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睡一睡怎麽了

如果不是從小接受過嚴格的世家公子的培養和訓練,在秋君藥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引鴛說不定會繃不住本就搖搖欲墜的心理防線,雙腿一軟跪下來,痛哭流涕地承認自己的罪行。

但好在引鴛差點就要認罪的上一秒,秋君藥就移開了視線,沒有再露出那樣似笑非笑的神情,而是專注地盯著桌麵上的依托答辯,然後伸出手,拿起了桌上的銀筷子。

他動筷子的姿態十分好看,站如鬆,坐如鍾,沉穩安靜,在燭光下的側臉隱隱泛著淡淡的銀光,勾勒出帶著金邊的下頜線。

一雙素手白皙又骨節分明,握著筷子,抵在了肉粉色的唇上。這樣的畫麵,任誰看去,都很難不認為這是一位翩翩君子,因為隻有君子,才能有這樣優雅矜貴的姿態。

奇怪,之前秋君藥是長這樣的嗎?

引鴛盯著秋君藥俊秀精致的臉龐,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些許疑惑。因為他隱隱記得,之前高中狀元的時候,在瓊林宴上的秋君藥,分明不是這樣的。

那時候秋君藥已經沉迷於煉丹多年,雙目無神,一張臉好像鋪了一層淡淡的黃泥般粗糙暗黃,唇微微透著紫,幹裂泛白,連進食都需要太監夾好後送他嘴中。

但即使是這樣,秋君藥也不能接受長時間的宴會,在椅子上躺了不到一個時辰,就借著龍體不適的名頭,先行離開了。

走的時候,他雙腿如同爛泥,姿態不雅,最後還是太監把他抬上轎子的。

這幅情景給了當時剛入朝、誌得意滿的引鴛極大的心理衝擊。他不敢相信自己一心想要侍奉的君王竟然是這樣一個沒用的廢物,回來後怒寫了幾首詩表達內心的憤概,最後這些詩不知為何流傳了出去,被人指出他對當今身上出言不敬,最後被小人參了一本,引鴛便被外放柳州當了兩年的縣令。後來,他因為揭露朝廷賑災銀兩被人私吞的黑幕,再次被既得利益者報複暗害,好懸父親和爺爺他們力保,才勉強保住了項上人頭,隻不過被昏庸無能、聽信讒言的秋君藥褫奪了官職,並且永世不能入朝為官。

空有一身才華卻始終鬱鬱不得誌的經曆讓引鴛心中對秋君藥起了極大的恨意,所以當他在宮中見到秋君藥的時候,才一時衝動,沒忍住動了手。

年少成名最後卻落的這樣潦倒的下場,對於一向心高氣傲的引鴛來說,真的比殺了他還難受。

往事曆曆,還在眼前,引鴛愣愣地看著麵前這個秀致俊雅的翩翩公子,似乎很難將這個人和記憶裏那個昏君聯係起來。

“你在看什麽?”

秋君藥這是真餓了,拿起筷子,夾了一塊梅花酥往嘴裏塞,一邊吃一邊問:

“你也要吃?”

“.......不,臣妾不吃。”引鴛垂下眼,指尖輕輕地絞著帕子,鬼使神差地問道:

“陛下,這道梅花酥,好吃嗎?”

秋君藥麵帶微笑地嚼了嚼,隨即在引鴛略帶期待的神情裏,一口吐掉:

“報吃。”

引鴛:“......”

他瞬間握緊了拳頭。

即使早就知道這個狗皇帝向來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但為什麽隻有這一次,卻分外想揍他呢?!

在引鴛殺夫正道之心又蠢蠢欲動之時,秋君藥站起了身,朝披香殿的內殿走去,慢慢地伸了一個懶腰:

“好了,飯也吃了,朕要睡覺了。”

秋君藥本就在病著,累了一天,此刻分外想休息。

但沒想到,引鴛卻對秋君藥要歇在這裏的行為表現出極其強烈的反應,不僅眼睛瞪大了不說,聲音也提高了八度:

“什麽,陛下要在這裏睡?!”

“今天是我們大婚第二天,按例朕該宿在此處。”

秋君藥回頭看了引鴛一眼,俊秀的眉眼裏帶著淡淡的調侃:

“怎麽,皇後的床鋪這麽矜貴,朕睡不得?”

他嘴上雖然這麽說著,但心裏卻想引鴛和自己都是男人,睡一睡怎麽了,又不會少一塊肉。

“........那倒不是。”引鴛不知秋君藥心中所想,被秋君藥這一招打的有些措手不及。

他之前以為秋君藥已經開始懷疑是殺人凶手,所以一定會對他避之不及,日漸冷落,但他沒想到秋君藥在說完那些似是而非的話之後,又主動接近了他。

討厭沒有邊界感的皇帝!

引鴛僵在原地,眼看著秋君藥已經開始脫衣服了,咬了咬牙,忽然上前一步,跪在地上,俯身請罪:

“陛下!”

引鴛道:“臣妾這幾日一直有些頭暈惡心,怕是已經感染了風寒,陛下您......”

“你得了風寒?”秋君藥垂下眉眼,看著因為不善說謊而身體微微發顫的引鴛,沉吟片刻,“要不要叫邱太醫過來給你看看?”

“不了。”引鴛說:“多謝皇上關懷。”

話音畢,引鴛複又沉默下去。

他沒有再說什麽,但單薄且微微顫動的蝴蝶骨已經以那樣抗拒的姿態表明了態度。

秋君藥沉默片刻,片刻後對來福勾了勾手指。

來福會意,重新將秋君藥脫下的外套和披風遞給他。

本想給秋君藥重新穿上,卻見秋君藥緩步上前,大手一揮,直接將那件從西域進貢的金絲披風蓋在了引鴛的身上,遮住了那過分單薄消瘦的身軀。

在那一瞬間,兩人離得極近,引鴛甚至還能看清秋君藥鼻尖的一顆小紅痣。他還沒反應過來,身上就倏然一暖,不由得下意識恍惚一瞬,感受到男人噴灑在自己麵上的熱氣.......

似乎還帶著淡淡的梅花香味?

“........”

做完這個動作之後,看著引鴛緊張的麵部表情,秋君藥什麽也沒說,就帶著宮女和太監,重新步入了漆黑的雪幕之中。

看著秋君藥和來福離去的身影,引鴛癱倒在地上,蒼白的指尖捂著胸口,幾乎要揉皺了絲綢。在這一瞬間,他幾乎要分不清自己是因為害怕侍寢時男子之身被暴露而緊張,還是因為秋君藥給自己披披風這個動作而感到不由自主地心悸。

奇怪,他為什麽心跳加快?

引鴛迷惑地歪了歪腦袋。

鼻尖的藥香似乎還保留著秋君藥原本的體溫,有些暖,聞起來很舒服。

浣塵將還在發呆的引鴛扶起來,猶豫片刻,忍不住道:

“公子........陛下他是不是,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為什麽這麽說?”引鴛偏頭看她。

浣塵道:“因為帝後成婚之後,按照慣例,皇帝需要宿在皇後宮中七天,否則新繼後就會被認為不受寵,不受六宮的敬重。”

她感歎道:“之前陛下對我們說了那番話,我還以為我們注定要被忌憚冷落了呢。”

引鴛愣了一下,萬萬沒想到秋君藥冒著雪特地過來竟然是這個原因,指尖攥緊披風的係帶,半晌沒說話。

入夜之後,引鴛在**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忍不住又翻出秋君藥的披風,看了看,隨即將他折好,和那瓶易筋散一起,一同放在了床頭的櫃子裏。

算了......看在秋君藥這麽識趣的份上,明天再殺這個狗皇帝吧。

隨後幾日,秋君藥每天晚上都會來引鴛的宮中晃一下,用完餐後又回到勤政殿中宿下。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引鴛做飯太難吃鬧了胃病,還是每天在風雪中往返實在太過於傷身體,秋君藥很快就受不了這樣的奔波,終於在第七天的時候,狠狠感冒病倒了。

引鴛一開始還不知道,依舊在宮中備好了梅花酥等秋君藥,直到宮女來報,說陛下起了高熱,這才恍然間意識到什麽。

等他匆匆忙忙趕往勤政殿的時候,秋景和幾個皇子聽到消息,也趕來了,跪在殿內,守在發燒的秋君藥身邊。

往常,若是見到這幾個皇子,引鴛定會和他們寒暄一番,但今日,他竟沒有這個心情,隻是急匆匆地對著幾個皇子點了點頭,也沒顧上他們的請安,便問太醫:

“陛下這是怎麽了?!”

還未等太醫回話,秋景明就忍不住插了嘴,道:

“母後,父皇無大礙。”

他看了一眼引鴛的臉,慢慢說:“隻是受了涼,感染了風寒罷了。”

“........”引鴛心想我又沒問你,你插什麽嘴,正想開口,一邊的秋君藥似乎是聽到了引鴛和幾個皇子的對話,慢慢睜開了眼。

他隻覺嗓子想被火鉗捅了似的,肺部也火辣辣的疼,看了一眼引鴛,虛弱道:

“水......”

引鴛趕緊扶他起來,給秋君藥喂水。

秋君藥喝完水,也清醒了不少。

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經穿越了,而下麵跪著的三個兒子隨時想要了自己的命,隨即瞥了一眼秋景明等人一眼,咳嗽幾聲,低低道:

“你們先回去吧。”

他說:“不是什麽大病,你們且回家歇著。”

“兒臣和引娘娘一同留在此處,服侍父皇。”

秋景和也開了口,聲音平緩,“父皇,您安心歇著吧。”

秋君藥心想我要是現在睡了,說不定明天起來就能多一頂綠帽,“說了不必了。”

他真的很煩:“引.......鴦,你也回去。”

秋君藥揮手讓來福過來扶他躺下,隨即對來福道:

“送三位皇子和皇後離開。”

“是。”來福俯身,做出送客的姿態:

“請吧。”

君令難違,就算四個人心中有多心懷鬼胎,也不敢在此處就留。

引鴛對秋君藥本來感情就不深,幾位皇子也就是去裝裝樣子,四個人共行踱步道外室,緊繃的一口氣才緩緩鬆開。

夜色已深,燈下看美人,別有一番風味。

人總是喜歡美的事物,即使知道麵前的人是自己的繼後,秋景明和秋景月都忍不住找引鴛搭話,引鴛也是有問必答,那副“母慈子孝”、其樂融融的模樣任何人眼底都不會引起懷疑,但仔細看去,卻能發現,這幾個人,看向引鴛的神情,卻都不單純。

秋景和扇子敲在掌心,做出一副十分溫和的模樣:

“母後。”

他笑眯眯地看著引鴛:

“那梅花酥,父皇可喜歡?”

那梅花酥,為父皇平生所憎,引鴛給秋君藥吃這個,怕是已經受了冷待了吧?

思及此,秋景和帶笑的眼底不禁緩緩浮現些許冷意。

他這繼後小媽生了一副好相貌不錯,但他不會允許她受寵,也不會讓她生下對他的太子之位有威脅力的孩子。

美色是一把刀,如果不能為他所用,一旦威脅到他,隻會被他毫不留情地除掉........而且,他那個病弱昏庸的父皇,似乎沒資格擁有這樣漂亮的一把刀呢?

本以為引鴛會如願同他想的那樣,因為被秋君藥冷落的事情而對自己大吐苦水,從而拉進彼此的距離——但秋景和沒想到,引鴛不僅沒有對他訴苦,反而僵住了臉,片刻後,他不知想到什麽,忽然看了秋君藥所在的內殿,隨即麵上陡然浮現起了淡淡的紅暈,最後一言不發地帶著浣塵離開了。

“???”秋景和懵了。

不是,你臉紅個泡泡茶壺?!

而在另一邊的偏殿內,邱太醫跪在秋君藥的床邊,細細給他診脈。

他的麵上是從未有過的凝重,撫摸著泛著白的胡子,從自己的藥箱中拿出一根銀針,在秋君藥的指尖上刺了一下。

血緩緩滑下指尖,滴進了特質的溶液之中,很快就開始發黃。

“邱太醫,可發現什麽了?”

秋君藥直起身,神色不似剛才在旁人麵前時那般虛弱,反而像是因為此事應證了心底的猜測,早有預料,眼底浮現出些許狠意:

“朕得的不是普通的風寒,是不是?”

“陛下明察。”邱太醫跪下,捧著那碗藥碗,對秋君藥道:

“陛下是中了毒。”

邱君藥沉聲:“…繼續說。”

“是。”邱太醫道:“這毒奇詭,很多人不知道它被飲下後並不會當場致人死亡,而是會悄然潛伏於人的心脈之中,一旦中毒的人的人本身就有或者後續感染風寒,毒性就會顯現,而旁人也會以為中毒者是得了風寒發熱而死,並不會追查。”

“......”秋君藥揮揮手,來福便會意將那碗發黃的水液端上來,給秋君藥過目。

看著渾濁的水麵倒映出的自己蒼白的臉,秋君藥緩了緩,忍下肺部的刺痛,沉聲問:

“這個毒,叫什麽名字?”

“此毒名喚易筋散。”邱太醫道:“若是服下,不出一月,必死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