以及同遊者都記得一清二楚。
到授衣假快結束了,三娘也沒能見到那位神秘的焦煉師。
倒是詩文集子攢了好幾本。
連賀知章讀了都覺她的記錄妙趣橫生,命人抄上一批準備自己珍藏以及贈給相熟的親朋好友。
這一傳十、十傳百,李白等人的佳作傳播得越發廣了,沒過多久整個洛陽城的旗亭與酒肆都唱起了新歌。
不少人後知後覺地發現授衣假期間有過這樣一場盛會,都覺得扼腕不已:自己怎麽就沒去參與呢!
要知道光憑他們自己的名氣,哪怕寫一千首詩都沒人會看,可要是搭上王維他們這些已經成名的前輩可就不一樣了,說不準會有人順便欣賞他們的才華啊!
最後文集連李隆基案頭都擺了一套,閑暇時便拿起來翻上幾頁。
當然,他不過是拿這些遊記和詩文打發時間而已,讀書人可不可用不能隻看文辭好不好。
有的讀書人才華橫溢、落筆千言,結果讓他們去幹個縣尉都幹不好,誰能放心把朝堂大事交托給他們?
像這個叫李白的,才思敏捷,寫得一手錦繡文章,可若論經世治國的想法那是一點都看不出來。若是要用他,估摸著隻能讓他當個翰林供奉,讓他寫寫詔書或者寫些新詞給梨園弟子們唱。
這樣的翰林供奉多了去了,也不差他一個。
李隆基並不打算馬上用其中哪個人。
入冬以後,天氣越發冷了,百孫院的課在第一場雪落下後便停了。三娘出門的次數也少了,每日在家中與兄弟姐妹一起安心讀書,不過經常堅持不懈地給朋友們寫信。
不管人家回不回,隻要她讀書或者寫文章想到了對方,便會給對方寫一封信托人捎過去。
得虧她認識的人多,要不然很難找到能順路送信的人!
入了臘月,三娘收到李白的信,李白說他想念妻兒,與孟浩然一起先歸家去了。他們這次入京求仕依然無功而返,孟浩然已經心生退意,怕是不會再到兩京來了。
三娘讀後有些悵然,依稀有些明白李白唱“天生我材必有用”時到底是什麽心情。
之所以說“必有用”,大抵是因為還沒派上用場。
連他們這樣才華橫溢的人都有懷才不遇的慨歎,尋常人想要有所成就肯定更不容易。
三娘給李白回了信,頗為悵然地與家裏人一起過了個年。
年底王維就被張九齡引薦回朝,官拜右拾遺,年後便能上任。也不是什麽大官,隻是從八品而已,不過算是中書省的屬官,可以直接和中書令以及皇帝交流,幹得好了很容易升官。
三娘很為王維高興,特地冒著小雪跑去祝賀王維順利回朝。
王維倒是寵辱不驚,並沒有因為再次為官而太歡喜,還趁著空閑教了三娘兩首新曲。
三娘這般跳脫的性情,遇上心靜無比的王維也變得沉靜下來了,跟著練了許久的琴才歸家。
過了年,三娘就從李俅信中聽聞了發生在寧王府中的一件事。
說是王維在寧王府赴宴時寫了首新詩。
這首詩還和早前鍾紹京與她講過的賣餅夫妻倆有關。
寧王也不知出於什麽心思,過年宴客把那位賣餅人的妻子喊出來待客,還當著王維等文士的麵詢問那已經淪為王府姬妾的女子:“你想你那賣餅的丈夫嗎?”那女子不敢說話。
在場不少人都覺得寧王有些過分,卻也沒人敢開口指責寧王的行為。
寧王哈哈大笑,讓眾人賦詩作樂。
場中一片寂靜,王維最先要來紙筆寫下四句詩:“莫以今時寵,寧忘舊日恩。看花滿目淚,不共楚王言。”
這詩寫的是息夫人的典故,說是楚王把息國國君的夫人給搶進宮,她為楚王生了兩個孩子,但麵對楚王的時候總是一語不發。楚王明知她國破家亡,卻還是要問她“你為什麽從不主動和我說話”。
寧王的行為和這位楚王何其相像!
他甚至沒有給這個賣餅人的妻子像息夫人那樣的尊榮,隻是把她當成拿來取樂的玩物。
王維這詩一出,本來想寫詩應付一下的人都不敢寫了。
寧王讀了這詩也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竟是當場命人把那賣餅人的妻子送回家去與丈夫團聚了。
三娘細細讀完李俅信中所寫的內容,又把王維這首《息夫人》重讀了兩遍。
她本來有些茫然,覺得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一個人所能做到的事實在太少了。如今知曉王維憑一首詩讓那對夫妻破鏡重圓,她忽然又有了振作起來的勁頭:就算隻能改變一點點,那也是極有意義的。
也許這麽微不足道的一點點,對於許多人來說是影響她們一輩子的事呢?
說不定將來某天連她們手中的筆都有意想不到的用處。
不知不覺便是幾個冬去春來。
開元二十九年冬,寧王李憲病故,李隆基有感於當初寧王李憲讓出太子之位,追封寧王李憲為“讓皇帝”。
因為五王宅中同甘共苦過的最後一位兄弟都已離世,李隆基感覺自己越發衰老了。恰逢有官員聲稱挖出了寶物,李隆基以“天賜異寶”為由改元為“天寶”,圖個新年號新氣象。
第二年春天便是天寶元年。
這個春天三娘剛滿十四歲,已經是個亭亭玉立的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