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字一寫完, 伊九伊馬上抽出手,側身站到一旁。柳良碩繼續拿著筆,心滿意足地打量字。她問他:“為什麽是‘決’字?”
柳良碩說:“點、提、橫折、橫, 意誌堅定,毫不猶豫。我喜歡這個字。”
既然伊九伊作為客人來參觀, 柳良碩自然是要送幾筆字的。他們來到柳良碩平時寫字的桌子前,柳良碩給她看了一塊自己收藏的墨石,伊九伊眼前一亮,他問她:“要不要磨著試試看?”
伊九伊雙手放在桌上, 顯然已經等著了,卻回答:“你都用磨墨機的吧?”
柳良碩馬上說:“不願意就算了。”
她不開玩笑了, 接過墨條說:“讓我試試吧。”
柳良碩把墨條給她, 伊九伊滴了一些水,然後輕輕在硯台中推動墨條。
柳良碩突然說:“我上次展出那幅《同諸客攜酒早看櫻桃花》賣給了一個地方文化館。”
伊九伊低著頭,繼續轉動墨條:“恭喜你。”
柳良碩對她說:“你上次給我的評價,我覺得說得很恰當。是你自己想的嗎?”
“嗯。”下墨有些慢,伊九伊專注於動手。等墨濃了, 她才仰起頭來,輕輕敲了敲墨條,
柳良碩執筆, 醞釀了一會兒, 一切像是定格了, 全都在他心裏, 在他的頭腦當中。然後, 他揮墨, 開始寫字了,落筆的一瞬間, 氣氛改變,他麵色蒼白,不考慮退路地寫,情緒與墨如癌細胞般膨脹擴散,綻放出來的字不氣宇軒昂,但是,能把炸裂的情緒展現得淋漓盡致。
伊九伊還是第一次看柳良碩現場寫字,有些訝異,默默按捺住了感想。
等他寫完,她才說:“你寫字很用力啊。”
柳良碩頗有匠人的風範,兀自回答:“我都是按照需要的力量來。”
伊九伊替他移動鎮紙:“我的意思是你很投入。”
他看起來像是一個不惜一切寫字的人。
柳二叔推開門,送茶水進來,大剌剌地跟他們搭話:“哦!寫字哪?我們碩子啊,寫字最費心了。幹其他的事情都不上心的。伊美女,您看他這個字是不是很厲害?他前年和伊老爺子參加過一個活動,當時他就好敬佩主席——”
結果被柳良碩毫無眼力見地反駁了:“我沒有。”
伊九伊微微笑著說:“我外公已經退休,不是主席了。”
“那幾年前也是啊!”柳二叔聽不出畫外音,爽快地大笑著,兩手握在一起,“有機會要是能請您聯絡一下,讓我們家碩子‘追星’成功一下,那就太謝謝了!”
伊九伊保持笑容,溫和地說:“肯定會見到的。外公喜歡魯迅先生的‘俯首甘為孺子牛’一句,以前都是很愛見晚輩的。隻是如今身體不好,常常靜養,所以才不怎麽見客了。”
柳二叔還想說什麽,柳良碩直接打斷了,推著她出去:“我們再出去看看吧。”
柳二叔還在背後“哎”“等等”,柳良碩已經把玻璃門關上了。
感覺兩人的距離拉近了很多,加上柳良碩明顯比較自我中心,沒有注重邊界感的必要,伊九伊也不擔心冒昧了,直接問:“你很排斥應酬嗎?這邊都這樣,應該苦了你了吧?”
她以為他至少會先客套地來一句“沒有”或者“不是”,沒想到,柳良碩竟然完全不迂回,不假思索地說:“對成名有幫助的話,我都能接受。”
“你想成名?”她說。
“那是當然了!”柳良碩坦坦****地承認,“假如是你,有這樣的才華,付出了那麽多努力,你會甘願默默無聞一輩子嗎?你會想讓自己的實力被埋沒嗎?不可能吧。”
伊九伊不置可否,輕輕地、拉長尾音“嗯”了一聲,視線默默飄走。工作室在高樓上,窗戶外的天很藍,雲悠悠然地移動。她笑著說:“……時間差不多了,我先回去了。今天謝謝你。我學到了很多。”
她掃了工作室的付款碼,花錢買下他今天寫的那幅字,到時候請人裝裱了再送過去。反正要付運費,伊九伊幹脆將地址選在了老家,從微信發給柳良碩。柳二叔也出來了,不停地說著“這怎麽好意思”。
一看到城市,柳二叔就發覺了什麽,提問說:“伊小姐,你現在是住在這邊吧?”
“嗯。”伊九伊說,“但我想把柳老師的作品裝在家裏。”
柳二叔推搡起柳良碩,興高采烈道:“那……伊主席也能看到你的字啊!”
伊九伊隻微笑,也隻需要微笑。
柳良碩送她到門外,說:“謝謝你來訪。這次沒看到你寫的字,以後有機會多交流。”
伊九伊說:“會的。”
她走進電梯,手機響了一下,伊九伊抬起手來,看到黎贛波的消息。她專心地讀消息。電梯門關上,柳良碩看著她懸在空中的手腕,手背後蹭到了一點墨漬。
他想提醒她,但電梯門徐徐關上。
柳良碩轉過身,走回去,一直想著她手上那塊墨漬。他翻出手機,從聯係人裏找到她,編輯了一條“你的手弄髒了”。
直接這麽說,是不是有點怪?還是要有點開場白才禮貌吧?柳良碩遲疑著,又在前麵加上一句“今天謝謝你來訪”。可是,這種話剛才都說過了。再說了,他也不喜歡拖泥帶水的。那要麽再多補充幾句?他又忍不住往上翻,毫無理由,突然反省,自己以前說話都這麽生硬的嗎?
有生之年,為了這種瑣事,柳良碩頭一次產生小小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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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就有工作,任務都是早早定下的,左思嘉突然提前動身,害得公司同事臨時替他改簽機票和行程。
他在國外的公寓還沒過期,當初走時,像跳蚤市場似的,給了一些東西給朋友。現在裏麵家具不多。
進門後,他先洗了手,打開窗通風。日光燈好像壞了,反複按開關都沒用。好在還有一個台燈,上麵沾了灰塵,他抹黑插電,然後打開,燈泡閃了兩下,也滅了。想找鄰居,現在又是半夜。他忽然想起,以前在這裏過生日,還留下過蠟燭。
左思嘉翻箱倒櫃,用火柴點燃,立在桌上,確認平穩。
微弱的火光中,人影龐大而空虛。
椅子全送完了,隻有鋼琴凳能坐。他坐在鋼琴邊,靜悄悄地垂下頭。決定立刻出國時,左思嘉什麽都沒想。情緒團成亂麻,事態發展出乎意料,最首先想到的是延後。不想處理的問題,先推遲處理。
最近,他並不是不能戀愛的時間,但是,絕對不該為了賭局去耽誤他人或辜負自己。賠禮道歉還未完成,假如不喜歡對方還交往,那就是罪加一等。與其飛回去加深罪行,倒不如幹脆在美國被軍-火愛好者開槍打死。
問題是,他心裏是怎麽想的——
戀愛必須交心,假如是認識許久的對象,又或者喜歡且熟悉的類型,做到這一點大概會容易些。
在他的印象裏,伊九伊並沒有具體的形象。她更像是燃盡後堆積的煙灰,存在,但柔軟,一吹就會散。
距離天亮隻剩兩個多小時,在飛機上也睡過,左思嘉不上床了,就這樣坐在鋼琴邊小憩。
清晨時分,盡管還看不到太陽,窗外開始變亮,日光像被潑進了室內。
前一晚到時,這裏一片漆黑,今天才能看清室內。室內空曠,床鋪簡單,地板光滑,行李箱堆放在一邊。人坐在鋼琴前,雙眼緊閉。
聲音。
窗外的鳥叫聲。樓上有人在走動。水槽裏傳來水滴落的響聲。手機鬧鍾的震動聲。心跳聲。
左思嘉睜開眼睛,第一件事是伸手去摸節拍器。上周請同事專程來調過音,隻負責鋼琴,衛生、家電一概沒管。但是,這就夠了。他垂著眼睛,盯著琴鍵。節拍,心跳聲,節拍,心跳聲。
心跳聲。
他把雙手放到鋼琴上,指尖用力,將琴鍵按下去。
左思嘉回來是去開會的。他們學院今年開始成立唱片廠牌,開始為學院師生製作唱片。他在SideI工作,登記的身份不是音樂家。但他沒準備現在出唱片,主要是回來參與一下製作流程,跟熟人聚會。
他去見老師,得知她休假。
穿過滿是琴房走廊,左思嘉從後門進了一間教室,坐在最後一排。
講台上的人是他老師的丈夫。他看到了左思嘉,跟他遙遙打了個招呼。
老師的先生也是學校的老師,和總是嚴肅到不容侵犯的老師不同,她先生相當隨和,親和力十足,最重要的是,非常與時俱進,也沒什麽架子。左思嘉的老師常把“音樂應該如何如何”掛在嘴邊,對流行文化完全沒興趣。她先生卻不一樣。
就像現在,他端著馬克杯,還在講台上放了一首流行音樂。
等課程上完以後,老師的先生馬上走了過來,問他什麽時候回來的,最近怎麽樣。
他們走出去,左思嘉還約了其他朋友,也都是學校的人。大家一起出去吃飯。
在餐桌上,聊天比真正吃飯的時間還要長。大家談天氣,談飲食,談老歐洲風,談音樂圈最近強行的政治正確,談最近唱片公司新推的音樂家。
最後解散,隻剩下老師的先生和左思嘉同路。
他告訴左思嘉,妻子最近又一個人待著了。老師就是這樣,每隔一段時間,總要自己獨處一段時間,專心致誌練琴。她是非常強勢的性格,靠精湛的技術躋身一度由男性占領大多數的業界。
走在路上,老師的先生問:“現在的工作好玩嗎?培養別人有意思嗎?”
“還不錯。酬勞倒不高,真佩服當初照顧我的人啊。”
“你以後真的不彈琴了?”
左思嘉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還是說,在生病前那段時間,他彈鋼琴已經不開心了,也不知道演奏的意義是什麽。
臨分別,老師的先生和左思嘉都站定腳。白人老頭站在風裏:“我這麽說,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時間會改變很多事。你隻需要等待,好好感受,別著急。”
突然刮來一陣大風,飄落了幾絲雨滴。要下雨了。左思嘉抬起頭,望著雨降落的天空,灰蒙蒙的世界裏,他沒來由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非常突然,也很難猜測原因。
沒有雨傘,回去路上,雨淅淅瀝瀝落下。在歐洲也生活過,下雨不打傘不是頭一回,好在雨並不大。左思嘉難以忍耐,邊走邊笑,一直想到傘被吹成U字形的陌生路人,以及和他一起因嘲笑他人而遭天譴的女人。
笑聲暫歇,笑過以後,左思嘉站在雨中,惘然若失。
空****的心仿佛被螞蟻啃噬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