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賀知章見三娘情緒不高, 便與她說起今年李隆基準備在洛陽召開製科考試的事。

製科和科舉不一樣,製科屬於天子直聘考試,沒有固定的考試內容和考試時間, 全看皇帝當時需要什麽樣的人才。

製科考試的花樣非常多,光是開元年間就設置了直言極諫科、文史兼優科、武足安邊科、高才沉淪草澤自舉科的等等,光看這些名頭就知道要選什麽樣的人才。

今年開的是博學宏詞科。

不僅考試內容和科舉不同, 連應試者身份也和科舉不同,這是在職官員也能應試的考試。

沒當官的可以當官,上了官的可以升官,就是這麽快樂!

三娘對朝廷人才選拔方式的了解僅限於科舉, 哪裏知道還有這樣的考試, 立刻積極地把開元年間的製科考試都問了個遍。

今年要開的製科考試名為博學宏詞科,事實上這個科目其實已經有點脫離製科考試範疇了。

許是因為自從開元十九年開博學宏詞科選上來幾個合心意的人才, 李隆基便覺得這個科目與大唐有緣, 決定每年都開設博學宏詞科隨機抽考一批青年才俊。

這不,今年的博學宏詞科考場就設在洛陽, 時間初步定在六月, 主要麵向的對象是朝中官位低微的官員以及東都這邊的漏網人才。

不少人都躍躍欲試想參與。

三娘弄明白了這博學宏詞科是怎麽回事,暗自把它扒拉到自己的備考目標上。

可是光看“博學宏詞”四個字就知道很難考,聽說一次隻能選三五個,頂了天十來個,想考上太難啦!

博學的意思大概是百家之學都要懂一點?

愁人喲!

三娘玩野了的心思都收回來了,迫不及待想要多多地看書。

當天下午李俅他們過來找三娘玩耍, 卻被告知三娘不在家,據說是被賀知章帶去看書了。

至於上哪兒看去, 那當然是去秘書省。

賀知章既然被稱為“賀監”,主要職務就是管理整個大唐的書籍相關事宜, 是以他雖然沒有把家裏的藏書搬來洛陽,卻不缺給三娘遍閱群書的權限。

大夥都在休假,秘書省沒什麽人在,賀知章捎帶個三娘進去倒不是什麽大事。

以前李泌想看禁中藏書也是輕輕鬆鬆便能借閱。

李儼他們知曉以後便直奔秘書省。

三娘此時已經被東都秘書省內浩如煙海的藏書吸引住了,等她看完一卷書準備換個書架找書看,就瞧見有個四十出頭的中年文士坐在那兒拿著卷書在讀,全然沒有注意到她的到來。

三娘微訝,躡手躡腳地想繞過對方,卻不小心碰到了書架上垂落的竹製書簽,竹片碰在一起叮叮當當地響了起來。

那中年文士這才從書中抬起頭來。相比起李隆基偏好的選官標準(主要指長得好),他的相貌稱不上多麽出眾,反而長著張飽經風霜的臉龐,瞧著像郭子儀一樣經受過塞外風霜的洗禮。

既然已經打擾了對方讀書,三娘便學著他直接坐到地上,正兒八經地向對方道歉:“我不是有意吵到您的。”

中年文士見她這麽小一個女娃娃在秘書省中來去自如,已然猜出她是什麽身份。他詢問道:“沒事,你是要找什麽書嗎?”

三娘道:“我有許多書想看。”

她和中年文士說起自己剛了解到的博學宏詞科,不知得看多少書才稱得上是博學,真的好難啊!

至於宏詞,她一時半會都不敢去想。

隻能期望自己能慢慢變得博學起來。

中年文士聽聞她還想選博學宏詞科,隻覺這小娃娃當真有誌氣。他說道:“我今年正好想去考,你要是有興趣我可以推薦你一些書。”

三娘聞言大感興趣,積極地和中年文士互通姓名,這才知曉此人竟是有名的詩人王昌齡。

三娘整個人都呆住了,驚奇地起身繞著王昌齡走來走去,仿佛瞧見了什麽稀世大寶貝。

王昌齡被她繞得眼前發暈,不由追問道:“怎麽了?”

三娘道:“你就是‘秦時明月漢時關’!”

她興致勃勃地把自己知道的王昌齡的詩都背了一遍,非常順溜地從《出塞》背到《從軍行》。

王昌齡沒想到三娘竟還會背自己的詩。

三娘本身就是個話癆,都沒等王昌齡提出自己的疑問,她已經自發地給王昌齡說起她阿耶前些年在鎮守安西都護府的事。她因為不知道安西都護府在那兒,就找許多人請教過,所以背了不少描寫塞外的詩。

王昌齡的“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和王之渙的“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都叫她印象特別深刻,光是讀這麽兩句詩就覺得玉門關好遠好遠,何況她阿耶去的還是玉門關外的安西都護府!

王昌齡與王之渙本就是舊相識,聽三娘把自己的詩和王之渙的詩一起背了,隻覺還挺新奇。他笑著說道:“我也會背你的《晦日詩》。”

說著他還真給三娘把她那首《晦日詩》給背了出來。

三娘眼睛睜得更圓了。

這就是當麵聽人背詩的感覺嗎?

就,突然覺得自己寫得哪哪都不太對。

尤其是剛討論完《出塞》《從軍行》《涼州詞》這種名篇,越發覺得自己寫的詩稚氣極了。看來她離博學宏詞科裏的“宏詞”真的好遠!

三娘當場轉開話題:“您這麽厲害,這次應試一定能選中!”

王昌齡笑道:“承你吉言了。”

他其實還挺喜歡三娘的《晦日詩》,哪怕言辭有些稚嫩,字裏行間流露的期盼卻十分動人。

他曾出塞遊曆數年,寫了許多邊塞詩,但正如他寫的“萬裏長征人未還”那樣,他看到了士卒們戍邊的痛苦,隻恨不能天降猛將結束邊關戰士、威懾塞外各族。

這種論調在當今聖上麵前是極不討喜的,聖人想當個名垂千古的明君,追求遠超於前人的文治武功,尤其熱衷於開疆拓土。

連帶邊將們也盼著打仗、盼著建功立業,邊關那些將領哪個不是做夢都想像蕭嵩那樣憑軍功當個國公?要不是心裏存著這樣的期盼,他們哪裏願意到那些苦寒之地去吃苦頭!

至於士卒的煎熬與犧牲,都是大唐盛世下無人在意的塵煙罷了。

這種風一吹就會徹底消散、了無痕跡的東西,誰又會在意?

三娘注意到王昌齡眼底的悵然,不由追問道:“您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嗎?”

王昌齡道:“沒有,就是覺得要是張相能把屯田之事落實下去,世上倒是能少許多傷心人。”

大唐已經昌盛百餘年,土地兼並早已發展到非常嚴重的地步,均田製儼然已經化為泡影。

如今各地都有許多失地流民,他們要麽成了達官貴人的佃戶與家奴,要麽落草為寇以搶掠為生,不管哪樣都會社會造成極大的安全隱患。

前些年李隆基起用“百日宰相”宇文融,相中的就是他絕佳的理財能力,打算讓他來幫朝廷解決財政問題,順便理一理大唐的土地爛賬。結果看看他的任期就知道了,才上崗三個多月就被攆出長安。

至於這三個多月能不能完成李隆基安排給他的括地任務,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當時把宇文融攆出朝堂的人都已經相繼離世,爛賬依然是爛賬。

要解決財政問題和流民問題,實在是太難了。

張九齡的辦法就是盡可能截留將被征調去邊關戍邊的流民,在河南等重要糧食生產區域劃拉些土地來屯田。

這比之宇文融直接要求丈量各家土地要溫和一些,可終歸還是要動到土地問題——你要把這些百姓聚攏起來屯田,地從哪裏來?

百姓要是能有得選擇,那肯定是更願意待在沒有邊患的地方。若非君命不可違,誰又願意不遠千裏、離鄉背井去邊關安家?

王昌齡稍微給三娘解釋了屯田舉措對失地流民的好處。

張九齡做這麽一件事注定會有不小的阻力,權貴想盡可能地多圈點地,邊將又想盡可能討多點兵,兩邊可謂是一拍即合,你在中間橫插一腳算什麽事?

所以這件事吧,很難辦。

要是聖人不給予足夠的支持,張九齡也不知能比宇文融多堅持多久。

王昌齡這次參加博學宏詞科就是想盡快轉遷,看看日後能不能幫上張九齡的忙。

三娘對朝政不甚了解,還是頭一次聽說這些事。她認真說道:“張相若是知道您有這樣的想法肯定會很高興。”

王昌齡搖著頭說道:“我不過是個校書郎罷了,張相哪裏會知道我。”

三娘篤定地道:“你的詩寫得這般好,他肯定知道你的!”

王昌齡見她這麽堅持,哈哈笑道:“若是連張相都知道我,那我就不愁這次考不過了。”

一大一小正閑聊著,就聽到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

三娘抬頭看去,一下子瞧見了循著他們的交談聲找過來的李儼兄弟倆。

他們可是東宮所出的皇孫,秘書省這邊自然是由著他們自由出入。

三娘起身跑過去問道:“你們怎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