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晚上睡覺, 伊九伊做了夢。是有點莫名其妙的夢,她坐在咖啡館裏看書,突然, 爸爸來了。他們說說笑笑吃了會兒飯,爸爸突然又變成了聖誕老人。夢裏就是這樣, 人總是變來變去,但自己發覺不了。她和聖誕老人坐地鐵去旅行,什麽都沒準備,路上還在想, 這可怎麽辦才好。

模模糊糊醒來,伊九伊看了一眼手機, 繼續躺了一會兒。

她預約了去商場購物, 主要是去享受一些生日服務,順便買點東西,送給媽媽做禮物。雖然是她生日,但如今,自己生日祝福媽媽已經是慣例。

伊九伊提前有個想買的線裝筆記本, 在網上看到了商品圖,沒有多想,認為實物應該也不錯。媽媽喜歡這類東西, 平時常常寫寫詩, 正好買了送給她。

但是, 實際看到, 又覺得有點不如意。她是比較完美主義的性格, 到最後, 還是沒有買。

逛完商場以後,她發了條消息給何擒雲。

伊九伊問他身體怎麽樣了。

看起來是關心健康, 但是,假如是社會人,多少都能讀出“什麽時候能開始安排工作”的潛台詞。就算生病了,工作也還是要做的啊。何擒雲沒回複,過了一會兒,突然打了一通視頻電話過來,伊九伊剛好回了家,匆匆忙忙地接了。先映入眼簾的,是何嗣音胖乎乎的笑臉。

何嗣音笑著,說:“哦!九伊,你好!爸爸,快看,是九伊!”

何嗣音拿開手機,露出何擒雲的臉。老人家看著氣色好些了,還在住院,鼻子上還插著鼻氧管,不怎麽能說話。伊九伊不用保守估計也知道,暫時是安排不了工作了。

她簡單跟何擒雲聊了幾句,之後由何嗣音拿開手機。

何嗣音樂嗬嗬地說:“爸爸這幾天好多了。我媽媽打電話給他,叫他趕緊死,他都沒法還嘴的。護工說他老想下樓散步呢,不過還要等一等。醫生說不能著急……”

看著在聊這種話題時還眉開眼笑、開朗陽光的何嗣音,連伊九伊都有些無話可說。

伊九伊說:“他應該還有備用稿吧?不然雜誌又要開天窗。”

何嗣音說:“我問問,他又要睡了。之後我發微信給你。”

伊九伊說:“謝啦。”

掛斷電話,伊九伊還是從網上訂購了之前自己買過的一款筆記本。這是她自己用過的,能確認質量好。訂單記錄裏還有以前買過的鋼筆。她早就有了新歡,並不著急討要,甚至不要了也沒關係。但能讓左思嘉欠著她也挺好的。

難得的假期,伊九伊躺在沙發上玩遊戲機,弗蘭克今天特別粘人,非要她抱著它,不然就喵喵叫,堅持蹭來蹭去。沒辦法,伊九伊隻好如它所願。

因為太可愛了,所以她又拍了好幾張照片,發到網上。

達斐瑤的音樂會終於正式演出。

伊九伊穿著正式了一些,換了白色短上裝和黑色魚尾裙。她喜歡白色、黑色和卡其色,這些顏色讓人心情平靜,也更容易搭配。她出門,先去美容店,做了編發,然後由美容師幫忙化了妝。

美容店的桌上放了有一束雛菊。

美容師給伊九伊敷上補水麵膜,然後暫時走開了。她坐在位置上,原本在看書,但聞到了花的香味,於是抬起頭。她站起身,伸出手指,輕輕撥弄小小的花朵,心情也因此變好。

出去以後,她找花店買了一大束花。因為看著很可愛,情不自禁就買下來了。到了會場,因為怕坐下時壓到,還隻能先寄放在衣帽積存處。

音樂會要開始了,伊九伊進入會場。

她坐到贈票所在的觀眾席,舒舒服服地欣賞起音樂。在這之前,她不是沒有聽過達斐瑤演奏,但是,機緣巧合,仔細算起來,正式演出竟然還是第一次。

達斐瑤拉維瓦爾第。她就讀於新英格蘭音樂學院,參加過以帕格尼尼賽為首的各項比賽,也在亞洲各國演出過,同樣是才華橫溢的演奏者。

她抵住腮托,快弓時,表情也隨著拉出的旋律改變,時而微笑,時而凝神,時而皺眉,時而糾結。

隨著年齡增長,人是會改變的。以前不愛吃的東西,也許突然就能吃得津津有味。伊九伊之前對古典樂沒興趣,聽弗朗茨•舒伯特隻想呼呼大睡,但是,今天,不知道怎麽的,又有了幾分興趣。

之後其他人的表演也很不錯。

古典樂散場很早。中場休息時,伊九伊給達斐瑤發的消息收到了回複。她發的是:“斐瑤,聽了你的演奏,非常精彩。”達斐瑤退場後給她發:“你哄我的吧?你不是不喜歡古典樂?等會兒散場了來後台好不好?我跟保安打了招呼,你出去,從休息區後麵的門進來就好。”

結束以後,伊九伊拿著宣傳冊起身。

之前她陪達斐瑤來,一起看過場地,很清楚地圖。果不其然,保安攔了一下,她說是達斐瑤的朋友,馬上對方就放行了,還閑聊道:“散場了,來祝賀的人有點多。趕緊進去吧。”

休息室的走廊上有很多人,有演員,也有來問候演員的業界人士或親朋好友,地麵上有樂器,

伊九伊雙手抱著花,把手提包背在肩膀上。那束花太大了,就連她自己也越看越覺得自己傻,幹嘛買這麽多。

可是,深吸一口氣,實在是花香四溢。名叫“卡布奇諾”的玫瑰顏色柔和,調和的淡黃色配花與綠色輔花也可愛,很難拒絕。

有工作人員推著兩層的音響的推車出來,推車寬,東西又多,場務說著“借過一下”,眾人紛紛讓開。

伊九伊匆忙轉身,抱著花躲避。她沒注意到,休息室門打開,左思嘉正好走出來,那束花就這樣砸中他。

左思嘉剛才在和同事談工作,聊得不愉快,不過沒到爭執的地步。有一兩個人在抽煙,他借口受不了煙味出去,想不到被揮來的花束迎頭擊中。

她回過頭,和他隔著花束四目相對。花與人的麵貌相稱,香氣似乎太濃鬱了,令人產生血脈在鼓動的錯覺。但是,隻有一瞬間。

花砸中了眼睛,左思嘉吃痛地低下頭。他勉強自己睜開眼,生理性淚水汩汩而下,倒不完全是因為被砸。

看到他流淚,伊九伊問:“你沒事吧?”她顧不上其他,一時間慌了神,還沒思考,手已經捧住他的臉。

他別過臉,掙脫她的手,從外套裏側的口袋裏取出手帕,動作相當熟練,擦拭淚水說:“沒事。我以前動過手術,之後就容易這樣。”

他去問過醫生,醫生也隻給了個合理推測。但腦瘤手術後沒多少後遺症已經是萬幸,這點小毛病算不上什麽。

運輸車移動離開了,伊九伊卻還定定地望著他。

左思嘉這個人,常常露出刻薄的神情,可是,哭起來卻非常賞心悅目。像是碎掉的玻璃碴一樣,閃閃發亮。

好奇怪的畫麵。剛剛流過眼淚的人平靜地告訴她:“小提琴休息室在對麵。”

“好的。”伊九伊沒有立刻走,還多留下一句真心實意的祝賀,“今天演出很精彩。”

左思嘉看向她,已經恢複往常的樣子,微笑著回複:“謝謝。”

她轉過身,敲門進了達斐瑤的休息室。左思嘉也原地站了一會兒,馬上有其他到後台來問候的業界人士向他打招呼。

短暫的相遇,很快分開,看似波瀾不驚,實際上,漣漪無聲無息地散開。

說是休息室,其實是一間會議室。達斐瑤那邊很熱鬧,除了她以外,幾個演奏者和老師都在。大家難得聚在一起,正在聊天。他們談得熱火朝天,伊九伊也沒打岔做自我介紹,安安靜靜,挪到達斐瑤旁邊,把花送給她,坐到她隔壁。

後麵的桌子上放著演奏者家屬買的甜食。伊九伊肚子餓,問過達斐瑤能不能吃,轉身取了一塊芝士蛋糕。

她不加入談話,默默吃蛋糕。不知不覺,進來的人也變多了。搞音樂的人們不單拿著樂器時發聲,聊天也在行。伊九伊默不作聲,吃著幹巴巴的芝士蛋糕,偶爾看兩眼手機。

左思嘉是和另外幾個人一起來的,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有人要去買煙,他說了一句“我也去”。

大家坐著談音樂。

出去買東西的人回來時,他們正因聊到霍爾斯特的《行星組曲》而興奮異常,有人用拍手來打拍子,有人在嘴裏嘟嘟囔囔哼曲,有人大笑,有人在用手機搜音樂,吵鬧非凡。

左思嘉經過伊九伊身邊時,他非常自然,將一瓶烏龍茶放到她旁邊的桌上。她疑問地仰起頭,他正垂下臉,朝她笑著說:“很幹吧?”不等她回答,他已經走開了,繞到另一邊和同事一起坐。

因為太喧鬧了,沒多少人留意到這裏。就連達斐瑤也在跟著音樂瘋子們發瘋。伊九伊看向左思嘉,他正盯著鬧騰的同行發笑。

芝士蛋糕黏在食道裏,她擰開烏龍茶,喝了一口,驟然清爽起來。

等伊九伊不再看向他,左思嘉不聲不響地側過目光,靜靜望過去。

為了那個賭,他苦惱太久,幸虧還有足夠豐富的工作衝走胡思亂想,強迫他去關心別的事。但是,無法抵抗,伊九伊這個人排上了他待完成的任務清單。

演出結束後的走廊上,她突然出現了,抱著大到誇張的花束,像揮動凶器一樣打中他。事實上,他本來是可以讓開的,但在看到她的一瞬間,左思嘉的大腦有片刻的宕機,所以才會被砸中。

場務人員進來告訴他們,差不多該散了,他們還要做清潔。大家陸陸續續起身準備走,達斐瑤在和伊九伊訴說今天演出的種種軼事,順便感慨:“今天晚上我會睡不著的!要麽我們幹脆去酒吧吧?九伊,一起去酒吧通宵好不好?”

伊九伊無可奈何地笑著說:“明天要上班呀。早點回去吧。”

背後傳來聲音,是剛才聊音樂鬧騰時組織大合唱的前輩:“讓左思嘉送你們嘛。他今天開了車。”

伊九伊和達斐瑤同時回過頭,左思嘉正走在前輩身邊,被給出指示時也就一笑:“嗯?可以啊。”

達斐瑤是典型的見異思遷,之前才討厭他突然嚴格,現在又覺得太帥了,抵抗不來:“真的假的?”

“嗯。”左思嘉說,“伊老師呢?願意賞光嗎?”

他專注於看著伊九伊,她也望著他的眼睛,不由得心想,真是流光溢彩的眼睛啊。

伊九伊求之不得,笑著回答:“當然了。謝謝。”

在他們身後,上次拉大提琴的男生突然喊道:“達斐瑤!去不去酒吧?我們準備組局。”他和其他朋友在一起,包括之前的文悅棠也在。遠遠看到左思嘉,他們都還不由得點頭,客客氣氣打了個招呼。

文悅棠望著左思嘉,遲遲沒有挪開視線,左思嘉卻對她不聞不問。

幾個月前,是他在演出後主動問她要的聯係方式,第一次吃飯也是他拋出的邀請。當時她還和閨蜜用炫耀的口吻聊天,說“哎呀有個還蠻不錯的男的,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好不安好難決定啊,先考察看看吧”。不可預測的是,不久之後,他竟然就跟她形同陌路,徹底回到點頭之交的階段。

雖說沒確定關係,但也不至於這麽絕情吧?

文悅棠咬緊牙關,不愉快地扭過頭。

達斐瑤想去蹦迪想瘋了,馬上倒戈夜店局。

於是,就隻剩下伊九伊獨自去搭左思嘉的便車。

左思嘉今天開的車和上次的不一樣,之前是冬媽也會開的SUV,這次則是光聽聲音就足夠拉風的超跑。

演職人員出口,今晚同為演出人員的德國演奏者走出來,正好看到他們準備上車。他跟左思嘉說法語,左思嘉也回了一句什麽。

他們關係很好,說話也放鬆。那人說的是:“你準備和這麽漂亮的女士去哪裏?”左思嘉故意用戲劇台詞一樣的說法回答:“我要用生命保護她回家。”

上車後,伊九伊忽然說:“你們剛才在聊什麽?”

左思嘉冷不防被問,閃爍其詞:“工作的事。”

他不知道,其實她還是聽得懂une belle dame這句誇人漂亮的話的。等車門升起時,左思嘉又更正說“他誇你漂亮”,但對自己說的話絕口不提。

一路上,左思嘉還是拿不定主意。他在感情裏向來果斷,遇到喜歡的人就會主動,一旦被沒興趣的人告白,馬上就會很爽快地拒絕。現在真要這樣?拿愛情這種事做遊戲?

但是,伊九伊手機響了。她側過頭征求他的意見:“我可以在車裏打電話嗎?”

左思嘉回答:“請便。”他是偶然看到的。

顯示的來電人是何嗣音。

伊九伊壓低聲音,簡略地回答:“好的。好的。明天?我應該下班比較晚……嗯。”思索時間,伊九伊歪著頭,稍稍發出鼻音,親昵而軟糯。

明天他會把何老師備用的手稿送過來。她掛斷了電話。

車燈慘白,車內外漆黑一團。左思嘉目不斜視:“是誰?”

伊九伊沒有覺察出他語氣的改變,還在標記日程:“工作的事。”

她的回答剛剛好與他之前下意識說出的謊言重疊。

夜晚的公路上空曠無人,車逐漸加快,伊九伊也覺察到這飆高的速度。左思嘉本人倒是毫無自覺,他原本就是對危險遲鈍的個性,坦然地握著方向盤,突如其來提議道:“明天我接你下班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