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換季時氣溫變化大, 小孩子難免會生病,李儼隻是起了個頭,其他小孩兒也輪番病了幾次。
李儼本來還懷著疑慮, 去探病時試探了幾輪,很快得知他們要麽是沒做夢要麽是夢得千奇百怪。
比如李俅說他夢見自己住在金屋裏,裏頭所有東西全是金子做的, 連毛筆的筆杆子瞧著都金燦燦。
李俅不信是真金,忍不住拿起來咬上一口試試看,結果好家夥,牙掉了。
醒來後他牙真掉了。
這廝沒心沒肺地把乳牙洗洗幹淨, 揣懷裏給小夥伴們分享自己第一次掉的牙, 最後還是李儼看不下去哄他把那顆小乳牙拋到屋頂上去。
按照許多人的淳樸想法,下牙換了以後要把它拋得高高的, 新牙才能快快長出來。這習俗不知何時開始出現, 也不知從何地開始推廣,反正很多長輩都愛這麽哄孩子, 李儼便也這麽哄弟弟。
眾人聽後對這一儀式都感興趣, 決定趁著課餘空檔齊齊幫李俅把乳牙送上高高的屋頂。三娘看了一圈眾人的身高,最後把目光鎖定在當天來給他們上習字課的顏真卿身上。
就是你啦,我們的書法老師!
三娘湊到李俅耳邊和他嘀嘀咕咕了幾句。
李俅聽完以後一臉“我知道啦”的表情。
於是沒等顏真卿反應過來,李俅已經歡快地蹦到他麵前,開開心心地捧著自己心愛的乳牙祈求道:“先生能幫我把牙扔到屋頂上去嗎?”
顏真卿:?????
麵對一群小娃娃滿含期盼的目光,顏真卿隻能默不作聲地接受了這一重任。
好在大唐讀書人外出時能上馬彎弓, 聚會時也會投壺取樂,扔東西的準頭還是可以的, 他很快以一個相當優美的弧度把李俅掉落的乳牙扔上屋頂,全程儀態端方, 絲毫不失君子風度。
不愧是字寫得特別好的先生,扔牙都扔得格外瀟灑!
小蘿卜頭們油然生出種莫名的崇拜來,紛紛表示等自己的牙掉了也要請顏真卿幫忙扔。
顏真卿:“……”
從未想過的離奇差使增加了。
更妙的是,這群皇孫裏頭日後說不準會出個皇帝,隻要顏真卿一直這麽扔下去,他將來就是給未來皇帝扔過牙的三朝老臣了。
說不準日後能得皇帝禦筆親題賜個“大唐牙仙”之類的匾額。
那情景可真是,不敢想,不敢想!
始作俑者三娘事了拂衣去,絲毫沒有禍害了自家先生的罪惡感。
大夥參與完李俅的扔牙儀式,帶著心中那股子莫名其妙的興奮勁乖乖回到屋中習字去了。
三娘注意到李儼沒往回走,獨自立在不遠處不知在想些什麽,臉上竟是血色盡失。她不由走過去關心地問:“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要不要找太醫來看看?”
李儼手指顫了顫,一時說不出話來,隻能先對三娘搖搖頭,叫她莫要聲張。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病了。
隻是在看到顏真卿被大家簇擁著說說笑笑的時候,他腦中竟是湧現許多關於顏真卿的畫麵。
夢中那場幾乎傾覆大唐的動亂中,顏真卿從兄顏杲卿曾傳檄平叛、奮力抗擊叛軍,結果父子幾人皆被賊首安祿山削去四肢、節解而亡。後來顏真卿托人幫忙搜尋親人屍首,卻隻尋到侄子顏季明的頭骨。
顏真卿悲憤欲絕地提筆寫下《祭侄贈讚善大夫季明文》。
那篇祭文字字泣血、沉痛徹骨,見者無不鬱憤難當。
李儼緊握雙拳。
這一切為何會這般真切地出現在他腦海中?
……安祿山是誰?
他從未聽說過這麽個人。
事實上李儼連顏杲卿都沒聽說過,根本不知道顏真卿有這麽一位從兄,更不知道顏杲卿是否有個叫顏季明的兒子。
興許顏季明眼下都還沒出生。
李儼臉上血色回歸了大半,看起來已經與平時無異。他定了定神,低聲詢問三娘:“阿晗你可知道顏先生有沒有一個叫顏杲卿的從兄?”
三娘微愣,沒想到李儼突然問起這麽一個人。她回想了一下,說道:“我沒聽先生他們提起過,你想知道的話我幫你問問。”
不過她對李儼突如其來的好奇還是有點疑惑,忍不住追問他為什麽突然問起這件事。
李儼抿了抿唇,不知該怎麽和三娘說。
三娘是個很知道體貼別人的小孩兒,見李儼這般情態便沒再追問,當場打包票道:“我這就去幫你問問先生。”
沒等李儼阻攔,三娘已經邁開腿徑直跑向顏真卿,直接詢問他家中是否有個叫顏杲卿的從兄。
這本就不是什麽不能說的事,顏真卿聽後點頭說道:“對,我確實有這麽個從兄。”
提起這位從兄,顏真卿語氣頗為親近。
他們祖父去得早,是以他們的伯父與父親都是在舅父家長大的,後來他父親還娶了殷家表妹當妻子,也就是他的母親。
等他父親去世以後,他母親又帶著他們兄弟幾人寄居到殷家。
算下來殷家對他們顏家這兩代人都有撫育之恩,待他們不可謂不恩深義重。他們在殷家的敦厚家風熏陶下長大成人,與手足親情自然更為看重,顏真卿平時沒少與從兄書信往來。
前年伯父病故,從兄從任地歸家守喪,顏真卿正好也拜別外祖家赴京備試,兄弟倆久別重逢後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隻是他們兄弟二人一個隻是蒙祖蔭當了小小的錄事參軍,一個則剛考上進士,應該不怎麽引人注目才是。
顏真卿有些奇怪地追問:“你問這個做什麽?”
三娘道:“就是突然聊到這事兒,所以來問問您。”她還積極追問顏真卿他從兄名字裏的“杲”是哪個杲。
因著三娘平時總會追著問些千奇百怪的問題,顏真卿不疑有他,提筆把從兄的名諱寫給三娘看。
權當是教她多認個字。
杲字取自“如海之深,如日之杲”,《初學記》中便出現過這個字。
三娘一看就懂,杲字上日下木,代表著太陽已經爬到高高的樹頂上,意思是天已大亮、處處光明。
她二話不說把顏真卿寫的字揣走,跑回去和李儼分享自己直接找本人問來的結果。
顏真卿順著她跑走的方向望過去,一下子瞧見了還立在原地的李儼。
李儼:“……”
李儼到底還是個小孩兒,不懂怎麽藏事兒,驟然與顏真卿這麽一對視便泄露了幾分心虛。
顏真卿自然把他的表現看得清清楚楚,偏又想不出其中有什麽不妥之處。不過是他從兄的名諱而已,能有什麽問題?
這般一想,顏真卿便沒管兩個小不點在琢磨什麽,轉過身看李俅他們習字去了。
三娘做事風風火火,眨眼間就跑回到李儼麵前,展開手中的紙給李儼看。
顏真卿剛才是隨手拿張紙給三娘寫下了他從兄的名字。
夢中顏真卿流傳開的那篇《祭侄文》也是他臨時起草的,那字乍一看遠沒有平日的端莊雄渾,細看方能體會到他字裏行間難掩的鬱怒。
那種情況下寫出來的字,與顏真卿這時候的字當然是截然不同的,何況中間興許還隔了二十餘年的時光。
可這個名字是一樣的。
若是再看仔細些,這字與他夢中的《祭侄文》也是一脈相承。
李儼手又止不住地微微發顫。
本來李儼已經說服自己那就是一場噩夢,可他今天偏偏又記起了那麽一篇《祭侄文》,連上頭每個字寫成什麽樣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人真的會這麽清晰地夢到從沒見過的人、從沒發生的事嗎?
顏先生真的有那麽一個從兄。
如果以後當真有個安祿山呢?
三娘察覺李儼還是很不對勁,不由勸道:“你不要逞強,不舒服一定要找太醫給你瞧瞧。”
麵對三娘真心實意的關心,李儼很想把夢中諸事和盤托出。可三娘年紀比他還小,即便知道了那些事恐怕也無計可施。
說出來恐怕也隻是多一個人害怕和苦惱!
李儼說道:“我今晚早些歇息就好。”
三娘叮囑:“你可不能再熬夜看書的。”
李儼點頭應是,心中卻依然惶然無助,不知該如何應對那可能會叫他們國破家亡的厄運。
如是過了幾日,連心大如李俅都察覺了李儼的不對頭。
李俅悄然找到三娘,和三娘說起李儼時常心神恍惚的事。
三娘蹙起小眉頭,也沒有很好的辦法。
自從李儼上次病愈之後,似乎就時不時會出現這樣的情況。直接問他吧,他明顯不太願意說,請太醫看診吧,太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說李儼脈象沒什麽毛病,身體應當是康健的。
身體沒問題,那應當是心病。
三娘認真思索起李儼近來的異常之處。
很快地,她想起最近不管誰病倒,李儼去探望時總忍不住問他們有沒有做夢。
難道是李儼病中做了很不好的夢,叫那噩夢給魘著了,以至於他過了這麽久都沒能緩過勁來?
三娘把自己分析出來的結果講給李俅聽。
李俅按照三娘的剖析一回憶,也想起了這麽一樁事。
那該怎麽開導他才好呢?
兩個小豆丁偷偷摸摸蹲在花圃邊上,腦殼對腦殼地冥思苦想起來,臉上有著一模一樣的苦惱表情。
李泌經過的時候不小心發現了他們,忍不住蹲到他們中間問:“你們躲在這裏做什麽?”
三娘瞧見李泌後兩眼一亮,把他們正在苦惱的事給李泌講了。
小夥伴鬱結在心,她們好擔心的!
三娘還將自己的猜測說給李泌聽。
也不知是什麽樣的噩夢,竟能叫李儼心神不寧這麽久。
李泌聽得微訝。
沒想到三娘居然能從那麽點細枝末節分析出李儼的心結所在。
他想了想,說道:“這樣吧,我們改日避開其他人單獨約他到外麵去,看看他願不願意私下講給我們聽。但他給我們講是對我們的信任,我們得保證不管聽到什麽都不能對旁人提起。你們可做得到?”
三娘一口應下。
李俅也連連點頭,感覺有她們兩個聰明人幫忙開解,他哥應當肯定很快就忘記那勞什子噩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