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捏鼻子叫醒這一招, 簡單,直接,粗暴, 但有效。

比如此時此刻,兩個身著道袍的醉鬼就在三娘她們的捏鼻子喚醒大法下猛地驚醒過來。

在那個相對比較年輕的男人坐起來前,郭幼明已經眼疾手快地衝上前把自家侄女撈走, 省得真遇上不好說話的人。

那男人約莫與王維一般大,他的五官比許多人深邃許多,睜眼之後更給人如雕似刻之感。他一時沒弄清楚到底是什麽情況,隻見不遠處有雙烏葡萄似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打量著他。

想來剛才便是這小不點捏得他透不過氣來。

旁邊的老道士也醒來了, 他今年已經五十多, 年紀也不算小了,竟是在山頂上睡了一覺, 真是跟瘋狂的人待一起久了自己也會瘋狂。

三娘見兩人沒生氣, 便掙開她八叔的懷抱,跑過去問兩人:“你們在這裏睡了一晚麽?冷不冷?”

那抱著酒壇子的人搖了搖懷裏空了的酒壇, 隨手扔到一邊去, 才答道:“我們後半夜才上來的,沒想到看了個日出後酒就喝完了,隻好遣人下山沽點酒去。”

沒酒喝便睡覺,那不是很尋常的事嗎?

三娘聽後驚歎不已:“你們還看了日出!我們不熟這邊的路,沒法半夜上山。”

她興致勃勃追問對方今天的日出好不好看,還和人家感慨說她長這麽大都沒到山頂上看過日出!

那人聽得一樂, 說道:“你才幾歲?”

三娘這才想起自己還沒和對方互通姓名,便說了自己的名字, 並表示自己今年已經足足六歲了。

既然三娘都已經自報家門,那人也不吝於給她介紹自己與身邊的老友:“我姓李, 單名一字白,字太白,這位乃是我好友丹丘子。”

李白之名兩京還沒多少人知曉,郭幼明等人聽了也不覺得有什麽,倒是丹丘子算是嵩山一帶比較有名的隱士。

丹丘子師從紫陽先生,而紫陽先生又算是貞一先生司馬承禎的徒孫。前頭提到過,玉真公主曾奉皇命跟隨司馬承禎學道。

也就是說,丹丘子若是不要臉一點,那是可以憑借師門和玉真公主攀上那麽一點同門關係的。

這便讓丹丘子可以非常舒服地在嵩山一帶幽居修道,得空便到洛陽參加些清談雅宴露露臉。等他年紀再大些,說不準就可以成為朝廷的禦用道士了!

可惜目前他的年紀處於不算太年輕也不算太老的尷尬階段,估摸著還得多隱居幾年刷刷資曆。

丹丘子與李白相識已經十多年了,李白與妻子許氏的婚事就是由丹丘子的老師胡紫陽作為媒人促成的,李白也因此在安陸安了個家。

他這次過來玩也是因為受到丹丘子邀請,順便看看能不能趁著聖人在洛陽上書自薦。

可惜不知是不是聖人平時已經不怎麽看延恩匭,他投獻的文章宛如石沉大海,始終沒有半點回音。李白對此無可奈何,隻能待在嵩山這邊喝喝酒登登高,當是過來與老朋友相聚了。

哪怕三年前到長安求仕時屢屢碰壁,李白依然對自己充滿自信,打心裏覺得隻要聖人肯看他的文章絕對會欣賞他過人的才華。如果聖人不欣賞,那肯定是聖人壓根沒看!

既然此時還沒人認得李白,連丹丘子對眾人來說也隻是個耳熟的道士,便也沒人太在意這次偶遇。

三娘追著人問日出的景致,問完又覺得李白他們肯定餓了,邀他們一起吃些茶點。

公主府的仆從早便取山澗水煮了茶,供眾人坐下品茶賞景。

李白確實餓了,沒和三娘客氣,喝了幾口老茶煮出來的茶水,便與她們分吃起由仆從捎帶上山的吃食來。

這頓露□□食吃了過半,兩道童哼哧哼哧地登上山頂來,一人吃力地抱著壇酒,一人吃力地提著個食盒,顯見是為李白他們的山頂聚會付出良多。

道童們跟隨師父入門修行,大多便等同於不拿工錢的小小童工,什麽事都得替自家師父幹,跑跑腿完全是他們的分內職責。

不過丹丘子對兩道童顯然還不錯,把他們養得圓潤討喜,麵色也紅潤可愛,眼底絲毫沒有仇怨之色。

見有旁人在,他們乖巧地上前行禮問好,接著便手腳麻利地把提上來的吃食擺到眾人麵前,而那壇子就則專門呈給李白。

李白看到酒來了,兩眼一亮,給能喝酒的大人都滿上一杯,嘴裏還感慨道:“山上就是這點不好,光帶一壇根本不夠喝,偏偏多了又帶不了,遣人下山去買一去一回得老半天。還是到丹丘子家中喝更痛快,那邊離縣裏近,什麽酒都好買。”

丹丘子道:“還不是你自己突然說想登山看日出?”

李白正要回上幾句,就見三娘正一臉羨慕地看著他們。

李白奇道:“你這樣望著我們作甚?”

三娘沒想到李白會注意到自己,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她回答道:“要是我到了三五十歲,還能像你們這樣有說一起去登高就一起去登高的好朋友,那一定是件很令人高興的事!”

李白哈哈笑道:“我還當是什麽事,光是嵩山這一帶,我便有好些個這樣的朋友。當然了,我和丹丘子認識最久,我們是最要好的。”

他還給三娘吹噓起來,說丹丘子新居剛落成那會兒,還極力邀請他過來一起修行。如今丹丘子那處別業最顯眼的地方還有他當時題的字!

丹丘子在旁笑而不語,顯然是習慣了有李白這麽個特別能說的朋友。

三娘都沒想過還能請人題字。作為一個行動力極強的小孩兒,她當即熱情邀請道:“我們家別業也剛修葺好,您要來作客嗎?我們家別業的牆壁全都是空的,您給我們也題個字吧!”

李白不僅看了日出,還喝了一肚子酒,正好詩興正濃,便應了下來:“也好,不過你這麽小一娃兒,作得了你們家的主嗎?”

三娘還沒回答,郭幼明已經搶先開了口:“可太作得了了,我們家都是阿晗說了算。”

三娘覺得她八叔在擠兌她,氣鼓鼓地轉頭橫他一眼。

郭幼明把她抱進懷裏一通揉搓,嘴裏說道:“你就說你阿翁是不是什麽事都聽你的吧?”

他們全得聽郭家祖父的,郭家祖父則事事慣著三娘這個寶貝孫女,可不就家裏的事都隨她嗎?

三娘說道:“阿翁那是疼愛我,才不是什麽事都聽我的。”

李白等人一看便知道三娘在家中確實備受寵愛,要不然養不出她這樣的性情。

隻有被偏愛的孩子才會想邀請誰到家裏做客便邀請誰,若是在家中不被重視的小孩往往連開口詢問長輩的膽子都沒有。

一行人下山的時候,蕭戡悄悄和三娘保證道:“等我們三五十歲,你邀我來爬山我也一準會來。”他才六歲大,哪裏曉得人長大以後有諸多不自由呢,隻是覺得三娘是不用羨慕別人的,他們會是一輩子的好朋友。

三娘聽後自是十分感動,也和蕭戡保證道:“你若是來邀我去玩耍,我也一定陪你去。”

兩小孩嘀嘀咕咕說了一路,等快要到自家別業了,三娘才想起自己邀請了客人,麻溜跑到李白與丹丘子身邊給他們指路,說他們家就在前頭了。

進了門,她更是第一時間跑去尋她祖父,說起自己請李白題詩的事。

郭家祖父聽後隻覺自家寶貝孫女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怎地隨便遇到個人就請別人來自己家題字?好在別業裏什麽都不多,白牆最多,要題字著實再簡單不過。

郭家祖父二話不說便讓人去準備筆墨。

若非他孫女上哪都不忘勤勉練字,尋常農家還真尋不出這玩意來。

畢竟大唐再富足也不是人人都有機會讀書的。

有客人登門,郭家祖父這個一家之主自然要出麵招待。他從自家孫女嘴裏得知李白愛喝酒,便命人取了酒來,邀李白等人落座暢飲一番。

李白一聽有人請喝酒,那肯定是不會拒絕的,當即又和郭家祖父痛飲好幾杯。

叫三娘疑惑他的肚子到底能裝多少酒。

難道長得高大的人“肚量”格外地大?

她還太小,喝不了酒,等他們喝了幾巡,便忍不住湊到李白身邊問:“您還題字麽?”

她雖然見過張旭他們在屏風或者岩壁上題字,可還沒邀請過別人在自己家題字,感覺怪期待的!

李白聞言把手裏的酒杯放下了,他環顧左右,見有僮仆捧著筆墨侍立在旁,便起身取過毛筆。從日出那輪算起,他短短半天已經喝了三輪酒,此時瞧著有些醉了,連步履都有些不穩。

結果他到了離他最近的白牆前竟是提筆就寫,仿佛錦繡詩文全都儲藏在他的腦海中,他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想怎麽寫就怎麽寫。

李白的字與他的人一樣瀟灑不羈,絕對不會像顏真卿他們那樣一筆一劃寫得清清楚楚,三娘好奇地仰起頭看他寫的字,努力辨認他提的是首什麽樣的詩。

很快地,她認出了《日出入行》四個字,應當是詩名。

接著便是一句“日出東方隈,似從地底來”。

是一首寫日出的詩!

喝醉酒都能現場寫詩!

三娘覺得自己真是邀請對了人。

果然,能讓好朋友留著他題詩好些年的人肯定很厲害,她絕對不是看這位太白先生長得好看就把人邀請到家裏人來題詩。

她這人還是很懂得欣賞別人才華的,才不是以貌取人的膚淺小孩!

三娘驕傲地對自己的眼光予以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