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伊九伊上完洗手間,走到觀眾休息區時,她接到了一個電話。
媽媽很忙,有一段時間沒聯係過她。伊九伊接通,電話那頭,媽媽的聲音還是和以前一樣洪亮、有力,說話也一如既往的沉穩。
媽媽說:“九伊?是媽媽。”
伊九伊站在原地,洗過的手烘幹了,此時此刻幹幹的,隻有掌心紋路裏閃爍著線條狀的水光。她把手插進口袋,輕輕地說:“我知道啦。最近忙嗎?”
媽媽歎氣了,笑著說:“唉,還是跟以前一樣。天氣冷,你別著急減衣服哦。找你是想請你幫個忙,你外公不是資助了兩個大學生嗎?之前每年,老人家都要跟他們吃個飯。今年他抽不開身,想著要你代他去一下。”
伊九伊說:“不吃不就好了?”
“你外公那個脾氣,你是知道的。他啊……”媽媽壓低聲音,“估計是想影響你,讓你以後也資助幾個學生。”
“可以啊。”
媽媽笑:“傻孩子,重點不是你資不資助,是要讓他覺得自己言傳身教了。哦還有,我聽說了,你是不是辭職了?”
辭職的事,伊九伊可沒有告訴媽媽。她連身邊的好朋友都沒說過,更何況家裏人。
但是,他們知道了,她也不意外。
她還在音樂廳外。遙遙的,隔著一段距離,伊九伊看到剛才和她一起出來的左思嘉。
左思嘉也才上的洗手間,剛出來,正麵被一個陌生人堵住應酬。對方給他遞名片,他沒防備,臨時把手貼到背後,取出皮革錢包,抽自己的名片出來。整個過程中,對麵的人就拿著名片等他。
沒來由的,伊九伊覺得有點好笑。
電話那頭,媽媽說:“九伊,不想上了就休息一下。回來沒事的。”
伊九伊輕輕晃動身體,轉了個圈,把臉對著牆,繼續打電話:“嗯嗯。不著急。爸爸呢?幫我跟他問個好。”
“好的。”媽媽說,“你也多注意休息,別把自己累壞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要是有合適的對象,也帶回來給我們把把關。”
相互道別以後,伊九伊掛斷了電話。
她站在那裏,又等了一會兒,然後才進去。
伊九伊往前走,意外發現,左思嘉還在和那個人說話。
文化圈子,幹什麽的都好,真正做內容的——比如作家和音樂家要應酬,像他們這樣做策劃的,更加少不了商業來往。
那個人是青少年交響樂團的團長,受邀來聽這場學生交響樂樂團演出。他在跟左思嘉聊最近正在參加國外大師班選拔的國人小孩。
SideI也是要不斷挖掘新人的。假如能去奧地利,那肯定是有前途的小孩,就算還要學習,將來出名的幾率很大。左思嘉覺得可以聯係了,聽聽看。
手機放在座位上充電,他平時有帶電話簿和迷你圓珠筆的習慣,索性手寫記錄名字。
黑皮的電話簿拿在手中,筆不知道掉到哪裏去了。左思嘉摸索著口袋。他穿得單薄,個子並不壯碩。隔著嚴嚴實實的衣服,乍一看甚至會產生消瘦的錯覺。不過,在之前的照片裏,伊九伊已經見識過他的好身材。
伊九伊望著他們,主要看著他。盯了一陣,她走過去,一聲不響,摸出自己包裏的口袋鋼筆伸過去。
左思嘉毫不遲疑,接過去,說了一句“謝謝”。
她和輔導中學生的團長相視一笑。伊九伊不想打擾他們說話,也不等筆還回來,直接回去廳內了。
伊九伊坐下,達斐瑤問她:“你去哪了?”
她搖搖頭,不回答。
中學生的樂團開始表演了。
每個人都很努力,青春澎湃,稚嫩而年輕的臉頰上散布著活力與笑容。
整個過程中,達斐瑤時不時跟剛才聊得很開心的男生對視,也有幾次靠到一起,在耳邊說悄悄話的。
演出結束前,之前邀請他們的學校老師有專程過來,問他們能不能等一會兒去後台看看再走。但大家都沒吃晚飯,肚子餓壞了,最後統一了一下意見,還是婉拒了。
他們加起來有六個人。除了左思嘉和伊九伊,剩下兩個拉小提琴的一男一女,一個吹長笛的女生,一個拉大提琴的男生。
別看他們都是在國外求學,也拿過不少獎的“音樂家”,沒拿著樂器,不在舞台上,實際就是再普通不過的年輕人而已。有人在考不過駕照,有人用交友App,有人喜歡追韓流偶像,有人喜歡玩英雄聯盟,平平無奇,再普通不過。
一場學生演奏會勾起了所有人關於中學的記憶。出去時,大家心情都不錯,感情也拉近了,高高興興聊著音樂和學生生涯。
音樂廳到車站的途中有一家德國餐廳。吹長笛的女生最積極,主動說:“我想去那裏喝啤酒。一起去吧?就那家店吧!”
拉大提琴的男生提出反對意見:“可是德國菜好難吃。”
“他們的啤酒是自己釀的!特別好喝!”
“呃……那好吧。”
其他人沒有反對意見。
他們步行去餐廳,一路上說著話。有人說:“我們那時候也是到這個音樂廳來演出啊。”
也有人說:“我沒有。初中就出國了。”
還有人說:“好想開音樂會哦。但是好久都沒開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集中精神拉七十分鍾。”
伊九伊插不上話,也就默默埋頭走。
不冷也不熱的夜晚實在很舒服。肚子空空的,反而讓人感到愜意,有種輕飄飄的自如感。
達斐瑤想和另一個拉小提琴的男生聊天,所以主動找話題,講到一個國外的小提琴教學法:“我小時候,我家裏就給我試過‘鈴木音樂教學法’。我覺得真的很有價值——”
小提琴男卻問她:“我知道那個。他認為天賦是後天激發的……根本是放屁。”
達斐瑤沒想到他會這麽說,立刻語結了。
他沒關心達斐瑤的臉色有多差,自顧自地滔滔不絕:“才能是天生的好不好,藝術有那麽簡單嗎?又不是拿琴弓舞兩下就算會拉。你,梅紐因獎你拿的什麽名次?”
達斐瑤支吾了:“啊?我……”
“你連八人決賽都沒進吧?亞洲弦樂大賽呢?這就是沒有天賦的證明啊。我對沒有天賦的人沒意見,我隻是不喜歡他們拿小提琴和音樂做噱頭。早教就早教,為什麽非要褻瀆小提琴?鈴木鎮一自己也沒得過什麽獎……”
他說個不停,越說情緒越激動。就在這時,耳畔突然傳來冷笑聲。
天氣有點冷,左思嘉走在後側,反問他說:“聽你這麽說,你覺得拿獎多就了不起?”
拉小提琴的男生擠出笑臉:“呃,不是,我的意思是……”
但他沒能說完。
“別人找你聊天,你有反對意見就好好說,左一個梅紐因獎右一個弦樂大賽。這是情商問題吧?你的履曆是很漂亮,但假如是我,肯定不會簽你。一接受采訪,人都得罪光了。你最好摸著良心問問自己,說這麽多是真覺得音樂神聖,還是想襯托自己高人一等。”左思嘉笑著,“打斷你不好意思,我是故意的,平時話沒這麽多,想學一下你。學得好不好?你就是這樣說話的。”
小提琴男瞠目結,最後,還是拉大提琴的男生拉住他說:“哎,對不起左老師。他就是口無遮攔,我們平時也說他的。”
難以置信,剛才還咄咄逼人的男人竟然就這麽忍了。
吹長笛的女生緩和氣氛:“別搞得這麽嚴肅嘛。”
達斐瑤不由得挽住了伊九伊,感慨說:“哇……這樣說沒事嗎?”
伊九伊做的也是和藝術家、學者打交道的工作,在她看來,“假如是我就不會簽你”這種話實在是有些過了。所以,她也隻是這樣回答:“我覺得不太妥當。”
她沒想到,左思嘉竟然剛好就走在前麵。
他回過頭,顯而易見是聽到了。
有一點點尷尬。
說壞話被本人聽到,達斐瑤感覺腳趾摳地,伊九伊卻反而若有所思。
很快,他們就到了那間餐吧。
就像美術大學對麵會開賣畫材的超級市場,足球館周圍有球迷經營酒吧一樣,音樂廳附近的餐廳裏,也有懂藝術的老板。剛進門,他們就在店前的牆壁上看到一係列簽名,裏麵不少還屬於他們的老師或前輩,大概也是聽或參加完演出,順路到這裏吃了飯。
他們嬉笑著,湊過去合影,要麽就幫別人合影。
伊九伊不懂這些,達斐瑤也不需要她幫忙。所以她直接進去,挑了座位足夠多的桌子,找了個靠牆的位置坐下。
除她以外,還有一個人也不感興趣。
左思嘉走進來,坐到她對角線的座位。
服務員端著托盤靠近,遞出粘在牛皮掛麵紙板上的菜單。
左思嘉接過,分了一份給伊九伊。隻有他們倆在點餐。啤酒那欄確實琳琅滿目。伊九伊還要開車,但也可以叫代駕。她看中了角落的白啤。菜單上,文字描述的口感很讓人好奇,剛打算開口,對麵的人搶了先。
左思嘉問:“這個白啤現在有貨?”
服務員回答他:“有的。”
他在考慮要不要點這個,偶然抬頭,發現伊九伊正看著自己。她在打量他。左思嘉頓了頓,然後低下了頭。伊九伊也慢慢壓下臉,繼續看菜單。
兩個人在餐桌上達到最遠距離。是他後落座的。
“左思嘉!”後麵傳來一聲熱情洋溢的呼喚。那位女性長笛演奏家進來了。
他回過身,臉上浮現起微笑:“肚子餓了?”
“嗯……”她坐到他旁邊,湊過去看菜單,好像馬上就要靠到他肩上,“你有什麽想吃的嗎?”
他把菜單推向她那側,和她一起討論要吃什麽。兩張臉離得很近,用眼睛朝對方展露笑意。曖昧宛如房間裏的長頸鹿,不輕易發出聲音,但卻龐大到令人心照不宣。
吹長笛的女生長得像洋娃娃,睫毛很長,全妝精致,美得很明朗,笑的時候前仰後合,一點都不拘束,和伊九伊屬於截然不同的類型。
伊九伊默默地想,麵對有興趣和沒興趣的對象,他的態度還是挺分明的。
所有人都落座後,大家吃吃喝喝,填滿肚子。酒足飯飽,也有了說話的餘興。酒的味道很好,每個人都喝了好多。
他們聊海外生活,聊房間裏的臭蟲,聊因為樂器流的汗,聊戀愛,也聊藝術。有的話題,放在其他地方談論會很抽象,顯得有點太裝腔作勢。可是,在這個過於文藝的氛圍裏,一切又都恰如其分。
達斐瑤坦坦****地說:“一個人在外麵的時候,每次很無助,我就特別想談戀愛。好想談戀愛啊。”
吹長笛的女生說:“我理解,我也是。但我無聊的時候也想談戀愛。”
拉大提琴的男生說:“談戀愛是為了什麽?我感覺沒有多大意義。”
吹長笛的女生說:“為什麽要問意義?戀愛不能追究意義……戀愛就是不計較得失和意義的。”
“也不一定啊。每個人的愛都不一樣,”拉小提琴的男生說著,喝著酒,恐怕是想找茬,故意調笑坐在他正對麵的左思嘉,“是吧?左思嘉。”
左思嘉不看他,隻是嘴角上揚,靜靜地笑。
在他們裏麵,他沉默得格外突出。伊九伊以為,這是他並非演奏者的緣故。
達斐瑤酒量不好,喝了幾口就醉了,臉頰熱熱的,話也變得細碎又多。她衝伊九伊那邊回頭,雙手撐著臉,閉著眼睛說:“九伊,其實我很羨慕你。”
伊九伊伸出手,替她整好劉海,溫溫柔柔地回答:“怎麽說呢?”
達斐瑤喝得太多了,突然對著桌上所有人說:“我跟你們說,我很羨慕我的朋友,我的九伊,一直談有意義的戀愛。她總是知道自己要什麽,她都知道——”
她一連串地說著,伊九伊去拍她的背,笑著跟周圍人道歉。大家都笑了。
拉小提琴的男生突然說:“那左思嘉呢?”
被點名的左思嘉看向他。旁邊吹長笛的女生也看了過來。
拉小提琴的男生說:“文悅棠想跟你談戀愛吧。”
文悅棠是那位長笛演奏家的中文名字。她愣住了,或許因為酒精,臉本來就紅彤彤的:“你亂說什麽。”
拉小提琴的男生一了百了地直視他,把問題和眼神都像箭一樣射過去:“你們今晚會去開房嗎?對男人來說,戀愛的意義就在這種地方吧?”
左思嘉冷笑著,回答說:“你這麽關心,是因為沒有人跟你開房?”
突然間,氣氛變得有些緊張了。
大概是真的不高興了,左思嘉又追加了一句:“你腦子裏也就隻有這些了吧。”
拉小提琴的男生說:“你覺得你吸引她的地方是哪裏?”
“你別說了,趕緊閉嘴吧。”以後還要一起工作,不想他們吵起來,拉大提琴的人連忙說,“他喝醉了,我開車送他回家吧。”他攙扶著拉小提琴的男生起來,準備結聚餐的錢。這頓飯是左思嘉買的單,沒讓他們付。他們倆也就出去了。
現場隻剩下悶悶不樂的文悅棠、醉得不省人事的達斐瑤、左思嘉和伊九伊四個人。伊九伊也打圓場:“喝完酒是比較容易激動。”
文悅棠突然站起身,拿起包說:“我今天先回去了。”左思嘉也出去送她。
伊九伊想,這兩個人應該都不會回來了。既然都眉目傳情了,幹柴烈火,幹脆捅破窗戶紙也正常。正因為她這麽以為,所以,左思嘉回來的時候,伊九伊是有幾分意外的。
他送文悅棠到外麵,攔了出租車。說實在話,兩個人的確在相互了解的階段。文悅棠低著頭,感覺今晚的不愉快應該是個助推器,能就這樣確定關係最好。但是,左思嘉卻不這麽想。他隻覺得掃興。
文悅棠提議說:“你也走吧,我們換個地方坐一坐。就我們兩個人。”
左思嘉心裏很煩:“不了。沒有那個心情。”
文悅棠深深地看著他,盡量平複好心情:“你生氣了?”
剛才爭論的三言兩語裏,有些事確確實實擊中了他,掀開了令人擔心的那一頁,讓他感到不安。感情和工作糾纏在一起,沒有人希望這樣。左思嘉說:“還是不要私下見麵了。圈子太小,以後分手會很尷尬。”
他打開車門,文悅棠幹站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坐了上去。
會感到可惜,不過,男女交往就是這麽一回事。和他或她條件差不多,甚至更好的又不是沒有。他們八字都沒一撇,結束在還沒開始的時候,已經足夠有分寸了。
左思嘉走回店裏,回到餐桌邊。
達斐瑤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伊九伊抬起頭,臉上閃過驚訝的神色。
他還想喝一杯,於是坐下了。
談過了戀愛,談過了藝術,最後剩下的竟然還是殘羹冷飯和空酒瓶。這樣俗氣,這樣狼狽,簡直就像在嘲笑剛剛的雅致。
餐桌邊,醒著的人隻有他們倆了。伊九伊一個人喝著酒,左思嘉也孤零零地給自己倒了一杯。她舒了一口氣,忽然半開玩笑地問他:“不談戀愛了?”
“嗯,”他端起玻璃杯,把酒咽進去,“本來也沒多想談。”
她笑了,眼睛像淺潭似的,彎彎地聚攏,自言自語說:“我也這麽想。”
他們不說話,各自多喝了一瓶酒。左思嘉去門口付賬。伊九伊搖著達斐瑤的肩膀,把她叫醒。
達斐瑤醉醺醺地,勉強支撐著站起來。走到門口,伊九伊單手摟著達斐瑤的腰,另一隻手夾著煙,一口接一口地抽。左思嘉埋過單出來,剛好撞見這一幕。他沒有表情,冷冷地去看她吸煙。伊九伊匆忙熄了。
“能回去?”他問。
伊九伊搖頭:“我打電話給代駕了。”
她想了想,問他:“要送你一下嗎?”
左思嘉說:“我散散步再回去。”
他們就此告別。她往屋簷外看,月亮很明亮,可是,這裏又不是什麽鄉間,而是繁忙華麗的都市。
代駕很快趕來,接過伊九伊的車鑰匙,先去把車開過來。她們坐上車,伊九伊反複問達斐瑤想不想吐。達斐瑤狀態還好,隻是困,睡得天昏地暗。聽她發出鼾聲,伊九伊也就安心了,側過頭去,打開車窗透氣。
她托著下頜,本來隻是發呆。
黑漆漆的夜裏,密密麻麻布滿爬山虎的橋墩下,一個拾荒者打扮的老人背著蛇皮袋,拖著小推車,站在共享鋼琴旁邊。城市規劃好的地方,有的公共場合會放共享鋼琴。這一片就是其中之一。
在彈琴的人穿著灰色的襯衫,手動得飛快,今晚明明喝過酒,但看來是沒有醉。
左思嘉正在給一個撿垃圾的老人彈鋼琴。坐在車上,隔著馬路,伊九伊聽不到琴聲,隱約覺得新奇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