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盛唐小女官》

春溪笛曉

2023年4月7日

三娘出生在開元十六年。

那年冬天雪特別大,她差點被凍死。幸好她祖父從官位上順利致仕,退休待遇還不錯,阿耶也在軍中混得不錯,是以她的小命還是保住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三娘都像天底下所有小孩兒那樣懵懂無知地長大,除了記東西還挺快以外與尋常孩童沒多大區別。

母親王氏很喜歡聰慧可愛的三娘,閑暇時會教她識字讀詩。

三娘無憂無慮地度過了啟蒙時期,逐漸成長成能背出“江南可采蓮”的五歲小女娃。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三娘逐漸發現一件很令她不解的事:她娘總是在懷孕生產。

三娘上麵有兩個姐姐、兩個哥哥,底下有個比她小兩歲的妹妹,今年又添了個比她小五歲的弟弟。

要不是她阿耶時常要去軍中待著,生懷頻率說不準會更高。

三娘才五歲,就已經看著她阿娘的肚子鼓起來兩次又癟下去兩次,仿佛反反複複無窮盡也。

她掰著細嫩的手指數了數,發現她阿娘成婚十四載,已經生了七個孩子。

三弟滿月酒的這天,郭家賓客盈門,來道喜的親朋好友絡繹不絕。

無他,如今她阿耶在軍中步步高升,認得的人無論如何都得到場來恭賀郭府添丁。

此時她們阿耶還在軍中,具體哪兒三娘也不大清楚,反正很久都見不上麵。幸而祖父祖母與幾位叔父俱在,滿月宴有他們負責招待客人,倒是不用她阿娘太過操勞。

三娘用兩隻手支著下巴,趴在床邊看自家被養得粉粉嫩嫩的三弟,繼續在心裏計算她娘有多忙碌:光是懷胎就差不多占了七年,隻剩七年可以做別的事。

更不必提剩下這七年也不是自由身,還得把那麽多孩子給拉扯大!

真是太可怕啦。

成親真的太可怕了,從成婚起就得一直生一直生。

三娘小小的心靈突然出現了一片不算太小的陰翳。

更令三娘惶恐的是,沒有人覺得這樣不好,大家看起來都好高興,婦人們圍著阿娘誇讚起來——

“你們夫妻倆可真夠恩愛的。”

這是說阿耶這麽多孩子都是她阿娘生的,每次阿耶隻要得空回家就是跟她娘造孩子,孩子就是他們恩愛的最佳證明。

豔羨聲不絕於耳——

“都說多子多福,你這肚皮估計是常樂坊裏最有福氣的了。”

“對啊,每隔一兩年就能順順當當地給家裏添丁進口,這福氣誰能比得上?”

“就是就是,還有兒有女,真是太叫人羨慕了。”

還有人提出想摸摸王氏的肚皮沾沾兒女緣。

屋中都是女眷,不僅說話沒啥顧忌,動起手來也沒啥顧忌。

三娘注意到她阿娘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顯然不太喜歡這種說上幾句話就要上手摸人的家夥。

她怕王氏臉皮薄不好拒絕,馬上蹬蹬蹬地跑過去橫擋在王氏麵前,拉著王氏的手說:“阿娘,弟弟好像醒了,不知餓不餓。”

王氏雖為兒子雇了乳娘,孩子小時卻還是喜歡自己親自喂養,要不然她感覺漲得挺難受的。

她聽了女兒的話後便以給兒子喂奶為借口把人都請了出去。

等把人都送出去了,王氏走到塌邊一瞧,才發現三子還睡得老香,小臉蛋白裏透紅,瞧著一時半會是不會醒的。

她轉頭看向旁邊的三娘,發現三娘也用那圓溜溜、烏漆漆的瞳眸望過來,小小聲呫囁:“我看阿娘不喜歡被她們**。”

王氏聞言笑了,抬手揉了揉三娘那長著細軟發絲的腦袋,耐心教導道:“你個小機靈鬼,小小年紀怎地想法這麽多?剛才都是你阿耶那些袍澤的妻子,說話可能糙了些,行事也不拘小節,但本心並不壞,你須得打心裏把她們當長輩對待,切記不可再撒謊騙人。”

也不管三娘聽不聽得懂,王氏彎身把她抱進懷裏講解其中利弊:她阿耶如今在外鎮守一方,平時有許多事需要差遣這些婦人的丈夫去做。若是她們在家享受著她阿耶保家衛國得來的太平富貴,卻還因為後宅之事拖了後腿誤了正事,那就真的太不應當了。

王氏還給三娘說起一些前車之鑒,比如有的人行事放肆、眼高於頂,不把旁人當人看,放縱妻小隨意侮辱底下將士的家眷,於是關鍵時期被那家眷的丈夫給賣了。

戰場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一個很微小的問題都可能導致滿盤皆輸!

“我知道錯了。”三娘哪裏想得到這麽多東西,聽完後直接把小腦袋埋在王氏懷裏,悶聲悶氣地保證,“下次我不會了,阿娘你別生我氣。”

這麽小的奶娃娃連認錯都跟撒嬌似的,王氏哪舍得生她氣?她摸著三娘腦袋說道:“阿娘就盼著你阿耶建功立業,多往上升幾品,以後能給你挑個好夫婿。”

……

開元二十一年的秋天,入秋後雨淅淅瀝瀝地下個沒完。還是小小一團的三娘趴在窗邊看廊外的雨,一張小臉皺巴巴的,看起來在為什麽事犯愁。

這時三娘那隻比她大九歲、今年年方十四的八叔郭幼明正巧從外麵回來,一眼就看到了自己這個打小就很聰慧的侄女兒。

光聽郭家八叔這排行就曉得郭家代代多子多福不是虛言了。不過這大抵也得益於她祖父官至刺史,好歹算是一方行政長官,兒孫再多點也養得起,要不然光是這麽多張吃飯的嘴就能把家裏吃得一窮二白。

尋常人家遇到荒年或災年就算不鬻兒賣女,小孩兒夭折的概率還是挺高的。

像三娘出生那年冬天鬧雪災就凍死了不少老弱婦孺,弄得王氏每天提心吊膽,一晚上要起來看三娘好幾遍心裏才踏實。

許是因為這麽多孩子中就數三娘養起來最不容易,所以家中上下對她都多了幾分偏愛,不僅王氏及自家兄姊格外疼她,連郭幼明他們這些當叔父的平時也很樂意陪她玩耍。

當然了,如果三娘沒在牙長齊後央著人把炊具底下那層焦焦的玩意鏟給她——並興衝衝當著所有人的麵表示這也是“鍋粑”的話,郭幼明會更喜歡這可可愛愛的小侄女。

要知道時人稱呼對方,經常用姓加排行的模式,他姓郭,排行第八,友人們自然就喊他“郭八”!

如今郭幼明這個俊秀瀟灑的郭小郎君,已經沒有了自己的姓名,他在親朋好友間隻剩下一個名字:鍋粑。

就,到底是誰給她提起這種食物的啊!

郭幼明一度很想揪出罪魁禍首,可惜始終沒能如願。畢竟四五歲的小娃娃能把話說順溜就很不錯了,哪能指望她還記得是誰跟她提到過“鍋粑”這個詞?

最要命的是他老當益壯的爹牙口還挺好,聽了三娘的話後樂嗬嗬地拿起塊鍋粑嚼吧幾下,隻覺越吃越香,令人回味無窮,於是每回家裏蒸飯的時候都要叫人加大火候蒸出點鍋粑來解解饞。

還力邀登門拜訪的親朋好友都來嚐嚐。

像郭家祖父這樣的退休老頭能有什麽樂子?最大的樂事當然是和老朋友們喝喝酒吹吹牛。鍋粑這玩意多適合下酒,香香脆脆還實惠!

在郭家祖父的大力推廣之下,鍋粑這種吃食很快風靡他們家所在的常樂坊。

對此,當事人郭幼明隻想說——

何家不蒸飯,何家無飯焦,但少閑人如郭家祖孫倆爾!

難得看到自己這個鬼點子賊多的小侄女一臉憂愁,郭幼明走過去一把將人抱了起來,笑著問她:“我們家阿晗在愁什麽?”

三娘這一輩起名都從日,她大兄叫郭曜,輪到她得了個晗字,意思是天快要亮起來的時候。

據說她娘辛辛苦苦生到天快亮才把她生出來。

家裏人多嘴巴也多,平時喊她三娘的有,喊她晗娘的有,喊她阿晗的也有,三娘更小的時候花了老長時間才明白這些稱呼都是在喚她。

身體突然騰空,三娘的視野一下子開闊了不少。她一點都沒慌,徑直伸手環住自家八叔的脖子,嘴上還不忘把自己正在煩惱的事和自家八叔講了。

主要說的還是她和阿娘的對話。

找個好夫婿,然後呢?

然後生多多的孩子,不停地懷孕不停地生,不停地懷孕不停地生。

恩愛夫妻都要這樣的嗎?她不想和人當恩愛夫妻了,她每天都有好多好多別的事想做。

郭幼明被自家小侄女的話說呆了。

他今年十四歲,每天酷愛在長安坊市間遊來晃去,好遊玩,好宴飲,唯獨不喜歡習武讀書,典型的大唐官宦子弟墮落代表。

結果他五歲大的小侄女,已經開始思考嫁娶生養的問題了!

郭幼明有些啼笑皆非,忍不住刮著她鼻子戲謔道:“你才幾歲,這就琢磨起成親生子來了,真是一點都不知道害臊。”

三娘繃起小臉,一本正經(但奶聲奶氣)地跟她八叔拽起文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郭幼明聽得咋舌,屁顛屁顛抱著三娘跑去找郭家祖父獻寶。

“……哈哈哈哈哈哈您不知道,她馬上回我一句‘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也不知道她這小腦殼到底是怎麽長的,這話我聽都沒聽過!”

郭家祖父聽得腮幫子直抖,最終忍無可忍地怒罵:“這是《論語》裏的話,你沒聽過你還嘚瑟上了是吧?給我滾回去把論語抄十遍,抄不完別想再出門!”

罵完了他還朝三娘招招手。

“晗娘你過來,別和你這不成器的八叔待一起,省得跟他一樣不學無術。”

三娘小雀兒似的跑過去撲進她祖父懷裏,乖巧地偎著她祖父偷眼看向她家八叔。

隻見她那喜提抄書禁足兩件套的八叔整個人瞧著就像泥塑木雕,一下子沒有了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