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今日是觀花燈的日子, 沈香起早幫孫嬸娘布膳。本想著做事前先去看望謝青,又記起他雖坐木輪椅四下遊**, 卻並非行動不便, 而是郎中勸他多坐著休憩,這才造了一架木輪椅出來,供謝青日常府中往來。既然他穿衣洗漱還是能自理的, 那她就不添亂了。
免得他小性子作養得嬌氣。
沈香思及至此, 忍不住抿出一絲笑。
郎君如今是越來越會撒嬌了啊。
笑夠了,她又想,謝青這般聽話,是否把那晚“養好傷就同房”一事記掛於心上了?她麵上不免訕訕,他的懂事總夾帶著不良的居心呀。
寢房裏的謝青洗漱後,還挑揀了一身外出的衣衫, 要倜儻要風流還要是沈香喜歡的素雅衣色。
穿衣妥當後,謝青挪動木輪椅靜坐於房門口等待沈香。她說過一醒來就探望他的, 眼下已經比往常來的時刻多過了兩個時辰, 人為何還沒到呢。
有什麽事絆住她了嗎?謝青歪了歪頭, 凝神思索。
原本微笑的郎君,在見到入院之人乃是孫晉,溫和的神色一瞬息寂滅下去。
沒有小妻子在身邊的謝青,不過是個心腸冷硬的凶神。
他記得孫晉也算半個幹親嶽丈, 待對方稍微親厚了些:“孫明府今日倒起得晚了些。”
其實隻是一句稀鬆尋常的家常話, 偏偏下吏對上峰總有種天然的敬畏, 這話落到孫晉耳朵裏,就成了敲打與埋怨——明明該勤勉辦公差的官人, 竟膽大包天,睡到日曬三竿。
孫晉毛骨悚然, 行了拜禮,小聲答話:“今日是鄉縣的地方燈節,衙門下沐,不辦公差。昨天夜裏還陪同小女吃了兩盞酒,一時瞌睡,便起晚了。”
孫晉說起沈香,謝青冷如寒潭的眸子眸子一下變得柔和,語帶笑意,低低念叨了句:“竟吃了酒嗎?怪道她沒能起身。”
他以為沈香是吃醉了才來得遲,心間鬱氣散了不少。
孫晉沒忘記孫楚的囑托,今日小香出門麵見小友,務必要把謝青留在府中,免得人攪局。
他壯著膽子,道:“夜裏金垌縣的街巷有燈會,但下官恐謝提刑行路不便,特地請了匠人在府中設燈,供您把玩觀賞,不知您可願賞光?”
謝青挑了下眉梢,回過味來:這是要將他困於府上,好教小香外出玩耍嗎?
謝青噙笑:“本官記得,小郎君和小香娘子今晚都會出府觀燈?若府上冷情,隻留本官一人,太寂寞了。”
“下、下官會留府上陪您一塊兒觀燈,如謝提刑賞臉,下官再沽一壺酒來,設個酒局,召一些僚友一塊兒談天,您看如何?”孫晉深知和謝青喝酒,體驗慘痛,幾近坐牢。但他要救愛女於水火間,隻能犧牲小我。
怎料,謝青全然不在意他的付出,隻淡淡道了句:“郎中道,本官麵露重漆,實乃氣血虧空,陰在屋裏反增衰色,還是要多出門走走,方能滋養氣血,五竅清明。既如此,同孫明府和張主簿吃酒,倒不如跟著有活力的小友外出散散心,更助益身心。您說,是這個道理麽?”
郎君笑吟吟地開口,明明是明媚的笑顏,卻莫名帶了一股子駭人的陰鷙,嚇得孫晉不敢再出聲。
孫晉再蠢也知,他是嫌縣衙的官人們老邁。
況且,謝青都拿身子骨來作筏子,他再勸,就是不顧忌上峰的身體康健,罪過太大了。
夠狠。
孫晉在心中淚流滿麵,連聲致歉:乖女,是為父對不住你,惡徒謝青,今日恐怕留不住了。
就這般,孫楚出門的隊伍裏,忽然多出一個不速之客——謝青。看他朝沈香笑得招眼,孫楚後槽牙都要咬碎了。這廝有點手段啊,竟能把他姐迷得神魂顛倒!
沈香鮮少和謝青這般安逸地出門,在京中的時候,外出總是攬了一身公事,並無觀燈的閑暇。今日是第一次,她隻帶了閑玩的心思逛街,旁側還有謝青作陪。
街巷阡陌張燈結彩,熱鬧非凡。不僅有擺攤賣炊飲小食的,還有雜耍與演傀儡戲的伎人。路邊設下不少翠綠的竹棚架子,縛了紅綢,懸掛無數花鳥百戲彩燈,隻待沉沉夜幕降臨時,燃上燭光,一豆一豆的熒光鋪陳,妝點屋舍。屆時,萬家燈火,天河一般照亮黑夜,定是輝煌繁榮的好景致。
沈香能想象出今夜的盛況,她喜愛這樣煙火氣十足的人間。仔細想了想,又覺得帶謝青出門是個很好的點子,他總遊離於世外,不體恤人情,這一次是拉他從俗紅塵的好機會。
哪知,沈香饒有興致地觀賞漂亮的花燈,而謝青卻一瞬不瞬在看她。
餘光間,她對上謝青的視線,輕聲問:“您怎麽不看燈山呢?”
“不及小香好看。”
謝青一本正經說了句情話,目光坦**真誠,仿佛世情的確如此,他並無討好沈香的意思。
沈香一怔,轉瞬間笑開:“您也很好看。”
她這句也是實話。
謝青今日著了一身翠竹紋直領對襟長衫袍,紗質的外衣,涼風吹起,飄飄欲仙,加之他倚在木輪椅上,自有種羸弱的憔悴病態,更惹人憐愛。
她關心他,問起:“您今日出門,身上有哪處不適嗎?”
“沒有。”謝青頓了頓,又問,“是說‘有’還是‘沒有’較好?”
“嗯?”沈香摸不清楚謝青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困惑地反問他。
謝青抬袖掩唇,似在遮擋黑眸裏那一星若有似無的笑意:“若說有,能得小香軟語憐惜;若說沒有,代表傷愈,也能得小香日夜寵幸?”
他拐彎抹角討賞賜,言辭輕慢,果然是千方百計想接近沈香啊!
沈香摸了摸後頸子,她覺得有點疼,原來謝青的算盤珠子都打她身上來了……
“您還是別想那麽多了,近日好好休息吧,這些私事不著急的。”
“嗯。”謝青懨懨的,沒有過多爭辯,小妻子說什麽都是對的。
見他萎靡不振,沈香無奈地扶額。但她不能總對謝青心軟呀,若她縱容他,往後苦的可是自己。
孫楚才稀得搭理謝青的心思,他尋到了兩個縣學蹴鞠的隊伍,朝舒展身姿的郎君們揮手:“小子們到了啊!老子在這兒呢!”
孫楚好為人爹,總占人口頭上的便宜,大家早已習以為常。
隻是聽得這一聲喊,身穿不同色隊袍的郎君們回頭,正好瞧見了立於孫楚身旁的沈香。她今日穿了一身粉緞地滿繡山桃紋襦裙,伶仃的小臂垂落花蝶薄紗披帛。衣色雖濃豔,妝容卻清淡。僅點了口脂、描了黛眉,可即便如此,也難掩她的姣好姿容。特別耳珠上夾著翡翠垂珠,風一吹起,融入烏色發間,更添了幾許仙姿玉色,宛如青女素娥、觀音入世。
郎君們看癡了,正要爭先恐後問孫楚此女來曆,卻察覺到一道不善的陰冷目光,淬了毒的蛇一般掃視他們,令人不寒而栗。
他們這時才看到,女子身旁,還有一名坐在木輪椅上的俊俏郎君,兩人頂登對。
難不成是已婚的婦人?倒是可惜,丈夫乃是個四肢不全的廢人。
孫楚把沈香當家姐來看,從不知道她的容色在一眾後生眼裏有多惑人,但見小子們一個個傻了吧唧盯著他姐瞧,又滿心不爽,挨個兒踹了一腳:“看什麽看?!我姐也是你們能隨便看的嗎?待會兒好好表現,把苗花縣的王八羔子全踢趴下,別給我丟臉!”
此言一出,旁側熱身待賽的苗花縣學子們不滿了,一個個血氣方剛的少年郎圍攏過來,推推搡搡:“你嘴裏罵誰呢?!誰是王八羔子?你們金垌縣學的學子就了不起嗎?去年入京參加省考的生徒還不是少我們一半?”
“就是!也就蹴鞠這樣的賽事,你們能多動點嘴巴子了,書又讀不過咱們!”
聞言,金垌縣學的學子們也被攛掇出了火氣,作勢要上前去拉扯,一個個揪住人衣襟,鬧作一團。
縣學夫子們一看學生要鬧起來,忙起身來攔:“噯噯!這是一場學院間的情誼賽,咱們不動手動腳啊?”
怎料,年輕人的火氣來勢洶洶,即便長輩來阻攔也熄不下火氣。
沈香怕孫楚和孟東城吃虧,焦心上前,想要安撫一下學子們的情緒。
還沒等她靠近,那些原本還拉拉扯扯的學子們便一個個捂住手縮成一團,在地上打滾。觀他們眉眼間的痛苦神色,像是遇了襲。
“哎喲!哪個王八羔子丟我的石子?”
“我和你沒完!真他娘的疼。”
……
場麵頃刻間安靜,大家都顧不上群毆了,唯有此起彼伏的痛呼聲入耳。
好在腳沒受傷,還能蹴鞠,夫子們趁機拉回自家的學生,往賽鞠球的場地去了。
而“取石為暗器殺人於無形”這招,沈香見怪不怪。她踅身,望向謝青,好奇地問:“是您出的手?”
謝青朝她攤開掌心,露出餘下的石子,坦**地交出了凶器。
郎君一派人畜無害,慢條斯理地說:“怕孩子們莽撞,傷到小香,故而小懲小戒一番。”
當然,其中有沒有包括“年輕人不知輕重竟敢垂涎他妻美貌”的緣故,那就不得而知了。
“往後可不許和小輩作鬧,您下手黑,萬一出個好歹,我還得去牢獄裏頭贖您。”沈香歎了一口氣,沒收他手裏的石子。
不擔憂他傷人,倒擔憂他入獄嗎?小妻子真可愛。
謝青溫柔一笑:“下不為例。”
他全然沒說,如有下次,他定會隱秘一點行事,不會讓沈香有機會操心他的安危。
沈香原以為蹴鞠賽就是學子們偶然約起的一場友誼賽,哪知球場年代久遠,排場極大,還築了圍牆與看台。裏外烏泱泱一片,站滿了前來瞧熱鬧的縣民,還是孟東城以鄉紳關係開道,這才讓沈香和謝青得來一個臨賽場最近的座位。
畢竟,今日最要緊的,便是讓小香師父有機會看到這些身強體壯的學子們搔首弄姿,不……是在賽場上揮灑汗水啊,咳咳!
金垌縣學與苗花縣學積怨已久,緣由也諸多。金垌縣比苗花縣富饒,當地縣民總說苗花縣籍口的縣民俱是鄉野人,而苗花縣民也厭煩金垌縣民高高在上的做派,連帶著攀比起縣學的學子們,暗諷金垌縣有錢又如何,後輩還不是草包一個?
州縣地域之間暗潮洶湧,家中大人受的閑氣自然也落得學生們的身上。
這一場蹴鞠賽,絕無表麵看上去的那般簡單,而是一場正兒八經的“廝殺”!
孟東城鄭重其事說完這段往事風雲:“唉,所以說,今日這一戰,我們金垌縣學必須要勝,這不僅關乎我們學子的麵子,還關乎我們縣衙的麵子!”
沈香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其實,為師隻是想讓你說一下,青、白二色隊服,哪個是金垌縣學的學生?”
“哈哈,青色。”
“多謝你了。”沈香頭疼扶額,終於能落座觀賽了。
沈香很少看蹴鞠賽,今日的體驗還挺新鮮。她目不轉睛盯著學子們以足尖顛鞠球,你爭我搶,同隊傳球。氣氛熱烈極了,少年郎殺紅了眼,爭先恐後將其射-入“風流眼”中,為隊伍奪分。
許是比分太近了,後生們急得滿頭大汗,為了早日達到獲勝的分數,苗花縣的隊員們竟違規,抬手推開金垌縣學的學子。隻見一名人高馬大的學子滑跪而去,一腳鏟起鞠球!
那鞠球猛然受力,高高飛起!
隻可惜,踢球的位置不對,竟徑直往沈香所在的觀席上襲去!
鞠球來勢洶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衝向沈香麵門——
完了!
眾人嚇傻了,屏息發愣,就連沈香自己也驚慌失措,閉上了眼。
眼見著鞠球要結結實實砸中沈香,迎麵忽然探來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擋住了飛球的攻勢,並穩穩扣住了球身。
危機暫除!
原以為一場鬧劇就這樣結束,殊不知接球的郎君並不是一個好脾氣的男人。
他微微眯了下陰沉的黑眸,唇邊牽起若有似無的冷笑。不過須臾,他居然反手就把球狠狠擲了回去!
霎時,一聲淒愴叫喊震耳欲聾。
那名鏟球的隊員“遇刺”,被鞠秋擊飛了半尺遠,暈倒在地。
一時間,鴉雀無聲。
不過眨眼,又全場嘩然——
“等會兒,怎麽回事?!發生了什麽?”
“好像是鞠球快砸中那個小娘子了,她夫婿攔下了球,又丟了回去……”
“何等的臂力!竟把學生砸暈過去了。”
“要我說,也是活該。真讓竹編的鞠球砸臉,那還不得破相留疤啊?”
……
始作俑者謝青拋完球,手上沾了泥。
郎君愛潔,正滿心不滿,撚帕子一點點擦拭泥星子。
頃刻間,他像是想到了什麽,忽然朝沈香伸出五指,柔柔弱弱地道:“小香,我手疼。”
謝青眉心微蹙,我見猶憐。若不是方才見到他不費吹灰之力還擊,沈香真要中了他的邪。
“可是,您的手看起來並無異樣呢。”猜到夫君隻是想一點親昵獎勵的沈香,既感激又無奈幫他揉了揉手骨,“不過方才真是多謝您了,要是被球砸中,恐怕我要傷及顏麵了!”
沈香心有餘悸,好在隻是虛驚一場。
另一邊的球場,見識到謝青強大臂力的孫楚,瞬間呆若木雞。
他在“謝青好強可為我姐夫”和“不行啊這廝惡人配不上我姐”中,選擇了第三者——“拜謝青為師,成為他這樣威猛的男人,繼承他的衣缽!”