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大唐不管文人還是武將, 鮮少有不愛喝酒的。

哪怕是王維這種受母親影響終日修禪的“居士”,那也是勸人喝酒的一把好手,比如他那句有名的“勸君更盡一杯酒, 西出陽關無故人”,就是給人送行時寫的勸酒詩。

唯獨三娘和蕭戡兩個小孩兒對此不太感興趣,離她們上次到莊子上玩耍已經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 難得到了嵩山腳下,他倆自然又開始遍地撒野。

要不是繞梁眼疾手快地攔著,蕭戡差點就用他的小劍去捅草叢裏藏著的蜂窩。

既然不讓捅,兩個小不點就蹲在那兒遠遠地看蜂窩, 有蜜蜂回巢她們也不動, 就那麽眼也不眨地觀察了半天。

也不知到底在觀察什麽。

光是這麽東玩玩西看看,竟也叫他們玩到了日落時分。

眼看快開席了, 郭幼明出來把他倆撈回去吃吃喝喝。

三娘這才注意到席上多了個人, 是個三四十歲的落拓中年人,他穿著一身粗布衣裳, 通身沒半件東西是貴重的, 坐在席間卻怡然自得,仿佛自己也是遍身錦衣似的。

這應當便是李頎那位琴師朋友了。

李頎、王維都是好琴之人,酒過三巡便請對方彈奏一曲。

三娘悄悄跑到王維身邊,小聲問王維此人是誰,這才曉得此人名為董庭蘭,在家中排行老大, 所以朋友們都喊他“董大”。

董庭蘭少時不事生產,到處拜訪擅琴之人相互切磋, 但凡知道誰家有琴譜便死皮賴臉央著別人給他看看。

這種一心撲在琴技上的結果就是他人到中年依然家徒四壁、窮途潦倒,路上沒錢了甚至直接當乞丐, 偏他自己一點都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地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世界裏。

說話間,董庭蘭已經撫上了底下人送來的琴。

三娘當即坐直了身體,不再湊到王維那邊說小話。

都是朋友相聚,席上沒那麽多講究,董庭蘭隨手試了幾個音,便開始彈奏他最擅長的《胡笳》曲。

董庭蘭所彈的《胡笳》曲雖名為“胡笳”,實際上卻是琴曲。

董庭蘭今日便是彈奏《胡笳十八拍》,琴音婉轉哀切,如泣如訴,叫人仿佛置身於茫茫塞外,聽見了那頗具胡人風情的胡笳聲。

這琴曲起源於漢末時期的蔡文姬,講的是她既想早日歸家又舍不下自己孩子的矛盾心情,無數文人墨客曾為之唏噓。

三娘向來是很容易共情的,聽這曲子聽得鼻頭酸酸。

等到一曲罷,她才問王維這叫什麽曲子。

王維如實相告。

三娘一聽“蔡文姬”就想起來了,那是東漢末年有名的才女。

漢末天下大亂,諸侯各自為戰,北方各族見你們自己打來打去,時不時就趁你內亂過境燒殺擄掠一番。

蔡文姬便是那時候被匈奴當做戰利品擄走、與匈奴左賢王生下二子,直至十二載後才被曹操派人重金贖回大漢。

據說蔡文姬歸漢後,曹操曾讓她把蔡家藏書默寫下來,於是她一口氣默了四百多篇,無一字錯漏!

是個很厲害的才女沒錯了!

天下一亂起來,蔡文姬這麽了不起的才女尚且流落胡人之手十餘載,更何況是普通人?

本來三娘隻是覺得這曲子聽起來叫人難過,想起蔡文姬所處的背景後鼻子更酸了,眼底蓄滿了淚花兒。

她並沒有深入地讀史書,這些都是她從顏真卿那兒聽來的,漢末後北方各族已經如此肆無忌憚,後麵會有胡人徹底占據中原、兩晉之間“衣冠南渡”的事就不奇怪了。

大唐對待外族都十分優厚,連日本來使都能在朝為官,像漢朝那種高喊“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情況是不存在的。所以哪怕李儼“夢見”胡人可能擾亂大唐,她們一時也無計可施。

大唐真要亂起來了,有多少人能比蔡文姬幸運呢?

這麽一想,三娘的眼淚便啪嗒啪嗒往下掉,哭得鼻頭紅紅的,看起來好不可憐。

李頎這個主人翁瞧見三娘這般情態,命侍女捧來溫水替她擦擦臉,口中笑道:“難怪摩詰早早收你當弟子,果真是個聽得懂琴的。”

董庭蘭也不由多打量了三娘幾眼。

他平生不喜錦衣華服、不喜山珍海味,隻愛自己的一把琴,偶爾受人之邀前去彈奏,他也會為了蹭口酒喝彈上幾曲。

隻是許多人要麽瞧不上他的窮酸,要麽聽不懂他的琴曲,久而久之他也就不登這些鍾鳴鼎食之家的大門了。

這次他願意借住李頎家,一來是因為李頎說他家有本不錯的琴譜可以借他研讀,二來是李頎本身也是擅於彈琴的,勉強也算是個不錯的同好。

沒想到這麽一個幾歲大的小娃娃,居然能聽他彈琴聽得落淚不止。

等聽了李頎的話,董庭蘭又恍然了悟。

……原來這是王摩詰的弟子,難怪了。

一曲既盡,賓客自然又舉杯歡飲起來。

三娘她們吃飽喝足,對喝酒不感興趣,想出去玩耍。駙馬蕭衡便吩咐人跟著他們出去,正巧王維酒量不太好,便也起身說道:“我去看著她們。”

李頎也不攔著,徑自拉著幾個嗜酒的新朋友、老朋友一起喝個痛快。

王維隨著兩小孩到了屋外,隻見夜幕早已悄然降臨,周圍竟是黢黑一片。

正是夏末秋初、風高氣爽的好時節,又是逢上月牙兒小得看不見的朔日,滿天星鬥曆曆棋布,瞧著格外賞心悅目。

小孩子的情緒來得也快、去得也快,剛才還在哭鼻子的三娘這會兒又快活起來了,借著星光與燈籠的光亮左看右看。

王維正看著兩個小孩兒高高興興地在外頭玩耍,忽聽三娘驚喜地喊道:“看,螢蟲!”

按照古時的說法,大暑之後“腐草為螢”,也就是說季夏時節螢蟲最多,到了立秋倒也還能瞧見它們打著燈籠尋找伴侶的身影,不過大抵都是些落單的可憐蟲了。

螢蟲大多隻出現在鄉野間,三娘和蕭戡看到它們的機會都不多。她倆開始跑來跑去逮螢蟲玩,逮到以後還屁顛屁顛拿去向負責出來看顧她們的王維獻寶。

第一次近距離看清螢蟲模樣的王維一陣沉默。

……真是謝謝你們了。

三娘很有探究精神地想琢磨怎麽囊螢夜讀,蕭戡聽她講完囊螢夜讀的故事後二話不說掀起自己的衣擺,嗤啦一聲撕下片薄薄的白綢來,積極問三娘:“用這個裹嗎?”

王維:?????

小孩子對這種說幹就幹的操作似乎接受良好,三娘就沒有王維這麽驚異,而是提出另一個重大難題:“我們沒有針線,怎麽把它縫成囊?”

蕭戡也恍然想到了這一點,抬起小腦袋左看看右看看,最後把目光轉到仆從提著的燈籠上,和三娘說起自己的主意:“把它們放進燈籠裏,再用這布把開口處蓋起來,這樣螢蟲就飛不出來啦!”

兩小孩嘀嘀咕咕地商量好了,便開始更賣力地去禍害人李頎莊子上的螢蟲。底下的人怕他們累著了,也一起幫忙抓,沒過多久就成功把周圍的螢蟲都驚走了。

好在戰果也是十分豐厚的,被他們騰出來當螢燈的燈籠裏已經塞了不少螢蟲,可惜比之周圍的燈籠光芒還是有些微弱,其中一部分螢蟲受了驚嚇後便不再發光了,似乎不太適合拿來夜讀。

那若明若滅的螢光倒是挺好看的。

三娘剛才抓螢蟲抓得滿頭大汗,此時湊近看見螢蟲在燈籠裏盲目亂飛、掙紮徘徊,又忍不住對蕭戡說道:“要不把它們放了吧。”

蕭戡天生一股子莽勁,做事向來不愛問為什麽,聞言二話不說把覆在上頭的白綢挪開。

點點螢蟲爭相飛出。

三娘拉著蕭戡退後一些,眼也不眨地看著螢火四散開去。

“我不該慫恿你跟我一起抓它們的,還是讓它們自在地飛來飛去比較好看。”三娘認真和蕭戡反省自己的做法。

蕭戡看看天上漸漸飛遠的流螢,再看看燈籠底下那幾隻被他們禍害到已經飛不起來的螢蟲,點著頭說道:“那我們以後不抓了!”

王維見時候不早,笑著提醒道:“走吧,該回去歇著了。”

三娘向來聽話得很,玩了大半天也確實累了,乖乖跟著王維回去了。

夜裏三娘衝了個澡,把跑出來的汗都洗得幹幹淨淨。

結果第二天就碰上了身上變得酸酸臭臭的蕭戡。

三娘:?

三娘不動聲色地挪得離蕭戡遠一些,跑去尋王維展示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的習琴成果。

她絕對不是老師不在就不好好練習的壞小孩!

對這麽小的“學生”,王維自然是鼓勵為主,又教了她兩首簡單曲子指法供她平日裏練習。

三娘信心滿滿地說道:“等九月放授衣假,我一定過來彈給您聽!”

王維含笑應了個“好”字。

三娘這才依依不舍地和王維話別,與蕭戡他們一起踏上歸程。

很快地,駙馬蕭衡帶著兒子回到公主府。

新昌公主剛哄睡一雙小兒女,聽人說蕭衡父子倆回來了,忙出來看看兒子的情況如何。

這一看,唇角就止不住地抽搐。

大的滿身酒氣就不說了,小的身上臭烘烘是怎麽回事?

還有兒子的衣擺怎麽缺了一大塊?

他們到底去幹了啥喲!

爹帶孩子出門,細心程度大抵是“崽活著就行”,想維持崽幹淨可愛的狀態是不可能的。

竟是連件換洗衣裳都沒有帶。

新昌公主無奈地讓人把兒子拎去洗澡,邊跟著往裏走邊伸手戳著他腦門說道:“你看看你,身上一股子酸臭味,別人聞見了不知道怎麽嫌棄你!”

蕭戡聽後睜圓了眼,氣憤地說道:“好哇,難怪回來的路上阿晗不愛和我挨著坐,原來是嫌棄我身上臭!”

新昌公主:“……”

居然已經丟過人了!

新昌公主無情地吩咐底下的人把他多搓兩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