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早晨的便利店冷冷清清,新一天才解凍下鍋煮的熟食飄出香味,連鎖店統一的音樂清爽宜人。隔著玻璃櫥窗,外麵潮濕的馬路上,車輛來來往往。
他們沒有回車上吃,直接在便利店站著進餐。
伊九伊挑了很多丸子,同時用手機瀏覽新聞。看到一則詩畫展覽的訊息,她點擊收藏,保存下來。
左思嘉在喝速溶咖啡,拿著紙杯,漫無目的,在看貨架上的雜誌。時尚雜誌都是些是女模特和搭配,他沒太多興趣。兩個人站著也是幹站著,他想找話題,下意識選了自己相對還算有興趣的內容:“你想什麽寵物?”
“嗯……”伊九伊拿著紙巾,被他提問,倉促地掩住嘴巴,快快地咀嚼,咽下去後說,“貓吧?”
“取什麽名字?”
她停頓一會兒,回答說:“弗蘭克?”
還是不說“小豬”了。其實,家裏那兩隻貓的起名經曆都很隨意。“弗蘭克”是當時她剛好看了斯皮爾伯格導演的《貓鼠遊戲》,參考男主角的名字,隨便就用了。“小豬”則是領養前前主人起的,她隻是沿用。
左思嘉突然笑了,重複一遍:“‘弗蘭克’?Frank?”
“弗蘭克。”伊九伊不知道他為什麽做這種反應,也就跟著複述了一次。
像是禮尚往來,他都找她聊天了,她也問他:“你今天這麽早,是有什麽事嗎?”
“嗯。有一個海外的麵試。”左思嘉說著,突然一下,慢慢覺察到什麽,“今天跟你一起那個人,是不是那個何什麽……”
他記憶裏有張模糊的笑臉,在婚紗照上,在結婚儀式上的微電影裏,在夏鬱青身邊。但是,左思嘉不是很確定。
是的,是何嗣音。不過,伊九伊沒有馬上承認。她第一次見到左思嘉是在他前女友的婚禮上,當時的情形,當時的想法,她不想被他知道。所以,反應遲鈍了一些。
但他還是會想起來的。
左思嘉問:“他是不是結婚沒多久?”
伊九伊保持著微笑,但笑意像退潮似的,悄悄隱沒了。她歪著頭,花了一點時間去拖延,然後,繼續靜靜地笑著:“……對,他是我老師的兒子。你認識?”
左思嘉也想起了自己在婚禮上的所作所為,冷不防有點戒備。他說:“認識。你去了他的婚禮嗎?”
“去了。”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伊九伊已經吃完了,擦了嘴巴,嘴唇殷紅。她把手伸到腦後,在重新盤頭發,黑發被解開,散落,又重新束成發辮,“但是公司忙,給了禮金就走了。怎麽?你也去了嗎?”
她看著他,眼睛亮晶晶的。頭發總算梳好了,她把手放下去,碎發比剛才少了些,更清晰地露出兩頰。
左思嘉回答說:“嗯。”
吃完早餐,他們走出去。今天天氣不好,路上下過雨又下冰雹。好在都是暴雨,剛剛就停了。路邊還有積水,烏黑一片,鏡子似的倒在地上。
他們走出去。有其他車踩著積水駛來,地麵上的雨水馬上四射飛濺。伊九伊連忙退了幾步,要轉身,但是左思嘉在她身後。她踩到了他的腳背,他也想讓開,但一抬腳,鞋尖蹭到她的腳腕。
腿絆住彼此的感覺太奇怪了。手不好觸碰對方,腳又偏偏挪不開,被濺起的積水灑落到身上,冰冰涼涼。
都是成年人了,儀表堂堂,有工作,也有自己的生活,兩個人卻跌倒在人行道上。
假如是浪漫情節,一男一女,又都光鮮亮麗,撞在一起,大概率是要肢體接觸的,再來個失誤的親吻也不罕見。但是,摔下去的一瞬間,他們都本能地避開,不想牽連到人家。結果就是兩個人都摔倒了,自己摔自己的,一左一右,好像案發現場的屍體一樣。
左思嘉站起身來,低頭看被打濕的衣服,他又看向伊九伊:“你沒事吧?”
她也爬起身,裙子邊緣弄髒了,好在是黑色的:“嗯。”
伊九伊想,這段時間實在水逆。
他打開車門,從車裏取出抽紙,一連抽了好幾張,遞到她手邊。她接過,不好意思地去擦裙子。伊九伊拎起裙子,用紙巾輕輕擦拭,偶然間抬頭,她發現他撐著敞開的車門,正側過身,左顧右盼,故意回避看她。車門像屏風似的,擋住她低頭的姿態。
伊九伊想自己走回公司去,反正也不遠了——這是她的說法。主要原因還是不大好弄濕車。不過,左思嘉不在意,他自己也像尿褲子了似的,還不如送她到公司門口。
握著方向盤,左思嘉突然產生一個想法,忍不住想笑。等紅燈的幾十秒裏,他笑到沒法抬起頭。伊九伊納悶地望著他,也被感染了,一個勁地問:“什麽呀?怎麽了?”
左思嘉笑得不行,說出來的句子也被斬得斷斷續續:“是不是……因為……我們嘲笑那個打傘的人……所以遭天譴了?”
“哈?”伊九伊幹巴巴地笑了一聲,仔細想了想,好像領會了笑點,於是也哧哧地笑。心情像是回到青春時代的午後,初次讀一本搞笑漫畫,她笑得不行,把臉掩到袖子裏。
笑是有人陪伴時會變得更暢快的事。他們分別忍著笑。交通燈切換顏色,紅燈結束了。
後麵的車按響喇叭,催促他們快走,左思嘉才匆匆開車。
她回過頭,抽搐似的,時不時還笑一兩聲。他也是一樣。
伊九伊看著車窗,忍不住伸出手,用指尖模仿狼毫。欲豎先橫,欲橫先豎,欲右先左,欲左先右。她在車窗上寫了一個“永”字。
好不容易抵達目的地,伊九伊下車,彎腰跟左思嘉道謝:“左老師。今天謝謝你送我。”
“不客氣,”左思嘉回答她,“工作順利。”
她說:“你也是。”
車門關上了,左思嘉開車揚長而去。伊九伊也掉頭進了公司。
他開車回了家,停到車庫,下車時經過副駕駛,才注意到上麵的圖案。一個“永”字。“永”有久遠、長遠的意思。左思嘉想,他倒不喜歡太長遠的東西,不可靠,也不值得信賴。
伊九伊來到公司。今天的工作還很多,小金也在。
她到辦公室,先幫小金看策劃案。小金的PPT做得很好,每次伊九伊都會誇她,還說要請小金幫忙為自己捉刀,但一次都沒有真這麽做過。倒是其他項目的前輩會甩文件給實習生,要他們給自己做這些基礎工作,也不管實習生手頭有沒有自己的活兒要幹。
伊九伊從口袋裏抽出新買的迷你鋼筆,邊看邊在紙質文件上畫圈。小金守在旁邊,緊張地接受麵批。
伊九伊不會吹毛求疵,很快看完了,笑著回過頭,跟她說:“很好呀。你進步好大!我畫的地方再看看吧。”
小金用力點頭:“好!”
她準備繼續忙自己的事了,小金遲遲沒走。
“九伊姐,剛才你沒到,黎贛波老師打電話來了。說有事找你。”小金說,“我給你記了備忘錄。”
伊九伊回答:“好的,謝謝。”
她臉上沒有波瀾,心裏默默想,是有什麽事嗎?她昨天太忙,漏掉了他的電話,難道他有什麽很重要的公事要找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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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思嘉提高效率,一鼓作氣把工作做完。歐洲那邊注重勞動法,不方便催促,他也懶得著急,先做了自己那份,定時提交。這麽執著於排開日程,準時休假,就是為了騰出兩天去玩一趟。
這趟短途旅行不單純是看朋友,主要還是自己玩。
飛機過去幾個小時,落地後也不住酒店,直接租車進山。路上他看了一眼電腦,想確認工作郵件有沒有發出去,一打開卻發現,收件箱裏跳出提醒。那是一條星標聯係人的來信。
好沉重。
這是他最深的感觸。
他蓋上了電腦。
左思嘉開車進山。
他聯絡過的朋友早就在山裏了,提前飛過去待了幾個月。那裏還有其他旅客,都是誌同道合的人,通過朋友牽線,大家相互認識了一下。
白徐是雲南人,三十多歲,年紀輕輕的時候到緬甸做過生意,後來收了手,又到歐洲去開餐廳,是個有點傳奇的人物。他摟住左思嘉,像見到弟弟一樣親昵,跟別人介紹時,也頗有一番炫耀自家孩子的熱情。
在新認識的這批人裏,其中一個女生吸引了他注意。這麽說單純是字麵意思,她長得有點像文悅棠,漂亮得很張揚,梳著兩條三股辮。文悅棠是之前和左思嘉有過相互了解階段的古典音樂人,但他們有段時間沒聯係過了。
與此同時,左思嘉似乎也吸引了她的注意。“小文悅棠”主動跟他打招呼:“嗨。聽說你很厲害?”
左思嘉不討厭這樣。但是,他自己也覺得惋惜,最近的他毫無戀愛想法。對於他來說,交際欲原本就時起時伏,時而高漲,時而養胃,最近是低穀狀態。但他還是朝她微笑:“非常菜。等會兒教教我?”
“小文悅棠”粲然一笑,不完全相信他的謙虛,但還是點頭回答:“好哦!”
白徐跟左思嘉在國外認識。當時白徐加入了攀岩的圈子。歐洲,尤其是法國特別流行運動攀岩,那是能盡情享受戶外攀岩,又不會過度借用器械的攀岩方式。固定路線上有預先安排的人工手點,總的來說,比較安全。
這次休假的主要日程就是這個。
左思嘉說自己“非常菜”。他固然不是專業運動員,但這仍舊很謙虛。左思嘉很向往徒手攀岩,也就是沒有任何保護措施,也沒有任何輔助,獨自攀岩。
攀岩要用到全身的力量,手是非常重要的一環。
偶爾,左思嘉會把注意力放到被防滑粉包裹的手指上。
接觸這項運動有一年多,他還在勤加練習,熟悉腳法,偶爾室內,他更喜歡去戶外。攀爬時需要摒除雜念,分配精力和分配體力一樣重要。
假如摔下去,背可能骨折,頸椎可能斷裂,但是,左思嘉想象的常常是手指受傷。他用膝撐休息雙手,默默思考,假如手指斷了會怎樣?肌腱或關節直接崩壞呢?
研究路線後,他們一起去山附近的村莊吃飯。步行時,同行的女生問左思嘉:“你是怎麽喜歡上攀岩的?”
左思嘉說:“我本來就是愛玩的性格。”
開始這些運動的契機是生病。
確診腦瘤以前,左思嘉已經隱約有了預感。正是因為有症狀,所以他才去的醫院。得到診斷結果後,大學老師來接他,送他回宿舍,他獨自一人在房間裏坐了一會兒。
夜深時分,國內剛好步入傍晚,左思嘉計算了一下時差,推測父母到了能用手機的時候沒有。
左思嘉初中畢業出的國,在海外同時讀了高中和大學,持續深造。他拿到第一份工作合約時,父母雙雙決定出家。
左思嘉的祖父一生矜矜業業,是普通的公務員,生的孩子卻相當叛逆,下海經商,賺了大錢,還娶到了有錢人家的女兒。
人到中年,左思嘉的媽媽生了一場大病,爸爸也出了一場車禍,差點沒活過來。經濟上損失很小,可對這兩位賺夠錢了的老夫老妻而言,精神上受到了很大衝擊。他們也是那時候開始吃素的。
左思嘉常年在海外,對父母的動向有所了解,不知道該不該幹涉,也不知道要怎麽做。終於,他們宣布出家時,他隻能接受。
他的父母準備把錢捐給寺廟,左思嘉提出異議也沒用。好在他媽媽有個表兄,算是左思嘉的舅舅,在他出國時多加照顧,關鍵時刻及時出麵,主導一心向佛的表妹和表妹夫進行財產規劃,既滿足了他們的需求,又留下一部分進行合理投資,足夠讓左思嘉不去上班也能胡亂揮霍到死。
那一年聖誕節,十七歲的左思嘉和舅舅在高檔餐廳共度晚餐。
“想哭就哭吧。”舅舅親切地關心道,“你感覺怎麽樣?”
冷笑時,左思嘉露出虎牙:“爽得想死。”
不論那時的感受究竟是“爽”還是“想死”,終究都過去了。幾年後,發現腦瘤,左思嘉有想過告訴父母,但最後還是放棄了。和女友夏鬱青溝通後,他自己去動的手術。
手術以後,他經曆過一次傷口感染,拖拖拉拉地恢複。休息期間,他開始頻繁想象蹦極。
幻想裏,那是非常刺激的體驗。左思嘉想去玩,提前問了醫生,醫生不建議,他就又等了一段時間,一直堅持鍛煉身體。換了幾家醫院後,他取得了體檢合格報告,可能有點僥幸,但至少能如願了。
蹦極結束後,他又去玩了滑翔傘和跳傘。教練陪同很快就滿足不了他,自己考證需要新的體檢。他覺得麻煩,轉而盯上其他的。為這些運動作準備的過程中,左思嘉一直在鍛煉身體。有的時候,強度甚至大到他不得不對醫生撒謊。
假如複發就死定了。
攀岩沒有體檢的要求,誰都可以上,很多愛好者都會死在運動中。生命苦短,死亡隨機,每個人都一樣。這是很好的娛樂消遣,所以他喜歡。
白徐借住的人家是一戶來避暑的都市人。家主是個老幹部,妻子是高校的音樂老師,每年來避暑,都是一家老小一起。白徐他們在這住了好幾天了,彼此很熟悉。左思嘉是第一次來,吃過粗茶淡飯,也就在院子裏轉轉。
“小文悅棠”自覺跟這位新來的帥哥還算來電,想把握機會,多交流交流,也就跟著出去。她兜兜轉轉,四處找他。
忽然間,女生聽到一陣鋼琴聲。
住在這兒的這段時間裏,她知道,這戶人家還在上小學的孩子有練鋼琴,孩子的媽媽親自教學。但是,今天,除了鋼琴,還有其他聲音。沿著這個聲音,她慢慢走進琴房。
在讀小學的小女孩正彈著練習曲。左思嘉靠在鋼琴邊,間歇性地開口:“慢一點,這裏慢下來,然後快……等一下。”琴聲隨著他的說法變化,繼而停下,左思嘉拿過譜子,像跟成年人交談一樣問小女孩:“你彈這段的時候是什麽感覺?”
“想趕緊彈完去玩的感覺!”小學女生笑眯眯地回答。她在換牙,兩顆門牙都沒了,剛露出笑臉,馬上又害羞地抿起嘴。
左思嘉說:“嗯……玩的時候開心嗎?”
小女孩又咧嘴笑了:“開心!”
“那就想著玩的感覺去彈吧。”左思嘉把譜子放回去,動作優雅,“慢點練,不要錯音漏音。”
琴聲再次響起,更活潑,更跳躍,還是有錯漏音,但是,仍然不一樣。
“小文悅棠”站在門口,不知道什麽時候,小女孩的父母也都進來了。母親一副心有所想的樣子,低頭掏出手機,查詢什麽。父親則粗率得多,大約也是當慣了領導,不大高興自己孩子被陌生的登山客指教,上前說:“我們家孩子是去上海考級的,那些大學老師都說了,她能培養自己的風格,你別把她教壞了。”
左思嘉一次也沒有回頭,完全沒理他,全神貫注盯著鋼琴。
他轉身出去,穿過門口的人時有說“借過”,風度翩翩,不拖泥帶水。
小女孩的媽媽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問了與他同行的女生:“不好意思,請問他是左思嘉嗎?”
“小文悅棠”恍恍惚惚地回答:“啊?嗯,是的。他是叫這個名字。”
“啊!”這位高校的音樂教師恍然大悟,“我就說!”
小學女生的爸爸摸不著頭腦:“他是誰?”
室內其他人也都一頭霧水。
“你們不知道?也對,他之前都在國外發展。他師父是第一個被稱作‘鋼琴聖手’的葡萄牙女鋼琴家,他本人是肖邦賽冠軍出道的苗子。左思嘉,他是很有名的青年鋼琴演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