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蘇醒

“明兒, 你也在宮內陪了你弟弟好幾天了,如果呆不住的話, 也可以回家看看。”

禦花園內, 秋君藥提著衣擺,被秋景明扶著到煙雨亭內坐下,父子倆圍著一張矮幾對坐, 立刻有宮女走上前來,擺好玉杯和圍爐, 恭敬地煮起了茶。

咕嘟咕嘟的茶水冒起泡來,隔著嫋娜的白煙,秋景明看著秋君藥被茶水白霧模糊的模樣, 愣了一下,隨即搖頭,垂下眼睫, 語氣似乎有些低落:

“明兒還是留在皇宮中吧。”

他說:“二弟已是有家室的人, 需要常常出宮陪著楚瑜;七弟弟又還小,課業重,如果明兒不留在宮中陪父皇的話,又有誰能陪在父皇身邊呢?”

他這番話說的,倒有幾分掏心窩子的真誠感, 秋君藥不由得抬起頭,頗有些詫異地看著秋景明。

他大抵是沒想到依秋景明的腦子和心胸,會說出這番話,頗有些震驚,甚至還懷疑秋景明是被奪舍了, 直勾勾打量的視線不加掩飾,落在秋景明身上時仿若如鉤子一般, 讓秋景明頗有些不自在,汗毛都豎起來了。

秋景明摸了摸後頸出立起的汗毛,有些尷尬,又有些心虛,但又覺得自己沒必要心虛,於是努力換上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看著秋君藥,但卻還是抵不住秋君藥打量的目光,語氣也不由自主地打起了磕巴:

“父皇,父皇為何這樣看兒臣?”

他說:“父皇不信兒臣的一片孝心嗎?”

“..........”聞言,秋君藥果然鬆開了視線,拿起了桌上的茶杯,輕咳一聲,像是在掩飾著什麽:

“倒也沒有不信。”

他半是玩笑半是認真道:

“隻不過你變化太大,為父一時之間不能適應。”

秋君藥這話具體是什麽意思,大概除了秋景明,也無人知曉。

果然,幾秒鍾之後,秋景明就在秋君藥揶揄的視線裏,耳紅到了脖子根,再也繃不住成熟懂事的表象,視線逃也似的亂轉,像是個拆了家、知道錯但是又不知該如何示好的小狗崽,用濕漉漉的漆黑眼珠看著秋君藥,祈求道:

“父皇........”

“.........”秋君藥看著秋景明這幅可憐樣子,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拍了拍自己身邊的軟墊,讓秋景明坐過來:

“來,明兒到父皇這邊來坐。”

秋景明聞言,依言提起衣擺坐過去,和秋君藥肩並著肩,看著禦花園的秋景秀練劍。

在無人在意的角落,秋景秀已經悄悄長高了,明明之前還是不到腰的小糯米團子,現在已經到了秋景明的胸膛了。

“弟弟的劍比我練得好多了。”

秋景明接過秋君藥喝完的茶杯,讓來福添茶,隨後又試了試溫度,才遞給了秋君藥,

“我之前可沒有他這麽厲害。”

“你們倆一樣的師父,怎麽一樣的年紀,你卻練得沒有弟弟好,是不是偷懶了。”

秋君藥伸出手,親昵地捏了捏秋景明的臉蛋,秋景明忙笑著求饒:

“好父皇。”

他說:“兒臣錯了。”

秋君藥便該捏臉為拍,道:

“你該給弟弟做榜樣,知道嗎?”

“.........”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秋景明閃躲的動作一頓,逐漸慢了下來,眼神閃爍片刻,許久之後,才低低地應了一句:

“兒臣知道。”

秋君藥敏感地察覺到了秋景明情緒的低落,但他沒有說什麽,而是同秋景明一起,看著秋景秀練了一會兒劍,然後在秋景秀中場休息,撲過來找自己撒嬌的時候,笑著掏出手帕,擦了擦秋景秀額頭上的汗:

“景秀,練了半個時辰,累不累?”

“不累。”秋景秀還年輕,連汗也是燙的,整張臉紅撲撲的,渾身上下流淌著勃勃的生機:

“兒臣要更刻苦些,要早日超過大哥哥。”

話音剛落,秋君藥和秋景明同時笑了起來,秋君藥還誇道:“有誌氣。”

他說:“你大哥哥小時候可比你刻苦厲害多了,你要早點超過大哥哥,知道嗎?”

“知道了。”

秋景秀脆生生應道:

“景秀會努力的。”

“好,喝口水,再去吧。”

秋君藥拿了一杯水遞給秋景秀,看著秋景秀咕嘟咕嘟喝下,一邊笑著讓他慢點,一邊拍著他的背。

秋景明就坐在秋君藥旁邊,將兩人的互動盡收眼底,指尖絞在一起,沒有說話。

等秋景秀走遠之後,秋景明看著秋君藥臉上尚未淡去的笑意,忽然開了口:

“父皇.......”

他把秋君藥叫的回過神來,轉過頭來看著他:

“怎麽了?”

叫完這一句之後,秋景明卻始終又沒有開口再說下一句,兩人之間一時陷入了沉默,秋君藥看著秋景明的掌心都快被之間刺爛了,才好心又開口問了下一句:

“怎麽了?”

他很耐心:“你想和朕說什麽?”

秋景明搖了搖頭,試圖想否認,但看著秋君藥平靜中似乎能看透一切的雙眼,最終,他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心中那糾結了好幾天的問題,鼓起勇氣道:

“父皇.........”

他問:“你,你是想立........立太子嗎?”

秋君藥聞言怔了一下,臉上笑容漸收。

他驟變的表情看得秋景明心中七上八下的,直到秋君藥默默拿起了矮幾上的玉杯,飲了一杯茶。

秋君藥喝完茶,也沒有馬上回答秋景明的問題,而是在秋景明忐忑的視線中,淡聲開口道:

“誰告訴你的?”

他把被子放在桌上,輕輕敲出一聲響,又重複了一遍:“誰和你說,朕想立太子的?”

秋景明雖然有些笨,但被秋君藥**了那麽久,也不至於全然聽不出秋君藥話裏的潛台詞,聞言大腦中似乎有一根弦忽然斷了,心中猛地咯噔了一下。

擅自揣測君意,對於上位者來說,是一件很冒犯的事情。

秋景明的冷汗刷的一下就下來了,一時間不知道該請罪還是該裝作無事發生,梗著脖子,其實渾身已經僵硬了,也血液都逆流了:

“兒臣,兒臣是..........”

秋君藥看著秋景明期期艾艾、嚇的不敢動的模樣,歎了一口氣,臉上平淡的表情複又恢複了柔和,低笑道:

“怎麽嚇成這樣。”

秋君藥說:“朕還能吃了你。”

他道:“你們幾個哪一回犯錯,朕有真的罰你們。”

看見秋君藥笑了,秋景明緊繃的後背肌肉才緩緩恢複鬆弛。

他無聲鬆了一口氣,反應過來之後,隻覺肺部憋氣別的快要炸了,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鮮空氣。

直到理智逐漸回籠,秋景明這時候才發覺,自己掌心已經留了幾個明顯的指印,應該是他剛才緊張時,不小心用指甲掐出來的:

“.........”

餘光裏,見秋景明發白的臉色已經緩緩恢複了正常的血色,秋君藥才飲了一口茶,慢悠悠道:

“你別緊張,好好回答就是。”

“是。”秋景明果然被套了話,速速把秋景和供了出來:

“是二弟和我說的。”

他說:“他說,父皇最近想立皇太子。”

“........朕就猜到是他。”

秋君藥的指尖在玉杯上來回摩挲著,似乎是在想些什麽,手指在玉杯上更顯瑩潤透明:

“除了他,倒也沒有誰,能猜到朕在想些什麽。”

言罷,秋君藥話題又一轉,饒有興趣地問秋景明:

“說起來,你二弟最近在忙些什麽呢?”

“他?”秋景明聞言怔了一下,隨即思索半晌,搖頭道:

“兒臣不知道。”

“不過,我聽別人說,因為楚瑜之前幫過那些災民建過房屋,還廣布施粥,現在在百姓中的聲望很高。”

“很多百姓聽說了楚瑜的事情,有時候也會找楚瑜幫忙,楚瑜不好拒絕,但他畢竟隻是皇子妃,很多事情做不了,就找二弟想法子。二弟又寵愛他,對於楚瑜所提之事,倒也一概應下,最近他又接待了一名科舉中被人頂替的舉子,正在為他奔忙。”

“哦,還有這種事?”秋君藥問:“那個舉子,怎會被人冒名頂替?”

“他出身寒門,又恰好和右仆射家的嫡子同名同姓,右仆射嫡子沒什麽大本事,又想入朝當官,見他有才華,便起了歹意。他威逼不成,就在放榜當天,讓人將那無權無勢的舉子打的差點半身不遂,好懸才留著一口氣,爬到二皇子府求助。”

“竟然有這種事。”

秋君藥說:“但朕記得,春闈放榜的事情,好像之前,朕有交給老四做吧?”

“是。”秋景明尷尬地撓了撓臉:“因為怕父皇怪罪四弟,加上那舉子實在是可憐,二弟便將這件事情悄悄攬了下來,答應替他處理。如今京兆府尹已經在審此案了,冒名頂替的證據確鑿,應該很快能還那舉子一個公平。”

“你二弟就是這樣,壞的不徹底,又好的不徹底。”

秋君藥低低歎氣:

“實在是讓人放心不下。”

“父皇放心,二弟有分寸的。”

秋景明憨憨摸頭:“倒是父皇你的身體.........”

“朕的身體沒事,你不用擔心。”

秋君藥伸出手,摸了摸秋景明的頭:

“隻是你們四兄弟,朕都不知道該怎麽安置,才是對你們好。”

“所以,你想怎麽樣呢?”

秋君藥猝不及防地把話題又繞了回來,把問題拋給了秋景明:

“你想當太子嗎?”

秋景明沒想到秋君藥會這麽單刀直入,他甚至沒來得及做好心理準備,就愣在了原地。

他是真的沒有反應過來,瞪圓眼睛,看著秋君藥的嘴唇張合,又慢慢閉上,隻有一雙好整以暇的眼睛看著他。

那漆黑的眼珠好像有種魔力般,讓他本就淩亂的大腦影響的更加理不出頭緒,好像一團散開的毛線球。

秋景明懵懵的,像是個受驚的小動物,嘴唇張了張,好半晌,才憑著本能,道:

“..........想。”

說完之後,他看著秋君藥沒什麽表情的神情,片刻後又猛然反應過來,似乎是有些懊惱怎麽自己把心裏的話說出口,忙找補道:

“兒臣不想。”

“到底是想還是,不想?”

秋君藥慢條斯理:“說實話。”

“.......實話就是不想。”

秋景明是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的,今天來和秋君藥說這話,也不是真的為了當太子,硬著頭皮繼續道:

“兒臣剛才是胡說的,請父皇恕罪。”

秋君藥輕笑一聲,“等會兒治你個欺君之罪。”

秋景明聞言嚇了一跳,片刻後又看見秋君藥在笑,一時間也不知道秋君藥說的真的還是假的,也隻能幹笑:

“父皇......”

“好了,不為難你了。”

秋君藥道:“太子的事情,不需要你去考慮。”

他說:“朕已經替你想好了去處,就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罷了。”

秋景明忙道:“父皇,您說。”

“...........”秋君藥看了他一眼,隨即站起身,秋景明忙過去扶住他的手臂,和他一起往禦花園裏走:

“現今和兒體弱,景秀又還小,景月尚未蘇醒,朕的身邊,可靠的成年皇子也就隻有你一個。”

秋君藥說:“你大約也有聽你二弟說,朕的身體不濟,最多再撐一年,朕擔心一年後,在朕崩逝的當口,會有他國趁機來犯。”

秋君藥的發絲被風吹起,和銀色的發帶交纏,語氣中的悵惘被落葉的聲音打散:

“你知道的,你皇爺爺好戰,桀驁不馴,一輩子侵略他國無數,如今大端版圖雖大,但無盟友,卻如立孤舟,不得不防。”

“所以,朕想讓你帶著一半的兵,去青州。”

“.......青州?”

秋景明一愣:“父皇是想讓我離京?”

“是。”秋君藥說:“你皇爺爺逝世近二十年,如今朝中重文輕武已成風氣,昔日的老將也已經垂暮,小將又尚未曆練長成,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而你從小在你皇爺爺膝下長大,母妃又出身將門,派你去鎮守邊疆,再好不過。”

秋君藥說:“雖然朕知道這對你來說,太過苛刻,但是........”

秋君藥的話還未說完,秋景明卻主動打斷了他,低聲道:

“父皇不必再說了。”

他跪下,拱手行了一禮:

“兒臣願意去。”

秋景明低著頭,秋君藥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隻能聽見他說:

“前段時間副官的事情,也是兒臣監管不力的緣故。父皇有心想要整治軍部,但若我作為將領,未受到懲罰,恐怕也難服眾。不如就用這個由頭,派兒臣去青州,在內是鎮守邊疆之需,在外卻猶如貶謫,如此,倒也能讓那些不安分的人,安分些。”

“他們怎麽想是另外一回事,朕主要是擔心,你會委屈。”

秋君藥問:“邊疆苦寒,一去也許數年難回,你可願意去?”

“..........”秋景明果然沉默了片刻,行禮的動作微微顫抖,片刻後,他才緩緩開了口,聲音比剛才更低沉,卻又更堅定了:

“為父皇分憂,是兒臣的分內之事。”

秋景明道:“況且兒臣年紀最大,幾個弟弟尚還未完全長成,我又怎麽舍得讓他們去邊疆。”

言罷,秋景明又低下頭,一字一句,並未多有遲疑:

“兒臣願領兵去青州,替父皇永鎮邊疆。”

“......你能如此想,很好。”

秋君藥聞言,將秋景明扶起來,揣手看了一眼秋景明年輕而英俊的臉,片刻後,聲音沉緩:

“朕將大端子民的生死,盡數牽係在你的身上,希望你不要辜負朕的期待。”

“兒臣謹遵旨意。”秋景明說:“父皇放心,我在邊疆一日,大端的子民便能安穩一日,父皇在皇位上便也安心一日。”

“好。”秋君藥欣慰地拍了拍秋景明的肩膀,眼中隱隱有不舍,但又不得不如此做:

“你能這樣想,就很好。”

“嘿嘿。”秋景明撓了撓頭:“這都是兒臣應該做的。”

這麽多天,他其實也想明白了,既然他作為皇子,接受了大端百姓的供奉,那相反的,他自然也應當以全力守護他們,讓他們安居樂業。

秋君藥正想再和秋景明聊一聊出行的日程,但餘光中,卻忽然看見一個人走了過來。

他身上穿著藍色的宮裝,金色的步搖在晨光裏閃爍著淡淡的細碎光澤,絕世的容貌落在秋君藥的視野中,便瞬間讓秋君藥的眼睛亮了起來:

“阿鴛。”

秋君藥衝引鴛招了招手:

“往這裏來。”

引鴛本來還好好走著,遠遠看過去既端莊又矜貴,但被秋君藥一喊,當下便也繃不住,快步行走幾步後又小跑起來,撲進秋君藥的懷裏:

“陛下。”

“你怎麽來了。”秋君藥看見引鴛的那一刻整個人氣質都瞬間變的柔和起來,眉眼笑意盈盈:

“好好走,不要摔了。”

“哪這麽容易摔。”

引鴛被秋君藥寵壞了,在旁人麵前是矜貴穩重的皇後,在秋君藥麵前卻是驕矜的“妖妃”:

“臣妾來找您,是有正事的。”

“什麽事?”

秋君藥笑著將他額邊的青絲短發別到一邊,還想再說些什麽,卻聽引鴛攬著他的肩膀,在他耳邊輕聲道:

“景月醒了。”

“........什麽?”

“秋景月,醒了。”引鴛聲音低低,用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語氣道:

“但是.......算了,陛下您還是親自過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