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雨落竹梢芭蕉葉, 揉碎了一身筋骨。
有雨聲遮蔽,謝青意動, 總想作祟。
邪念一起, 被沈香含羞帶臊壓住了。她與他十指相扣,小聲道:“夫君,你想著讓幹爹進京, 倒沒問過他究竟願不願意歸於你麾下。畢竟你要行的事, 那樣凶險,往後被天家清算,我唯恐牽連孫家,這樣不好。”
她不和他發火,細聲細氣同謝青說明原因。
謝青懂了,是他一手抬舉上來的人, 萬一孫晉臨時反水,與他不利。若孫晉是個好的, 也怕孫家無辜, 被他帶累, 牽涉其中,攪和得家宅不寧。
郎君抿唇,唇縫一線青白色,這事兒倒是他莽撞做錯了, 也沒和沈香事先商量。
“你會不會怪我?”謝青唯恐她再次離開, 原本散盡的惶恐尋到了根兒, 一股腦又齊聚了回來。
謝青的指尖發冷,明明不安, 卻佯裝鎮定,而沈香並不想嚇他。
怎會有這樣教人憐愛的郎君。
沈香抱了一下謝青:“我不會怪你, 本就是無傷大雅的事。誰不想升官發財呢?先前幹爹被秦太守(刺史)帶累,功績毀於一旦,他還自苦,夜夜尋我吃酒。”
謝青想起孫晉說過和沈香喝酒的事,一下子對應上,竟是這樣的原委。
“嗯,是我冒進。”他利落地道了歉。
知沈香沒有生氣,謝青稍放心神,他怕被她再一次舍下。
“不過,事已至此。總得和幹爹通個氣兒,若他願意和咱們一條船,那提攜一把無甚關係;若他不願……”沈香忽然想寵一寵謝青,她咬上謝青白皙的頸子,聽得他受驚時曖昧悶哼一聲,接著笑道,“我是要和夫君一塊兒回謝府的,往後和孫家不來往便是了。”
沈香很拎得清。她受過孫家一年照顧,她會竭盡全力報答孫家,但她至親之人還有謝青和謝祖母,她的身份太禁忌,不可能一輩子留在孫府。
若孫晉權衡利弊後,不願舉家涉險,那麽她也不會拖累孫家,故意留下。
沈香自斷親緣關係,同他們撇清關係就是。
這般上上策,才能庇護孫府無虞,她也不會良心不安。
畢竟,教外人一塊兒同甘共苦,太強求了,他們不必為沈香做到這樣地步。
謝青被沈香野貓兒似的“強製手段”撩得心猿意馬,再招他,郎君的耐性不好,恐怕封妖的符籙就要破碎了。屆時,邪神降世,受苦的定是沈香。
“別鬧我,待會兒我還得去找一趟幹爹。”沈香很懂見好就收,她卑鄙地起身,勸謝青先坐下吃飯。
她一本正經地吃起餐食,仿佛方才曖昧的舔咬全是謝青的幻覺。
大惡人,分明是小妻子。
謝青老實吃飯,在咽下沈香夾來的一團蟹肉後,他慢條斯理地開口:“如孫晉不願上這條賊船,且口風不嚴,暴露小香行蹤……我不會心慈手軟。”
這是謝青的底線,他要做大事,必不可能縱容秘密公之於眾,這般與沈香也不利,即便她已脫離官場,成了庶民。
沈香頷首:“我省得。待會兒會見機行事的。不過,夫君也信我一回。孫家都是好人,我對人不曾看走眼。”
“嗯。”謝青不想拘著她,他放任她行事。但,如有危險威脅到沈香的性命,那他也會立時出手,護她周全。
謝青從來不懼殺生。
吃完飯,漱完口。沈香說:“夫君,勞您借我一身男裝。”
謝青明白她的用意,特地給沈香挑了一件簇新的金蓮花橙底色桂枝繡紋圓領袍,腰上係了蘆葦綠水紋細帶,很是豔麗明豔。著裝瞧著輕快,倒沒見謝青這樣穿過。
待衣飾上了身,袖口、袍擺長度無一處不得體,沈香才迷迷蒙蒙回過神來,驚呼:“您給我做的?怎會想到給我準備男衣?”
謝青見她驚喜,心裏也快慰:“嗯,怕你有所需,提前備下了。小香喜歡嗎?”
“喜歡。”她愛不釋手,摸了摸袖口的繡花紋樣,“您的衣品真好啊。”
“要我為你挽發嗎?”謝青溫聲問。
沈香還梳著女孩家的發髻。
“會不會勞煩您?”事事得謝青照料,她已經很過意不去了。
怎料,謝青樂得涉足沈香的一應瑣事,低喃一句:“求之不得。”
他嗬氣如蘭,滾熱的聲息纏住人耳朵,撩人而不自知。又或許謝青知,他故意為之。
沈香被他牽引著動作,待郎君冰涼的指骨插-入她密集的烏發間,沈香才被指腹冰得回魂。酥麻感自尾骨一路湧上肩臂,渾身遭了驚雷似的一震顫,險些軟下來。
實在不敢相信,不過是以指梳發的小動作,謝青也要做得這樣情意綿綿,把著她的心脈。
他蓄意作怪,刻意蜷曲起小指勾惹沈香耳邊垂落的絨發,引發她薄弱耳骨一程子戰栗,止也止不住。
小娘子瑟縮著,要躲不躲,真是有趣。
謝青幫沈香簪上玉冠,終是沒忍住,冷不防在她耳後,落下一吻。
看似清純且不含情-欲的一下親昵,實則飽含郎君無盡壞心。
他看她無措地發抖,抿唇一笑:“小香太過可親可愛,一時情難自禁。”
沈香簡直要翻白眼了——可惡!她今晚郎君的裝束更撩情,教他憶苦思甜是吧?可是,她又拿他有什麽辦法呢?隻得下次親力親為,再也不給謝青戲弄人的機會了!
沈香是第一次著男裝拜會孫晉一家人,一家三口都看癡了,也不知謝青給沈香喝了什麽迷魂湯,這才去了兩個時辰,人都變樣兒了。
孫晉鬧不清楚沈香的想法,惶恐地問:“小香你……”
沈香朝孫晉行了規規矩矩的廟堂拜儀,端著官架子,道:“孫明府,若您往後改官升遷入京,恐怕小香便不能再認您為幹爹了。”
“這是為何啊?”孫晉著急追問,想攙沈香,卻又見她身後行來的謝青麵色不善,不敢動彈。
人僵在那裏,隻覺得渾身如墜冰窟,凍得沒知沒覺。
孫嬸娘沒見過這種陣仗,以為沈香惹了大禍,難過地抹起了眼淚:“有什麽事兒,你就和幹娘說,啊?別一個人藏心裏頭,咱們是一家人,不能這樣生分的。”
沈香不想教他們擔心,可是心腸不硬些,往後帶累孫家,她真的萬死難辭其咎。
沈香縮回意欲寬慰孫嬸娘的指尖,對孫晉道:“孫明府應當聽過,一年前,京中刑部侍郎沈銜香遭友臣謝尚書彈劾,曾以‘結黨內侍’的罪名奪黜官身、被貶為庶人吧?”
劉雲盜竊皇陵一事太傷天家顏麵,故而對外並未公開,隻說是內廷大拿同朝前高官勾結,方才惹得天家震怒,降了死罪。
即便孫晉是個地方官,可這樣大的事,風聲傳了一年,再偏僻的州縣都該聽到風聲了。
孫晉頷首:“是,我知道此事。”
沈香一笑:“沈銜香,其實是我兄長。”
孫晉剛要頷首,卻又在轉瞬間明白過來關竅。他瞠目結舌,道:“聽聞沈侍郎的龍鳳胞妹早在十多年前就辭世了,你、你怎麽會……難道入朝為官的不是你兄長……”
怪道沈香知悉那麽多官場之事,且文采飛揚,她本就是高品階的京城官人啊!
“孫明府,慎言。”謝青不鹹不淡地敲打了一句,也擺正他的立場,他一直是知情的。
孫晉忽覺得京城之中水深得厲害。沈、謝二家為何要毀去明麵上交好的幹係,對外交惡?沈家又為何肯放棄世代門蔭,甘願被貶為庶民?若是因“女扮男裝”而犯下欺君之罪,意圖自保,那此前又為何執意邁入官場?這一樁樁、一件件蹊蹺事攢在一塊兒,孫晉頭都大了。
他終於明白沈香為何今日要同他們道別了,倘若他們執意同沈香攀幹親,便是沾了罪孽,共攬了一份欺君之罪。再說了,沈、謝二家行蹤詭譎,不知底下打什麽樣的算盤,又要做何等可怖的事,他舉家陷入其中,恐怕要遭殃。孫晉如果聰明,應該明哲保身,不要過多摻和其中的。
隻是……沈香乃他的乖女兒。
見孫晉滿頭熱汗,惶恐不安,沈香明白,孫晉已經洞悉端倪了。
他是聰明人,不必她多說什麽。
沈香又是一拜:“孫明府既已知情,小香不便多說細節。這一年多謝幾位厚待,待小香回了京中,必會命家奴送來酬謝的禮物,還望幾位莫要推辭。”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孫嬸娘仍不明白沈香怎麽執意撇清幹係,她扯了扯夫君的衣袖,懇求孫晉給句明白話。
孫晉歎了一口氣:“我知小香的意思了,於你而言,就此別過方能保下孫府。但你與我們一家在天地神佛見證之下,拜了幹親,便是同甘苦共患難一家人。為父從來沒有想過,往後出了事,便要舍下親女,明哲保身。咱們孫家,斷不會做這樣背信棄義的人家,還望小香也多多思量,體恤咱們做父母親的心情。”
孫嬸娘也回過味來,她掖去眼淚,笑道:“你知道幹娘沒讀過書,說不出漂亮話來。幹娘隻和你說這麽一句,我和你幹爹認下你,並非因你多庇護孫家,實在是同你有眼緣,打心眼兒裏把你認為親閨女。你往後過得好,幹娘為你高興;若是哪處不好,盡管回了孫家,咱們家門永遠為你敞開著,無論什麽時候都是你的娘家。不過多添一雙筷子的事,幹娘能養著你的!”
這話真是說得沈香鼻酸,她不是那樣心腸冷硬的人,眼眸被熏出一層水霧。
她長歎一聲,抱了下孫嬸娘,道:“您還是我幹娘。”
她又握了一下孫晉粗糲的手:“您也是我幹爹。”
孫家這番話,足夠讓謝青信服孫晉一家子心眼實在,待他妻子寬厚了。
這樣的人家,幫襯一把並無不妥,遑論日後沈香能以他“農家妻子”的身份往來。一個京城小官幹親作為她的靠山,也不會引人起疑心。反倒會說謝青疼愛妻子,怕家內農家女的家世微末,圈中往來時,被官夫人們排擠,這才提拔麾下官吏,給妻子尋了一門宦官門庭作為家世依仗,抬一抬身份。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謝青也決定拋下最後一記驚雷:“哦,緊要的事,小香尚且忘了言明——她如今乃農家出身,亦是我謝青的家夫人。”
“……”孫晉對於先前的話倒還能站得住腳,聽得這句,險些嚇得昏死過去。這、這算什麽百忙之中抽空追妻的戲碼?那他們之前鬧將的一出出戲,豈不是教謝提刑看了笑話?
還是孫楚接受能力強悍。
他聞言,哈哈一笑,尷尬道:“我就說,謝提刑一表人才,和我姐極登對,怎可能不是我姐夫呢!”
孫晉拳頭握住了:“……”臭小子,你給為父等著!
見狀,沈香鄙夷:“若我沒記錯的話……阿楚前幾日分明很嫌你姐夫吧?”
“咳咳,哪有!我可支持你們白頭到老了,是吧姐夫?”
謝青對孫楚的蹬鼻子上臉無甚反應,聞言隻微微一笑,賣麵子答一句:“阿楚所言極是。”
更緊要的是,大庭廣眾之下暴露他妻乃小香……謝青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和小妻子同房了。
嗯哼,今日風清月皎,郎君心情真好啊。
沈香一時沒想那樣深,隻知今日心事卸下,她鬆了老長的一口氣。
“我天生不合適做惡人,騙人一年,活似要了命。”她難得和謝青調侃一句,“好了,夜深了,夫君也早些去睡吧。”
咬字時,沈香故意喊得很輕,沒一會兒,她又記起,他們無需這樣謹小慎微,大家都知情了。
“尚早,還想和小香散散心。”謝青閑適地牽起沈香的手,孫府的院子實在不大,他們喊看門的小廝開了門扉,沿街繞了一圈。
鄉野小地方,油燈貴,等閑不會燃燈,怕浪費銀錢。
四周黑峻峻,伸手不見五指。一定及不上京城繁華,酒肆茶坊徹夜燃燭。可是大都城再如何昌盛,街巷都是冷的,不如鄉鎮暖和,走起路來,清風拂麵,鞋底都軟綿。
她忽然感到愜意,哼起不知名的小調。又交纏住謝青的五指,柔情備至地交纏。在從前看來,這是多麽荒腔走板的行徑,鬧得人臉紅。
謝青倒很喜歡沈香的隨性,他仿佛窺她更深,也更了解她了。
感受到謝青灼灼的眸光,沈香抿唇一笑,又想起旁的事:“夫君,我的聲音恢複成小娘子,等閑認不出我,之後再添些易容的裝束,任誰都想不到沈銜香變成了女兒郎。到時候對外……我給自己取個名,便能混跡於官夫人圈中了。不少消息,女眷們私底下門兒清,保不準還能助您一臂之力。”
“好。”謝青想了想,道,“吏部尚書欠我一個人情,屆時我可尋些門道,將孫晉安插入京兆尹麾下職事,你喬裝打扮成他門客兒郎,在旁輔佐府事,倒也可一展拳腳。再不濟,我手上公差繁多,居府裏,小香得閑幫襯我一把,打發閑暇,亦是美差。”
“我即使成了庶民,還要受您奴役麽?”沈香扶額。她同謝青的心結打開,這樣不順的際遇,也能拿嘴上調侃了。
“能者多勞。”謝青借機捧了沈香一句。
沈香抿唇一笑,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謝青卻又垂下眼睫,滿心愧疚,對她說了句:“對不起。”
“嗯?”沈香不解。
謝青不知該講什麽,他擔憂地望著沈香,餘下的話難以啟齒。
沈香後知後覺明白了,他懂了,她喜歡“當官”。
他毀了她,他虧欠她。
沈香又是一笑,她拉謝青步入黑夜中的田埂。這裏離人間遠了,孫府的燈光在他們的步履中,漸漸變成了一顆光豆子。
他們融入荒山野嶺,遠離紅塵喧囂。
然後,沈香停下步子。
幸好還有一點月光,足以照亮他們。
沈香踮腳,同謝青對望。風吹起謝青輕柔的衣袍,別樣倜儻瀟灑。
她想,這樣好看的郎君,怎能一整日愁眉苦臉呢?她要他永遠明媚張揚地笑。
沈香於夜風中,擁住了謝青。她埋首於他懷中,小聲說:“我喜歡為官,但我也喜歡夫君。你不省人事的那一夜,我同神佛說,若你能平安回來,你犯下的諸多錯事,我都盡數原諒。我是守信的小娘子,謝青,我原諒你了。”
所以,別再自苦了。她不怪他了。
聽得這話,謝青眉心舒展,他也擁住了沈香,躬身,倚靠在她肩臂上。
“我也喜歡小香。”
真心話,實話,坦率到不成樣子。句句抓人的心,又叫人怪不好意思的,難擋謝青言辭裏的熾烈。
沈香從未這樣心動過,思來想去,她和謝青的相識都太平淡了,從小定下婚約,一牆之隔,比鄰而居。他們仿佛是天生的一對,合該在一起,白頭到老,沒有任何意外。
接著,老天爺開了個玩笑,也是謝青一手促成的意外。沈香活了一回,她從他身邊逃跑了。
原以為命運出現了分歧,他們會分開,怎料緣分天注定,他們兜兜轉轉還是走到了一起。
這一回,說出的愛意似火燒,一路燎到心裏,教她牽腸掛肚。
沈香的一顆心砰砰亂跳,從未這樣熱烈過。
她緊緊抱住謝青,她感受到了——他真的,很愛她。
夜涼如水。
遍體鱗傷的小兒女們彼此依偎,好似互舔傷口的困獸。往後,沒有生離,死也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