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受理左思嘉的谘詢以來, 他的谘詢師曾聽左思嘉聊過一次愛的話題。那次谘詢持續時間很長,他們談論了很久,關於愛情, 關於擇偶觀。左思嘉常發牢騷,對為了性而去邂逅頗有微詞, 也不喜歡那些精明的戀愛關係,但承認真愛很難得。

谘詢師問:“那你覺得怎樣的是真愛?”

左思嘉回答:“我愛你,你也愛我。”

“……”

“我們拋棄一部分的自己,選擇對方, 接受對方。同一時間,我們都認為對方比自己更重要。就這樣。”

他的表情很放鬆, 但是, 看起來絕不是開玩笑。

過去的記憶消散,回到現在。夜晚醫院的急診科裏,左思嘉和伊九伊坐在走廊上。左思嘉脫了一件外套,伊九伊披著這件衣服,兩個人默不作聲, 隻是坐著等待。

半夜發燒的兒童在哭鬧。喝酒摔跤磕到頭的人縫了針,正奄奄一息歎氣。值班的保安嗬欠打嗬欠。放射科的實習醫跑上樓來,急匆匆地找人簽字。人來人往, 各自煩惱。

接到一個電話, 左思嘉走出去。是剛才載他到伊九伊家附近的出租車司機。事發突然, 情況微妙, 現在不方便拿行李, 再說了, 他也不再在剛才那裏了。左思嘉隻好請他把東西送回他家。

他打個電話給冬媽,請她出門付錢、取東西。冬媽平時脾氣火爆, 工作卻很專業,一聽就知道是特殊情況,嘮叨了幾句“怎麽了”“別喝酒”“注意安全”。出租車司機倒還好,反正有錢拿。

今晚太驚心動魄。隻有左思嘉煩惱。

掛斷電話,左思嘉又向公司同事為交通報銷溝通。等一切處理完,已經過去二十多分鍾。

應該差不多了。

左思嘉折返,回到醫院。伊九伊還坐在原地。她抬頭,看到他。他盯著她的運動鞋,默默想,大晚上的,臨時要見麵,對她來說,肯定很倉促。早知道他就不約她出來了。不是他,或許沒這麽多麻煩。

伊九伊也低下頭,看到那雙髒兮兮的運動鞋,有點無奈。

她問:“你是不是還有其他事?”

他坐到她身邊:“沒有。”

兩個人並排坐著,也沒有目光交匯。伊九伊看著運動鞋說:“你找我見麵是想說什麽?”

左思嘉說:“……就是之前的事。”

“之前什麽事?”她直率地提問,側過頭,靜悄悄地看他,“你說一直在想我,在想我什麽?”

有一瞬間,他蹙眉,然後露出陷入苦惱的神情。磕磕絆絆,停頓了一陣,左思嘉說了一句什麽,卻剛好遇到有護士推著用完的輪椅經過。

橡膠輪胎在地板上滾動,金屬踏板相互碰撞,發出響聲,蓋住了說話聲。伊九伊不得不重新問:“你剛才說什麽?”

左思嘉沒有側過頭,反而像在躲避視線,慢慢地說:“想你在做什麽。”

地球另一端,下雨的時候,他會想到,同一時間,她在做什麽呢?

她聽清了,霎時間安靜。伊九伊回過頭。

他卻看過來,這次輪到左思嘉一聲不吭地看向她。

門突然打開,他們兩個人立即站起。醫生走出來,在門內,夜班護士正在簡單地給黎贛波噴跌打損傷噴霧。

剛才,在診室內,黎贛波脫掉衣服,讓這位醫生幫他檢查了身上,確定沒有別的問題。醫生說:“就是崴了腳,給他開點跌打損傷的藥就行了。”

左思嘉說:“沒有別的了嗎?我看他摔得挺狠的。”

醫生說:“沒事了。等一下你們把他送回去,不要亂動。”

伊九伊說:“他年紀那麽大了,是不是住院更好啊?”

醫生說:“住什麽院,別浪費床位。大叔,你回去——”

醫生一轉身,後半句話硬生生中斷。隻見黎贛波麵色鐵青地看著他們,莊嚴地控訴道:“我人還在這呢!我也沒有那麽老好吧!”

剛才事態緊急,他們是直接開黎贛波的車來的。現在回去,兩個人又要原路攙扶著他上車,然後開他的車送他走。

左思嘉把黎贛波的手臂架在脖子後,帶他去坐車。伊九伊幫忙拎著包,加快腳步,走到前麵,打開後座的車門。

左思嘉盡量放慢動作,讓黎贛波先坐上去,然後腳也踩上車。伊九伊就在旁邊看著。

整個過程中,黎贛波一直喘著粗氣,咿咿呀呀,這裏疼,那裏也痛。他還沒小肚雞腸到為了這種事去報警,雞飛狗跳沒意義,畢竟人家也隻是推了一把。他本來就缺乏鍛煉,才鬧成這樣。

黎贛波艱難地上車,時不時發出指點:“哎喲!哎喲!慢點!我剛摔了!你以後伺候你爸也這樣嗎?”

左思嘉默默翻了個白眼,忍住沒說話。

左思嘉坐上駕駛座時,伊九伊已經在副駕駛座上了。他從後視鏡裏看著她。一段時間沒見,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她的長相格外陌生。左思嘉牢牢看著她,她很困惑,所以也回看向他。兩個人莫名其妙地對視。

十幾秒鍾過去,沒人說話,車子也沒發動。黎贛波抬起頭,也不知道前排座位上的兩個人在幹嘛,催促道:“不走嗎?”

仿佛被迎麵投來的回旋鏢撞碎,又像磁鐵驟然翻轉,猛地彈開,左思嘉和伊九伊立即回頭,目光閃避,倉促得很奇怪。

“走。”

左思嘉說。

他發動車子。

黎贛波心情不好情有可原,好端端的,來找前女友關心她,既沒違法亂紀,也不是為非作歹,猝不及防就被推倒在地。此時此刻,他找再多茬都不奇怪:“你有駕照吧?通過了考試沒有?無證駕駛可不行。”

左思嘉敲著方向盤:“國外考過一次,國內考過一次。放心吧叔叔。”

“你叫我什麽?!”

伊九伊忍不住笑了。很少看到黎贛波像這樣吃癟,怪新鮮的。

左思嘉還挺喜歡逗這種脾氣的人玩,但是,這次是他理虧,也就收斂了:“不好意思。”

黎贛波的怒氣也好平息,馬上就變卦了:“青年,我勸你一句。不要太衝動。見義勇為是好事,但是,下次搞清楚情況再動手。你這樣會出事情的……”

黎贛波的講座才開頭,忽然間,駕駛座上傳來意料外的回答。

“不是的。”駕駛著第一次遇到的車,左思嘉目視前方,平靜地開口,“我不是見義勇為。”

“這是什麽意思?”

他說:“我以為你在欺負我女朋友。”

交通燈變色,商務車停到斑馬線前。車裏久久沒人說話。黎贛波是沒反應過來。伊九伊看向左思嘉,又回過頭,看向車窗那一側。她抬起手,撐著側臉,悄悄遮住了微笑。

車開到黎贛波家樓下。夜深了,大概附近車位不足夠,許多車停在居民區的道路兩側,像電子遊戲裏的障礙物似的,想要通過,極其小心是其次,最必然的要求還是技術。

黎贛波身殘誌堅,雖然一瘸一拐,但很有尊嚴地說:“你就停這吧。我自己進去。”

左思嘉轉過身,看向後排的座位。他朝黎贛波粲然一笑,大概天色太晚,燈光又隻有車前燈,乍一看陰森森的。

左思嘉笑著說:“沒關係。”

然後,他再次回過身,用愜意的姿態麵向前路,無所畏懼地踩下油門。

黎贛波眼睜睜目睹了一切。

自己那輛提車以來就隻在市區行駛的商務車一路狂飆,毫不停頓,避開所有沿途泊車。途中,車上人都僵住了,真正開車的人還有閑心抓準時機,按遙控開車庫門。車子沒有甩尾,不拖泥帶水地滑入車庫。

下車的時候,黎贛波還嘟囔了幾句:“你這車開得夠嗆……”

他沒讓左思嘉或伊九伊送他上樓,臨走,也就多看了伊九伊一眼。

車是黎贛波的,自然得要留下。左思嘉和伊九伊走到建築外,夜空漆黑,星星和月亮亮得更加清晰。車庫門緩緩向下降,最終塵埃落定。

他們看了對方一眼,然後,一起往外走。

左思嘉說:“這裏離你家很近。”

伊九伊說:“嗯。我走路回去,你要打車嗎?”

左思嘉說:“先送你回去。”

他們走在路上。商戶都關門了,就算沒滅燈的,也都沒有人在店內。

伊九伊抱過一點期望,左思嘉能更遲鈍一點。但他很快就察覺到了:“那個人不隻是工作上的熟人吧?”

“嗯,”伊九伊也不能隱瞞,很容易戳穿的謊話,她一般不說,“我們以前談過戀愛。”

其實,左思嘉是感到意外的。他不認為伊九伊真的一直單身,但是,黎贛波和她年齡不太契合。而且,剛才,他還叫黎贛波“叔叔”,黎贛波也的確和這個稱謂匹配。

見他沉默,伊九伊側過頭,打量起他的表情。左思嘉沒有把情緒寫在臉上,反而落落大方給她看。

她說:“你會介意嗎?”

他說:“有點吧。”

她說:“一確定關係你就跑出國,我也很介意。”

沉默片刻,左思嘉說:“對不起。”

伊九伊把手插進口袋裏,散漫地邁著步子:“你說了好幾次了。”

“你喜歡別人跟你道歉吧。”

“你還記得?”伊九伊微笑起來。這是他們第一次通電話時,她用很輕很輕的聲音提到過的事,“就當扯平了吧。”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回到最開始黎贛波摔倒的地方。左思嘉看向樓上,很突然地說:“想不到這麽快就到了。”

伊九伊不看樓上,轉而望著左思嘉的側臉。她說:“要不要參觀一下我家?”

左思嘉也看著她,明顯猶豫了,但是,最後,還是隻說:“喝杯水可以嗎?”

走廊的燈亮了,伊九伊叫左思嘉進去,被他謝絕了。左思嘉站在玄關,能觀察到裏麵的布置。伊九伊背對著他倒水,慶幸今天歪打正著,把貓寄養出去了。

養貓的用具在房間裏,她不經意踢了一腳,把貓爬架移動到看不見的地方。

伊九伊用玻璃杯裝了水,走到門口,遞給他喝。從下飛機撐到現在,他早就口幹舌燥。

喝完這杯水,左思嘉把玻璃杯還給她。他說:“你最近有空嗎?”

伊九伊握著那隻玻璃杯,收攏手指:“這幾天都很閑,最近剛好請了假。”

左思嘉說:“我們出去玩吧?去約會。”

伊九伊眼前一亮,並不掩飾開心,但也高興得不誇張,對左思嘉說:“去哪裏?”

在這之前,她和以前的男友交往,也約會過幾次。說不上難受,但也沒有過特別開心。和對方在一起就很快樂,她一直是這樣體會的。但是,事後抽離出去,回想起來就也都一般。

左思嘉說:“我會計劃的。”

她感到期待。

送走左思嘉,伊九伊坐到沙發上,掏出手機。她看到一條新消息。

點進去以後,是黎贛波發來的。

黎贛波說:“那是你的新男友?”

伊九伊還在編輯回複,突然間,黎贛波又發了一條來。他說:“他知道你就要離職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